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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空谷流韵




第一百七十七章 曲江私会
    和去岁那风波迭起的建中四年一样,兴元元年的初冬,竟还是来得那样早。

    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畔,旬余前还是风吹细柳,波映秋菊,一派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眼下朔风骤起,别说是观景游玩的官民士庶、才子佳人,便是鸟雀都见不到几只。

    曲江池的开挖修建,大有来头。

    帝国这座庄严华美的大都城,朱雀大街东边的万年县,地形远比西边的长安县复杂。

    大明宫与禁苑位于万年县正北的龙首原上,自大明宫的正大门丹凤门往南望去,整个长安城的东半部分,逐级出现五次明显的增高。因而,如果从空中俯瞰,包括禁苑和大明宫在内,“皇宫贵府”所在的万年县,实际上被分为六道土坡。

    瞧着简直就像为《易》中的乾卦六爻量身定制的一般。

    乾卦六爻,依次说的是“潜、见、惕、跃、飞、亢”六个字,故而长安这东部,从北到南,第一道坡“潜龙勿用”上修建了禁苑。

    第二道坡“见龙在田”上修建了内廷与外朝诸部。

    第三道坡“夕惕若利”中有崇仁等坊,多为各地藩镇驻京的进奏院。

    第四道坡“或跃在渊”中有东市,天下商利,熙来攘往。

    第五道坡“飞龙在天”则修建有许多寺庙和道观,闻名遐迩的大慈恩寺便在此处。

    这第六道坡,便到了“亢龙有悔”。然而此处也是东南方向地势最高的所在,高过了西北皇城方向的地势,有损天门的王气与风水。于是,帝国的统治者们,只得下令开挖曲江池,使得长安城东南方向的地势下沉。人们再引浐水入池,数代以来植花造林、修楼砌阁,便在都城东南营造出一大片锦绣风光。

    油壁车的纱帘内,皇甫珩的母亲王氏,兴致盎然,对宋明宪喋喋不休地讲述着曲江池的来历。

    在她眼中,明宪纵然来自潞州这样的河北大州,并且在幼学之年便随着伯父居于节度使的幕府,但到底是个“外州”、“乡闾”小娘子,最适合做她这样老牌的长安闺秀的听众。

    明宪微微低着头,乖巧地听着。姐姐若昭的这位婆母,连日来暗暗地帮了自己多少忙,莫说是听她唠叨一路,便是为她端茶倒水、伺候更衣起居,宋明宪也是愿意的。

    天寒风冷,今日因要去湖上,王氏还特意偷偷地叮嘱明宪穿得暖和些。此刻,见明宪一张滑嫩得吹弹欲破的鹅蛋脸,被葱绿半臂夹袄上的银鼠毛领子,衬得愈发白里透红、明人,王氏不免生出几分怅然。

    这般娇秀可人又听话的小娘子,若给彦明做个妾,放在府里头,帮衬着她阿姊,多么体面,可惜啊。

    不过,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也不错。

    马车到了曲江池边,皇甫府中的小婢女将王氏扶下车,却听王氏道:“你且和车夫在此处,我与三娘自去河畔瞧瞧。”

    小婢女是随着桃叶一同被郭媪买进府中的,只是更小些,才十岁出头,胆怯卑微,闻听老夫人这般安排,低声道:“婢子不敢……”

    此时衣冠户之家,女眷出门游园并无大忌,便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亦可抛头露面。只是无论长幼,女眷们都须有家中奴婢小厮们陪同。

    小婢女惶然之外,实则还有些纳闷。老夫人自从来到府中,虽然与大娘子一样和和气气的,平日里许多持家规矩、洒扫微末之事上,却要求甚严。怎地今日到得外头,忽然要破了这更重要的礼律规矩来。

    王氏脸色一沉,只冷冷道:“有什么不敢的,莫非我还会和大娘子说不成。休在这风中杵着了,进车厢避避去。投了吾家这般不拿你们当牛做马使唤的主家,你已是好大的造化了。”

    说罢,回过身,将风帽为明宪盖到额头上,柔声道:“随我来吧。”

    她们下车的地方,在青龙坊边上,过了坊门,水面宽阔的曲江池便一览无余。

    王、宋二人到得湖边,未几,便见正东方向,两叶小舟自东边芙蓉园方向,疾驰而来。

    芙蓉园乃皇家园林,与曲江池共用一条东边的河堤。每逢春闱放榜,高中进士的帝国才子们便会坐在画舸花船中,游渡曲江,吟诗做赋。而天子则会带着皇室成员,登上位于芙蓉园中的高楼,俯瞰新科进士们这番“曲江宴饮”,很有天下英才进入吾李家彀中的欣然与得意。

    眼下,这暮秋时节,湖上清冷异常,那两叶小舟显得尤为突兀。

    随着船儿靠近,宋明宪的脸越发红了。

    真是取道池畔露绯色,半缘冷风半缘君。

    终于,小舟靠岸了,两艘小船上同时钻出来两位老年妇人,其中一位通过舢板踏到陆地上,不卑不亢地道:“请小宋娘子随仆妇入船。”

    又对王氏道:“夫人请乘另一条小舟。”

    王氏心领神会,与宋明宪分别。

    进得船舱,明宪立时感到一阵暖意。

    莫看这木舟外表不起眼,舱中竟如一间小小书房般,屏风、几案、箱柜、床榻样样俱全。屏风乃鹰鹤图样的四曲屏,栅足书案上,一边摆着双陆局,一边摆着棋局。

    而那铺着红锦缘毡垫的床榻上坐着的,自然,是神姿俊秀、容光满面的普王殿下了。

    宋明宪心知,自己甫一进仓便感到煦暖袭来,一则是因为那书案前头烧得旺旺的瑞炭铜盆,二则,更因为李谊投来的火热的目光。

    然而宋明宪一双眼睛打量舱中,只床榻那一个坐具。

    她微微低头,绞着双手,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

    李谊直直地盯着她,暗道,她在临危的勇气上,不输宋若昭几分,但面对男子,和她那装腔作势的姐姐,可着实不一样,当真质朴纯净,如一道可口甜美的樱桃毕罗。

    李谊面色舒展,仿佛从眉毛到鼻尖都浸润了蜜意,更别提那浓醇的眼中深情和嘴角微笑了。

    “来,坐在我身边。”

    普王伸出手,温柔而坚决地说。

    明宪胸中的那头小鹿欢跳得仿佛要跃出来一般,她挪了步子,却险些被栅足案几拌着,一个趔趄,不免越发窘迫了。

    好在情郎一把拉她入怀,笑出声来:“都怪这书案没长好,我即刻便命人把它的两排腿给锯了。”

    说着又将明宪的一双手握住,疼惜道:“湖畔风大,冻成这样。”

    少女明宪,是第一次与男子依偎。沾着热烘烘的气息,她再是心甘情愿,那身子也如僵了似的,局促的意味从头弥漫到脚。

    但普王李谊却并无进一步的亲昵动作,而是露出诚恳感激的口吻:“为了和你见一面,我向你那姊夫开口好几回。偏生你姊夫是个惧内的,怕你阿姊大发雷霆,总是支支吾吾。若不是老夫人出来作主,我真不知道,这相思之苦,如何解得。”

    “殿下,我阿姊为何,为何不愿我,你……”

    明宪因羞赧,有些语无伦次,但她的意思,李谊明白。

    李谊坦然道:“阴差阳错,我救过你阿姊的命,彼时,也有些倾慕于她,只是她心中早已有你姊夫。这本也无甚打紧,但满朝飞语,说我觊觎太子之位,你阿姊算来是太子的姨妹,又与萧妃交谊甚笃,因而便将我想得不堪。”

    明宪眉头蹙了起来。原来自己的情郎,本是看中阿姊的。

    李谊瞧她面上浮现出有些别扭的神色,忙宽慰道:“我既如此直言相告,必是因为对你阿姊早已了无情愫,视同寻常妇人一般,你可莫胡思乱想,冤屈了我如今对你的真心。”

    明宪闻言,如沐温汤,浑身早已好像软了化了似的。眼前的男子又俊朗又诚挚,又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上,样样能与自己共鸣,偏偏还是个在平叛大业中杀伐果决、屡立功勋的亲王。

    一时之间,明宪觉得,满长安,满大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的男子来。

    她将额头抵在李谊的下巴颏上,嗫嚅道:“姊姊的阿家前日偷偷将你的心意告诉我时,我都快晕了过去,想着自己如何会有这般造化。真怕是听错了,或者,或者是做了一场梦,很快就会醒。”

    “休这样说,”李谊揽着明宪的肩头,轻柔道,“怎么会是梦,我必要迎你入府的。我已说动了韦学士和他岳家杜公,杜公和杜夫人会收你做义女,我又去请了汾阳王的三子、郭公,到圣上跟前说媒去,无论如何,你做定了我普王李谊的孺人。咳,只是,要做正妃,实在难于登天。”

    明宪几乎要喜极而泣。

    情郎竟然是要给她孺人的封号!她本以为,连入府做个媵妾都莫想。

    李谊逗她:“这回将心放到肚子里了”

    说着,他又移开目光,伸出另一只手,稍稍撩开锦帘,望向宽阔的湖面。

    “明宪,我分明是个好人,为何总被诋毁。郭公晞是太子宾客,他都与我有这般君子之交,难道还不够为我辩诬吗”

    桨声哗哗,天也寒,水也寒。明宪感到,搂着她的这个人,虽然对自己如一席暖衾,实则他心底某个地方,寒凉如冰,当真可怜。

    她忽然想到,他俩,说起来,一样都是孤儿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赵翁报信
    皇甫家的管家,赵翁,庆幸自己是通文墨的。

    在潞州时,主公宋庭芬让他每旬识几个字,每月读一页书。经年累积,赵翁这样的奴身家仆,识文断字的水平,代左邻右舍的奴仆们写个家信,不在话下。

    现在,家中出了状况,赵翁写信的本事,派上用场了。

    赵翁已连续三夜,未能睡个囫囵觉。

    皇甫夫妇,大约半个月前就去了咸阳。听说是北边战事吃紧,朝廷恐怕李怀光挥师南下,圣主命皇甫珩囤兵咸阳,把守住通往禁苑的几处要道。

    大娘子能跟着去陪伴阿郎,这本来是教赵翁长出一口气的。

    此前,城中关于大娘子和另一位武将的传闻,曾令皇甫家上下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小心翼翼的气氛。然而,老夫人与阿郎竟主动提出,大娘子不如就跟着阿郎到咸阳城去住一阵,长兴坊宅子里有老夫人和赵翁、郭媪在,自能得到妥帖的打理。

    赵翁当时还想,宋御史当真可以放心了,大娘子找了一个多么宽厚而明事理的婆家。

    不曾料到,宋若昭前脚刚随着皇甫珩到咸阳,这紧接着,珩母就开始张罗着给三娘子去一门杜姓大官之家,认什么义父义母。

    赵翁五十多岁了,所历世事何其多,心性岂不练达机敏

    事出蹊跷必有妖。赵翁偷偷地问了明宪,本想着,自己算得明宪的娘家人,她应不会欺瞒,未料得明宪透出不耐烦,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赵翁是奴籍,奴仆怎好过问主家的安排。但赵翁得了宋庭芬的多年恩惠,此番来长安之前又受宋庭芬谆谆嘱托,对大娘子若昭,对三娘子明宪,他就仿佛那种植繁花秀木的园丁,自诫要悉心照看,绝对马虎不得。

    他正惴惴不安,事情迅速地向前推进了。

    皇甫珩是个在东都附近有实食封的武将,朝廷太府寺发下的米和绢帛,尚够皇甫家的吃用。皇甫珩此前的赏赐和俸禄钱,便被若昭依着太子妃的指点,放入长安的柜坊。

    珩母王氏令赵翁去柜坊提了几次钱,携上明宪从两市采买了些华服首饰。然后,在一个吉日,她们携着婢女,上了分外气派的一辆双马大车,出门一趟,直到日暮时分、闭坊鼓都快敲响时,才回来。

    再过了几日,宫中竟来了个内侍,身后还跟着个专门侍奉宗亲显宦的官媒娘子,内侍宣完了圣上赏赐姻缘的旨意,那媒娘子便开始替普王府行纳采之礼。

    家中一老一小两位女主人,珩母王氏意气洋洋、甚自得也,宋明宪虽还不至于表现出欢呼雀跃的模样,但眼角眉梢那番憧憬之色,也是全然藏不住。

    赵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皇甫家,是替宋家,将三娘子嫁去王府了!

    继而,赵翁越想越不对劲,他相信,大娘子若昭那般在意分寸的人,对于由父亲抚养的这位从妹,不会未经禀报父亲、便为她应承婚事。若说两家长辈间已有商议、宋御史请珩母代为张罗,那么为何明宪一副躲闪的模样。

    大娘子一定被蒙在鼓里,这皇甫母子莫不是要来个先斩后奏。

    倘使一般的奴仆,依着寻常的思量,嫁去亲王府,可是多么光耀门楣的体面婚事。但赵翁跟了宋庭芬几十年,近朱者赤,他看待一件事,并不会只从那攀附权贵的欣喜若狂上去想。

    他记起关于那张赠琴的风波,意识到若昭的一些鲜明态度。

    大娘子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闺秀,他尊重她的判断,他也必须对她忠诚。

    赵翁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盘算着怎生令若昭知道家中这巨变时,恰巧咸阳神策军中来人,让家中准备给皇甫大夫和夫人的冬衣送去。

    赵翁大喜,暗暗写了寥寥数语一页小笺,趁着去检视婢子们是否遗漏了衣物的机会,将那信塞入了若昭的衣物中。

    军士纵马而去的身影渐渐消失之际,赵翁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他不太确定若昭是否能看到这封信,或者,如果看到了,与阿郎争执起来,自己可能会叫阿郎打骂一番、轰回潞州去。

    但他做了自己认为份内的事。

    赵翁,就好像一位护城的戍卒,当进入值守的角色时,这些渺小如微尘的人,远不像那些朱紫大员关心自己的前程,但他们,又往往比达官显贵更忠于自己的职责。

    ……

    咸阳东郊,渭水之畔,中军大帐内,胡人牙将何文哲,一脸略有些凝重的神情,正向主将皇甫珩禀报营中情况。

    “大夫,寒露节气已过,儿郎们都纷纷打问,朝廷的冬衣和军粮何时发下来”

    皇甫珩拧着眉头道:“文哲,九月征兵后,习武练阵也有月余,我瞧着,军士们一个个身板都颇为结实,显是家境殷实的,有些出手还很阔气,赌起钱来……”

    “大夫!”何文哲忍不住打断上司,“正因为全军四千四百一十八人,家中有贫有富,一旦军资有亏,才更易出乱子。吾等都是大夫招募来的,虽皆为胡种,但既有如我这样的异邦王子、奏事、使者后裔,亦有长安胡商子弟。商家子弟,自是富裕,可是如末将这般,原本有朝廷给的饷钱,如今鸿胪寺已停发,末将需靠参军换来的衣粮为生。大夫请想,若冬衣冬粮还不送来,军中子弟,富裕的仰仗家中供衣供粮,穷匮的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有、而自己没有,这岂非有扰军心”

    “文哲兄,言重了!”一旁的另一位牙将,突厥人默沙龙,笑呵呵地将话接了过去,“这才十月初旬,方才我巡营,日头晒在身上,还暖洋洋的,哪至于就冻死人了。莫危言耸听,叫皇甫大夫费神。”

    何文哲看向默沙龙。

    长安胡客贵人身份的圈子,不算小,但也谈不上多大,尤其是昭武九姓王族后裔,和突厥人使者的后裔,算得互闻声名。参军前,何文哲就知道默沙龙,只是并无往来。一同做了皇甫珩的押牙后,何文哲总觉得默沙龙的许多举止,有些媚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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