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何文哲生于中原、长于中原,又为了应试科举而苦读数年,他纵然从了军,脑子里那些直谏之吏的典故也还满满地装着。他认为,带一支军,就如治一方州府,居安思危尤为重要。
他并不想与和自己平级的默沙龙争论,那是小气量而浪费时间的。他要说动的是皇甫大夫。
“大夫,现下是十月,确实离冬至仍远,但这几年关中秋后的天气,冷得比边关还早些。去岁泾师兵变,不就是十月初三日……”
何文哲猛地意识到什么,煞住了嘴。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着他,微笑道:“说啊,怎么不说了”
何文哲正惶然无措间,帐外有小卒叩报:“大夫,夫人请大夫回城中一趟。”
皇甫珩心中噔地一声,问道:“何事”
那军卒道:“小的亦不知,今日小的自长安回到咸阳,就将大夫府上送来的衣物交给夫人,夫人留小的用了午食。小的吃完,就往营中来,刚上马,夫人的婢女又出来,让小的务必请大夫现下就回城中,夫人有要事相商。”
“唔,知道了。”
皇甫珩一边应着,一边已站了起来,去拿帐中架上的风袍。
“文哲,你方才所说,也说到了本帅心坎里,沙龙,文哲这般思虑缜密,正是统帅军旅不可或缺之才,你平日里也须多与他学学。但朝廷对神策军素来优饷厚赏,冬衣冬粮缘何杳无音讯,且待我明日回长安去问问。现下家中有事,我先走一步。”
何文哲看着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皇甫大夫,风一般地跑了,兀自还在发愣中,默沙龙已嗬嗬笑道:“这些中原的将军们,果然都惧内。夫人之命,只怕比那圣旨都管用。”
“休胡言,吾何国人的家中,阿郎待大娘子亦是如此。”
何文哲那日在皇甫珩喝醉酒犯了坊禁后,虽与巡街使圆融了,仍是不太放心,与默沙龙将上司送进了长兴坊家中。他见过皇甫大夫的夫人,是一位端庄娴雅的娘子。将满嘴胡话的丈夫迎入院子时,夫人仍不忘回身向他致谢,并简短地问了几句情形。
后来,偶尔军中有一两个小子议论皇甫大夫的家事,提到京中流传的绯闻,何文哲还抽了他们两马鞭,以儆效尤。
酗酒,闹事,长舌飞语,知情不报,掉以轻心,这是何文哲所认为的军旅诸忌。他不希望发生在这支新生的胡人神策军中,更不希望发生在自己愿意追随的勇将身上。
眼见着何文哲回去自己的帐下,默沙龙则反而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盘算了一阵,翻身上马,朝着另一个方向驰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如堕冰窟
皇甫珩自郊外回到咸阳城家中时,若昭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
皇甫珩斜睨着妻子,这是他第一次真的从心底开始厌恶妻子的发问。
这实在太像另一个自以为是的女子了。
她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总是不知道在正确的场合闭嘴。
他能清晰地记起阿眉骑在马上质问他琼达乞的死因,他更能清晰地记起,更早些的时候,妻子若昭在月光下质问他为什么要去做吐蕃军的首领。
可是那两次,他尚能忍受,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费了好大气力才艰难地跨过心底“义”字那个槛,女子们激动一些,就激动一些吧。
所谓妇人之见,宥之有理。
然而这一回,他是决定与普王做连襟,这显然是好事、喜事。若昭既然懂得为了丈夫的前程在李泌跟前煞费苦心,为何就不能理解丈夫能与宗室裙带相连的重要性
“若昭,有何不解你莫非忘了,你与我当初是怎地一见倾心三娘与普王,自也是如此。”
“普王心术不正!”
“若昭!”皇甫珩呵斥道,“你疯了吗你身为三品朝官的嫡妻,居然出口妄议天家亲王”
若昭针锋相对:“普王在神策军营中挑唆李晟与李怀光的朔方军不相谐,还擅杀你义父、激怒朔方军,他为了私利如此不顾平叛大局,他不是心术不正又是什么前有韩游環父子,现在又有你,他一个亲王,如此罗织边将与神策军将领,万一,万一不仅仅是要谋嫡,而是”
“住口!一个不过是对你妹子动了男女之情的宗亲,你哪来的这些自以为是的念头,你又怎么知道是普王杀我义父的李公在奉天时告诉你的那么,李泌他为何不去提醒圣上放逐普王他不是向来最维护太子吗朝中明明一片太平,普王明明好端端地在王府编他的诗集,难道你比圣主、比文武百官还英明睿智,还能看出他有不轨之意”
皇甫珩觉得妻子不可理喻。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果决地站起来,把刚刚脱下来的风袍又穿了回去。
自己也是没长脑子,缘何对这个妇人溺爱退让至此,她遣人去营中一喊,自己就像个应声的奴人般,巴巴地跑回城里。
若昭上前拉住丈夫的袍袖:“那便不说普王,我再问你,如此大事,你和阿家,为何与三妹一同瞒着我”
皇甫珩微微一怔。
这是母亲王氏的主意,若以常理来论,皇甫珩清楚,他们确实对宋氏父女有违礼纲。
但他不知道为何,因此而越发怒火丛生,他甩开妻子,转身去拿马鞭,再回身时,冷冷地盯着若昭道:“和你商量你是那般好商量的人吗”
皇甫珩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但终于还是决定把话说完:“当初在奉天,你有了身孕,我便主张你趁着朔方军和神策军的联营中尚无异动,赶紧走河中回潞州,你呢若不是你执意留在奉天,要和你那诗友、知音共处一城,咱们的第一个孩儿,何至于就这么没了!没了!”
“彦明,你说什么”
若昭面上源于争执的急切,陡然转变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我自问为夫之义从未亏欠于你。这几日军务甚为繁忙,我此刻便回营去了!”
若昭立在那里,看丈夫“咣”地一声打开院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她好像仍未反应过来,有些话,能从自己的丈夫嘴里说出来。
……
皇甫珩回到营中时,已是金乌西坠。
胡儿们正在草坡上蹴鞠,有那耍在兴头上的小郎,因想着皇甫大夫平日里教习虽严、散了阵型后却常于将士兵卒射猎踢球,便高呼相邀:“大夫,与吾等赛一场”
铁青着脸的皇甫大夫,恍若未闻,头也不回,纵马直往自己的大帐而去。
小郎抱着藤球,颇为尴尬。
牙将默沙龙则从人堆里钻出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往皇甫珩的帐中走去。
皇甫珩仰靠在绳床上,见默沙龙叩帐而入,也不理睬他,任其在席毡上坐了。
但上下级之间,这种浑无礼法的情形,实是彰显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默沙龙看到皇甫珩将眼睛闭上,鼻子里粗重地出气又进气,喉头蠕动,好像不停地在咽唾沫。
待上司终于平静下来,又缓缓睁开眼睛时,默沙龙才开口道:“大夫,白日里文哲所禀报的冬衣之事,末将其实前几日就去打探过。听闻是,是两浙的韩滉和淮南的陈少游,原本要走水路运来米和绢帛,可现在却将东西堆在润州和扬州,并未发运。”
皇甫珩闻言,倏地坐直了身体,冷冷问道:“你因何而知普王殿下着人告诉你的”
默沙龙倒是毫无迟疑,老实地点头道:“末将一心追随殿下与大夫,军中若有异动,末将实则比大夫还心焦,前日趁大夫允我回长安探望双亲之时,直接去了普王殿下府上,殿下亲口与我所言。殿下还说,据他所知,奉天行营浑瑊浑公那边,也无冬衣冬粮运过去,本来浑公要往河中发兵,配合马郡王拔掉李怀光的几座城池,现下也没动静了。”
有动静才怪,皇甫珩心道。
白日里,何文哲提到了去岁的泾师兵变时,立刻意识到好比打了皇甫珩这个泾师旧将的耳光而窘迫惶恐,但皇甫珩其实倒与他想到了一处去。
都是募来的兵,自家哪里还有田亩,不靠军饷,喝着西北风,谁还会替朝廷去冲锋陷阵、杀敌平叛不再演一次泾师之变就不错了。
默沙龙接着说下去:“普王殿下也着急得很,他受圣上器重,素知朝廷对神策军最是优厚,从无拖欠衣粮的先例,若此番连浑公、骆公和尚可孤那边的神策军,也未领到冬衣冬粮,足见不独是轻慢了吾等胡人。今岁蝗灾遍布京畿,草木无遗,东南粮船若再不到,可怎生是好。不过,普王仍叮嘱我回到军中后助大夫稳住军心,他也会在长安替大夫想想办法。”
皇甫珩紧蹙的眉头稍稍松了些。这个默沙龙,看来实则比那何文哲有心而善谋些。想必方才他对何文哲所言,也不是出于事不关己和稀泥的意思,而是要他稍安勿躁。
皇甫珩沉吟片刻,又问道:“殿下还对你说了什么”
默沙龙这回稍有斟酌,才开口:“殿下托末将转达谢意,说他与宋三娘子,已开始行六礼。待礼成,大夫和殿下就是一家人了,殿下自是更不会让大夫在领军征战上,受了朝廷什么委屈。”
默沙龙话音未落,却只听“砰”地一声,皇甫珩抓起桌案上的茶盏,扔到了地上。
默沙龙被吓得一颤,忙伏在地上,瞅着那些碎陶片,心下却窃喜。
定是咸阳城中那位大娘子,听到风吹草动,得知自家妹子要嫁去普王府中,与大夫起了争执。
不过,与眼前这位主帅相处了月余,默沙龙认为自己已摸透了他的脾性。越是这样的时候,自己反而越是用不着惶惶退去。
默沙龙感到,皇甫珩的愤怒也好,仇怨也好,恐惧也好,虽在众人面前似乎能藏住掖住,其实胸膛里早已不知纷杂缭乱成了怎生模样。
就像懦弱的主人拉不住难驯的马匹,就像没头的苍蝇飞不出半掩的木窗。
一个男子,若无沉稳的主见和坚韧的意志,若对自己的**和野心缺乏清醒的认知,他甚至,比那些军营帐下的风声妇人,更为飘荡不定,更容易从一个粗野蛮横的怀抱,滑向另一个粗野蛮横的怀抱,却还以此为荣。
而按照默沙龙真正的主人——普王殿下所言,皇甫夫人是一位看似柔弱冷淡、实则警惕如猎手的女子,很不好哄骗。
面对家中有那样一位大娘子的上司,默沙龙明白,自己根本无须思考那些假仁假义的方式,去套近乎,只要让他直截了当地宣泄,他就会慢慢引你为亲信。
默沙龙于是对帐外道:“十六郎,进来回话。”
谁谁是十六郎
皇甫珩抬起头时,一个穿着葛袄、戴着裹头的神策军军士站在他面前。
再定睛一瞧,哪是什么军士,分明是那日青绮门外隐蔽的酒肆中的胡姬。
“大夫这几日辛劳奔波,早些休息,末将告退了。”
默沙龙甚至都不待自己的上司有所反应,就扭头出帐了。
小胡姬跪了下来,开始收捡皇甫珩方才掷下摔破的陶盏。
“你叫什么名字”皇甫珩沉着嗓子问道。
“塔娜。”
“没有汉名”
“回将军,在长安城时,曾有一位诗人,替奴起了个名字,叫青客。”
“青客”皇甫珩鼻子里哼了一声,“客舍青青柳色新这些吟诗作赋、酸腐不堪的男子,能起出什么好名来。”
塔娜将陶片归置到帐角,又回到皇甫珩对面,仍然跪了下拉,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皇甫珩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塔娜,这身军服,你穿着忒也丑怪。脱了罢,教我看看,上回的鞭伤,好些了不曾……”
第一百八十章 世人皆惨
这个季节,初升的朝阳,已经不能够让人感到暖意。
才辰时初,宋若昭就带着桃叶上了马车,往长安方向走。
她很久没有过整夜难以合眼的经历了。
即使半个多月前,皇甫珩吞吞吐吐地说起阿眉大闹宣政殿、诬毁她与韦皋有私情时,她的情绪也并未有太大波动。
对于这种拙劣的伎俩,她的第一判断,与李泌相同:阿眉对中原武将中的厉害角色或者后起之秀知根知底,讨不走安西北庭,便挑唆一下,也算出一场气、撕扯下几分中原君臣的颜面。
然而昨天,得知丈夫、婆母、妹妹合起伙来将她蒙在鼓里的事,她的心又有了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在冰窟里落得更深。
丈夫在回营前,终于将他潜藏的真心话说出来了。他其实一直有怨恨,也一直并不真正地信任她。
若昭枯坐到曙色初现,还是打起精神,叫醒桃叶,命她去城中雇一辆马车来,回长安。
从北往南渡过渭水后,还需行二三十里才到长安城郭。桃叶见夫人如木偶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便想看看外头的风景,说给夫人听。
不料,刚掀开马车的毡帘,桃叶就忍不住“哎”地惊呼一声。
“何事”
若昭终于有所反应般,皱了皱眉头,也往窗外看去。
官道两旁,是成群结队、面黄肌瘦的百姓,低着头,步履缓慢地、如沉默的牲口一般,迎着阳光往东南方向走。
若昭在去岁从河北来长安时,见过赤地千里的景象,也见过逃荒的人们。但一年之后,再见到这样的景象时,她仍然感到触目惊心。
一个活生生的人,要经历着怎样绝望的饥馑,才会饿成只仿佛一具蒙着人皮的枯骨。然而求生的本能,令这些人皮枯骨的主人们,仍然挣扎着往前走。或许他们并不知道前方是不是能有生机,但一旦停下,就是真实而迅速袭来的死亡。
若昭看到,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怀抱着幼儿,艰难地挪着步子。那孩子大约因为饿得昏了,伏在母亲肩头,小脑瓜一颠一颠,却是大约连哭闹的气力都没有了。
若昭摸了摸手边的包袱,那里头还有几个以供路上充饥的馕饼。她刚想令车夫停车,让桃叶将馕饼给那对濒临绝境的母子送去,却听车夫已微微转身道:“夫人坐稳,小的要将马赶得跑起来。碰上饥民,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若碰上几个青壮的,合伙将小人的马抢去杀了吃,可怎生是好。”
说完,他不等车厢里的官家娘子答话,已经高叱一声,猛地抽了一鞭在马背上。若昭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再扶着窗棂起身往回看时,便是将馕饼扔出去,也已扔不到那对母子跟前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将目光移开,只见路上原本走在母子前头的两个男子,突然掉头迎着母子而行,三步两步到得跟前,直接就去抢那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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