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人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六昧
待他将坛上新泥擦尽,男子已递上了开封用的木锤。
“如此好酒,当由公子开封才是。”
“不,”男子摇头,眼中虽露渴望,却是沉声道,“开封好酒,这本是每个爱酒之人心向往之的事,但这是您珍藏十年的东西,我又怎能夺人所好”
“既如此,我也就不再推辞了。”掌柜接过木锤,轻而缓的敲打泥封。泥屑滑落,男子也不断吞咽口水,间或举起酒壶,却是再没一滴酒。
泥封敲尽,只余那层薄薄的猪吹泡后,掌柜又回头看了男子一眼。可男子的视线已全倾注于酒坛,哪还有空闲去看掌柜的。
因他们声势极大,所行又极其细致神秘,一举占了所有引人注目的条件。所以在未开封前,已有十数个店中之客围聚。此刻见掌柜这般磨叽,不免有人催声道:“掌柜的,你倒是开啊,喝不到,让我们闻闻也好。”
“若真是十年份的杏花村,
第七十一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
酒宴开场,没有精致的汝窑酒壶也没有薄可见手的白瓷酒杯。在杨念如不甚合理的请求下,他们换上了普通的大号瓷碗。
三人相对而坐,只谈风月,专讲见闻。酒兴酣时,杨念如不免又叩桌而歌。
“琉璃钟,琥珀浓,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李贺《将进酒》)
一歌方罢,掌柜先是赞了两声,方自出言道:“李贺这诗,美则美矣,却与今日之景及公子性情不太相符。不知公子可愿再歌一阙”
杨念如笑道:“我读书不多,只能徒添笑料。仅不知掌柜想听谁人之歌”
“古之好酒而歌、潇洒快意者,实无人能出太白左右。与李贺一般,太白也有一首《将进酒》,公子可愿歌”
“能与太白饮,当属此生幸事,我便再歌一阙又如何”
杨念如长身而起,左手端酒碗,右手叩桌弦,一唱一饮一叩桌,豪情顿染。一时间,楼中饮酒会歌者,竟都随着杨念如音调,歌出了太白那首闻名千古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曲唱罢,就有余兴未了者端酒上前,道:“公子豪兴,不知我金陵马靖忠,能否有幸与公子同饮一杯”
“绿蚁新醅酒,红泥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杨念如并未坐下,酒碗满酒,道,“此夜无雪无绿蚁,但有这十年陈的杏花村,马兄又何必再生此一问。”酒碗前伸,碰上了马靖忠那两寸酒杯。“干!”仰头,那价值十两银子的净透之酒,瞬间被他尽吞于腹。
“公子果然豪兴!”马靖忠并不立饮,返身取碗倒酒,待酒满边,方自仰头一饮而尽。
一时间,起身进酒者十有五人。
“绍兴刘沛,敬公子一杯。”
“苏州杨峥,斗胆敬公子一杯。”
“扬州齐世承,敬公子一杯。”
……
十数碗酒喝尽,杨念如却始终谈笑自如。陪同那人已止杯停著,见杨念如面色如常,也不多加劝阻。
杨念如好饮不善饮乃天下皆知之事,但看他此时模样,却也不是那等喝酒误事之人。
他不好奇,却是有人面带疑惑。
杨念如方自停杯坐下,掌柜就赞道:“公子之海量,似和江湖所传有所不符啊。”
“江湖所传”杨念如笑笑,酒已喝尽,确也到了说些正事的时候。
“江湖有传,金银锏好饮不善饮,往往只三两下肚,便已烂醉如泥。公子今日又何止三两,三十两也不止了吧”
杨念如摆手否认,也不去问此中缘由,道:“这都是沈杨那厮的刻意诋毁,我堂堂七尺男儿,哪能这般不中用”
掌柜也不深究,抱拳行礼道:“正所谓酒逢知己,今日得识公子,实乃在下之荣幸。”
“能识掌柜,亦是念如之荣幸。”杨念如抱拳回礼。“仅不知掌柜是这谢家的哪位高人”
“公子可真会说笑。”掌柜也不否认。“在公子面前,我谢初充其量不过一个看门人,一守这谢家门户而已。”
“掌柜毋须自谦,这偌大个谢家能安稳乌衣巷,想必也是费了掌柜不少心思的。”
“公子这可就羞煞我了。”还是自谦之语。“别人不知道,但公子肯定是知道的,两天前,就在这乌衣巷中,我家少爷还与人相斗而伤呢。”
“谁人这么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公子这又何必呢”
“掌柜何出此语”
谢初答非所问。“对了,公子与那人乃至交好友,我家少爷日日寻他,不知公子能否行个方便”
“念如知交满天下,不知掌柜说的是哪位”
“半月前还和公子饮酒烟雨楼的那位。”
“他啊,”杨念如笑道,“我也正想请教掌柜的,你谢家乃南京豪门,他入南京,想必也难逃谢家耳目。掌柜若愿行个方便,全念如义重之名,念如定当感激不尽。”
“公子又说笑了。”谢初看向那和杨念如一块走进酒楼却始终不言一字的男子,道,“有周捕头那双能识万物的鹰眼在侧,若连公子都探不到那人行踪,我谢家又从何处去寻此自信”
“掌柜识得我这朋友”
谢初道:“若是大名鼎鼎的‘鹰捕’周文元都不认识,我这二十年的江湖,真就算是白走了一遭。”
“我就说嘛,”杨念如看向周文元。“当初也该给你弄张人面皮子。”
周文元不语,仅指指他那张没了面具的脸,所表之意再明显不过。
杨念如知他所表,所以就摇头叹气,不再纠结于此。
“唉!你们就说说,那家伙何以就这般不安分人在杭州,他就去惹振威镖局四海山庄。现在身处南京,他又忙不迭跑来谢家生事。大伙倒是说说,他怎就这般不安分,这般爱多管闲事
“振威镖局联手四海山庄屠了姚家满门又如何那不过个死人的承诺,不履行又能怎样我最看不惯他的,还属他在这南京城里的一番作为。
“你说人人生来各异,兴趣爱好也不尽相同,他何以就要去揭人短处‘大燕先行床头暖,燕离时衣裘寒。’我虽不甚承认,但他确实也算个江湖名人,怎就能写出此等下作之语你们帮我想想,这人,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吗”
见他提起今日在南京传得沸沸扬扬的家族丑闻,谢初非但不恼,反是笑道:“公子若是不确定那人是否为往日旧识,在下倒是有个好主意。”
“哦!”杨念如坐直身子。“谢家果然人才济济,还望掌柜能不吝赐教一二。”
第七十二章 让谢初宇来
谢初先是自谦两句,方才开口。“听闻先前之柏子尖上,为了个死人,他不惜血染黄土,不知是真是假”
杨念如点头。“我也听说了,那人重义之名,实仅略次于我。”
“为了个已死之人,他甘冒身死之险。那若是个活人,他又能做些什么”
“这就得分好几种情况了。”
“还望公子能不吝赐教。”
“掌柜可真会说笑。”笑字出口,杨念如果真笑了起来。“天下皆知他和我杨念如相交甚笃,掌柜此刻却让我透其信息。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我杨念如竟也成了那会出卖朋友的人”
“公子言重。”谢初笑着,胸有成竹的模样。“公子可是觉得那人的龙凤之资,也有些言过其实”
杨念如点头。“那人确实被捧得高了那么一点。”一语方毕,话音又转。“可那都是我们私底下说的,在外人前,无论如何也得给他留些面子,毕竟是我杨念如的朋友,若太不堪了些,我自己也是面上无光。所以,不瞒掌柜,那人,确是人中龙凤无疑。”
谢初仿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既是人中龙凤,又怎会在乎我等地上之行蚁”
“话是这么说没错。”杨念如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但若行蚁太多,低头时难免也会心生不畅。”
听他这般言语,谢初正做思考,却又有声传来。
“但是呢,我觉得恶心恶心他也好,毕竟我也早看他不顺眼了。若非打不赢,我定锤他个屁滚尿流鼻青脸肿,所以,”手又伸向那早空的酒碗。“看你好酒招待的份上,说说倒也无妨。”
谢初看着他,似不相信这眼前的突变之人,就是那让他等了许久的江湖大侠。
……
三天前,周文元方进南京,谢家就探清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第一天晚上,他们住在雨花台附近的石雨轩,吃的是盐水鸭和皮肚面。
第二天,他们虽似游人,但在天桥桥下停留的那两个时辰里,除看杂耍,他们还见过不下二十人。似觉无趣后,两人又转进了狮子桥,饱餐一顿。直至今日此时,他们才踱进乌衣巷地坐在这里。
初时,谢初还不确定那跟在周文元身边者是何人,但在谢家第二次传出的纸条上,他看到了“杨念如”三字。在此之后,他就一直在等,他知他们会来,然后他们就来了。
……
刚还面露疑惑,谢初忽又莞尔一笑,仿佛眼前这人,方是他等了许久的江湖大侠。豪放有之,作怪亦有之,两相结合,方能成那嗜酒又豪饮的杨念如。
杨念如看着谢初的表情变化,道:“掌柜可是不信”
“为何不信”
“我身负义重之名,此时却做人之行。”
“此为人乎”
“不是人,又是什么”
“想说便说想做便做,此方为豪杰。”
“说得好!”杨念如大笑之后,忍不住再端酒碗,懊悔道,“早知再留三五碗,此时无酒,实为今日一大憾。”
“喝了十年陈的杏花村,公子还能再喝它酒”
杨念如再做惋惜之语。“早知能有此兴,就该先喝它酒。此时喝过杏花村,若再喝别酒,还不如饮水来得过瘾。唉!”
谢初亦是点头,道:“虽无美酒,但公子若能说些那人之事,也可起到助兴之效。”
杨念如问道:“他能当酒喝”
“他不能当酒喝”谢初反问。
杨念如点头。“是,他能当酒喝。那掌柜都想知道些什么”
“还是之前问题,望公子能不吝赐教。”
杨念如挠挠脑袋,似在努力回想些什么。
“要说那家伙待人的话,实是普通至极。你看到了他对朋友的模样,两肋插刀,才不管它是否有危险。正因他义重如此,所以才有人说他是天下男人选友之最高标准。无疑,就此点而言,他确实挺像个公子。但对不相识者,他也能做到不闻不见不管。和沈杨相比,他实可称为惫懒。那是个极爱享受的家伙,也怕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但他素就善于隐藏,不相熟者,又怎能知他这许多与人相同的东西”
谢初点头称是。“我本就不信这世间真有那种完美无缺的人,此时听公子这般说起,那人也变得鲜活起来,顿觉亲近不少。”
“掌柜若愿再出酒一坛,我敢保他也能和掌柜成为生死相交的朋友。”
“只要酒一坛”
“有我在,就只一碗,他也会屁颠屁颠跑过来。”
谢初站起抱拳躬身。“如此,便有劳公子了。”
杨念如伸手,谢初却后退一步,躬身未起。
“掌柜言重,但只你那坛十年杏花,便够我将他绑来此处的了。可我现也和你谢家一样,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那家伙身藏何处。我俩来此,本就只为寻踪,不知掌柜可否在那一坛酒后,再行些方便”
谢初依然躬身未起,道:“我有一计,可让公子再不受那奔波之苦。”
“哦”杨念如起身而立时,厅中喧嚷也顿停下来。周文元手按腰间。“还有这等好事掌柜不妨说来听听。”
谢初道:“公子方才就曾说过,对朋友,他义如秦琼,纵是刀山剑海,也会远赴而来。”
杨念如皱眉,人却向前一步,离开了那布制背囊。
“掌柜是想留我在此”
“我尚有五年陈的杏花村一坛,还望公子能多留片刻,一起听那龙笛鼋鼓曲,看那杨柳细腰舞。”
杨念如再行一步,谢初亦是再退一步。
“就只一坛五年杏花掌柜未免太气了点。”
“那公子觉得,该是如何”
杨念如再行时,那刚还一起大口喝酒的众人,已统统站起。他却直若未见,道:“我要住你店中最好的房间。”
“此是自然,天字一号房,窗外能望紫竹林,早为公子备好。”
杨念如停步,手却倏忽伸到了谢初肩上。感受着谢初身体的微颤,杨念如柔声道:“掌柜莫怕,我不过是想扶您起来,跟前总弯着这么一个人,让我怪不习惯的。你也知道,人若不习惯的话,所说之语难免也会多些毛刺,还请掌柜起身的好。”
众人已有举步之势,谢初也慢慢直起身来,非是他想起身,实是不得不起身。有股暖流自肩上窜至腰间,不断向上敲打他那未酸的脊梁。
“公子但有所言,谢某无不应允。”
“行!”杨念如朗声道,“让谢初宇来吧,你们,拦不住我。”
两人抬步上楼时,一个人影也窜进了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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