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法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半叶棠
昨日,我从淮南路回来的十余车粮本当酉时就能进城,苏某左右都未盼到。据回来报信的仆人说,车队行至青州城外半余多里地的龙兴寺附近,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山匪掠劫一空。
这其中损失惨重苏某也就不说了,更甚的是家中一路押运漕粮的几个车夫随从也惨遭灭口。
苏某思来想去,觉着还是该来趟府衙说一说!恳请寇知府替我这个青州百姓做回主呀!”
第七十六章 报 官
寇隼看着堂下一脸苦涩的苏广山,关切问道:“苏员外连续两日都被劫了粮,为何今日才来府衙报官”
不痛不痒一句问话,登时让苏广山愣了一愣,稍一停顿后,便抬高双臂举过头顶,弯腰一揖道:“回知府,前日在大名府苏某虽被掠劫去一车漕粮,可是山匪来去如风,快到眨眼工夫儿便无了踪影。
且大名府离青州路途尚远,想来即使报了官,追回希望也不大,苏某就罢了。
可是今日一早家丁来报,说昨晚酉时进城的十车漕粮统统被劫,痛心处是跟随苏某多年的十来个接粮车夫也惨遭杀害。
如此人货两失之痛,苏某实在是难以接受啊!”
说到动情处,苏广山眼圈发红,竟带着一抹哭腔半张着嘴巴,过了好半晌才将哽在喉咙的话说了出来。“请寇知府一定要细查此案,抓出凶手,为苏某做主哇!”
寇隼饶有兴致地等苏广山说完,体恤地从堂上走下,轻轻拍了拍苏广山的肩膀,凑近细语道:“苏员外,本官乃青州父母,审诀讼案、稽察奸宄皆为份内之事。
更何况员外这次为青州粮荒尽心尽力,本官定会为青州百姓的安危兴利除害,诀讼检奸,将匪徒恶劣之行严惩办治。
还请苏员外安心回府,待本官揪出此劫粮杀人之幕后黑僚,还您一个公道!”
苏广山点了点头,微微直起身子,老泪纵横。听见寇隼如是安抚自己,不禁划过想要倚仗府衙官威铲除城外那股恶势力的心思,也好方便日后行事。
想到此,苏广用衣袖点了点鼻尖两翼,佯装恩谢,便与随从二人转身退出堂外。
宫燕待苏广山主仆行远,才侧头向寇隼恭敬说道:“府尊,昨夜三更,老奴与候在东城门处赵师的十几个得力手下数次过招,才将其一伙灭杀。苏广山差去的十二名打手均为武艺高强之人,足见他作足了准备。
若不是叶先生临时嘱托老奴前去,单凭徐石一个及小股州军怕是甚难击退。”
寇隼没料到宫燕三更经历了如此激战,哀哀叹出口长气道:“赵师等人命丧东门,才让苏广山下了报官的决定。哎……也是各为其主啊!”
“府尊,接下来是不是应当封锁青州城门了”宫燕有些担忧,忙不迭地加问了一句。
“老奴怕苏广山这老狐狸再杀个回马枪!”
“嗯。事不宜迟,速速封闭所有城门。”寇隼被宫燕拉回飘远的思绪,果断命令道。
“老奴,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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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刻,青州各门城墙上贴满了府衙告示——
「新年伊始,城外西城门附近时有山匪出没,烧杀夺掠无恶不作。为保城中百姓安危,即刻起关闭青州东西南北所有城门,城内百姓不得私自出城,直至府衙剿灭山匪,重现青州太平止。如有违者,后果自负。——青州知府告」
见到这一张贴,城中百姓不由奔走相告。瞬间,青州城内传的沸沸扬扬。
苏广山果然是对丢失的十余车漕粮追心不死,回府后都未来得及喝口茶水,正想差人快马奔至龙兴寺找苏长水共议对策,却有家丁一路小跑过来,匆匆喊道:“员外,员外,城门……城门全封了。府衙下令全城百姓不得出城呀!”
本就一肚子窝火,胸闷头疼的苏广山听闻家丁所言,不由发出一阵冷颤。
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心情。是该高兴,还是该为府衙办事的效率而感动
苏广山感到一丝无奈,心间琢磨起近两日劫粮前后的细枝末节。
赵师命殒,无疑让盘桓在他脑子里的劫粮迷惑更为扑朔。
他隐隐觉得自打在大名府掠去一整车漕粮后,又特意在昨日河南路粮车的回城途中加派了人手。其临时调整的路线也只有自己一人知道,为何末了还是难逃此劫
两天加起来的十余车漕粮,抢得实在没有路数,蹊跷得打紧。
苏广山背着双手,在书房里闷闷思索着心间生出的各种疑惑,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在悄声低说,赵师的惨死与这两日的劫粮有着丝丝关联。
虽是心有疑惑,却无从着手处,前几日朝廷捎来的口信也让苏广山愈加忧心。
寇隼身边的少年郎为死罪之身,没有朝廷旨意,私自调用,本来就有擅权之责,即使大理寺不查办,那刑部总该要追问一番。
可此事最终却不了了之,赵环还辗转告知他老老实实配合筹粮。
商人哪有惧怕买卖一说,顺利把官府的银子赚到手,苏广山也不愿去理会什么叶念安,管他是死囚还是活犯。
可是自筹粮开始,这个书生似乎处处与他为难,青州城没有明令禁止苏氏车马行粮车进出,还出乎意料地配合。
前几日只要是运粮车进出,不仅免了进城手续,就是粟米入仓,官府的人看见了还会过来搭把手。
“哎,好一派官民共荣啊!”苏广山说出这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时,语气比窗外呼啸地北风还要寒上几分。
从朝阳到日暮,苏广山静静看着自己纵横了多年的青州城,家人做的餐食放在书案上,已不知温了多少遍,有几道不耐热,也已经更换了其他菜品。
“吱吱”满载重物的车辆在一些民夫的手中,缓缓行走在街道上,一路向府衙行去。车轮吃重轧在石板路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喘息。
两只漕银木箱上精铁大钉映着黄昏的光线,晃进苏广山浑浊的眸子中,有着说不出的凄凉。
“员外员外!”书房外远远传来家丁的喊声。
苏广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眉头,自嘲的笑了笑,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感慨。
“何事慌慌张张!”一瞬间苏广山面色恢复如常,又变回那个临危不乱的苏家家主。
“刚刚有几辆车入了城,直奔知府衙门去了,而且而且”说道末处,进来的下人抬起脸看着苏广山,没敢说下去。
“怎么了话都不会说了!”苏广山刚要把茶喝进口中,听下人吞吞吐吐的,下意识的心底一沉,强作镇定的把茶碗又放下。
“我看见户曹匆匆忙忙向府衙跑,怕是寇知府把银子借来了!”
第七十七章 烟 火
下人的声音越喊越小,最后一句‘银子借来了’,已小得自己都听不清。
说完后,一脸紧张地看着苏广山。下意识地看了眼搁在书案上的茶碗,生怕员外一个不顺心就甩手砸过来。
员外与官府签定借粮纸约的消息传开后,初始全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
在大宋朝,做再大的生意也比不上和官府之间有交易。
这年头,盐、铁是朝廷独门买卖,凡是经营盐铁相关产业的商人,人前人后都高他人一头。
没别的,就冲能与官府搭上关系,便足够羡煞旁人。
皇商利润丰厚,结交达官贵人机会良多,这些都是每一个商人的所向所往。
府上人不知道苏广山作何想法,他们也左右不了。
可是作为下人,自己当差的府上与朝廷有生意往来,这样的话说出去也能令他们胸膛高挺,腰杆更直。
可好景不长,也不知是员外爷今年命格流年不利还是怎么的,与官府做的这笔买卖,接二连三出问题。
苏氏车马行运的粮食屡屡遭了劫掠,听说,今日封城也是在员外报官后府衙才下的令,府上的女人家都议论着要不要请巫师来驱驱脏东西。
站着一动不动的家丁想到这些,身体更是紧张得发抖,生怕员外把怒火撒到他身上。
他娘的,真是招谁惹谁了!
苏广山听完,胸膛起伏,犹如秋雨下的南阳河水,波涛翻涌久久难息。
粮食遭了劫,最多损失一些本钱,好歹初七以前已囤积了部分。
按照三倍市价卖给官府,相互平衡一下也还有个薄利空间,本钱保住不成问题。
苏广山想到这一层,即使心情沉重,也不至于会慌了阵脚,因为他笃定知府再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在苏广山眼里,这种出城去借银,全都是蒙人的把戏。
眼下年关刚过,各路州县都处青黄不接,一时能调出这么多现银,除了朝廷国库,还有哪座富足州县能做到
况且银子不比桑丝,运输起来极不方便,即便从汴梁城的国库里直接拨了银子,没个七八天时间是如何也到不了青州的。
难道其中有诈不成。就算有诈,他苏广山坐着什么都不做,也稳操胜券。
倘若知府真的借来了银子,自己的粮食又不能在半月间如约筹齐,那……大半辈子积蓄的家当,都将付之东流。
想到此,苏广山后背一阵发凉。
又细细在心中思虑了良久,总觉得自己的推测站得住脚。
抬首问道:“你可确定木箱里面装的都是银子”
“这个……小的倒是没有亲眼瞧见。”下人见苏广山面色如常,暗暗松了一口气。
“嗯,你继续盯紧点,看拉进来的究竟是不是银子。”
苏广山心知漕银交接、装箱、押运都有一套规定流程,严格之处绝非常人随意可见。
摒退下人后,苏广山回到书案前,摊纸研磨,略一思量后,提笔缓缓写道——
「草民苏广山拜见赵副使,广山祖居青州,本是一介草民,胸中抑无大志。怎奈家中穷困,为了活命,机缘巧合下,入了经商一途。行商数十载,一直秉承大人照拂,小人总是寻机回报。
今年元旦,小人与青州知府做漕粮生意,本想顺手将其中盈利孝敬与您。奈何,粮食屡遭劫掠,已无法在纸约半月内筹齐上交。除此,青州府衙今日已筹足购粮银钱,小人虽心生疑惑,但因身份卑贱,无法证实。
还望赵副使垂怜,帮忙打探一下,购粮银钱是真是假。如若是真,小人自无话可说,定将所有粮食按照约定低价给了官府;如若是假,小人则尚有转圜余地。」
苏广山搁下笔,拿起信笺抖了抖尚未干透的墨迹,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过一遍。读到‘所有粮食按照约定低价给了官府’这句时,眉头轻蹙,转了一转眼珠子,复又拿起笔在‘粮食’二字上划了两笔,在旁边写下‘一切’两个字。
“来人啊。”苏广山终于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话音才落,门外噔噔跑进一个青衣下人。
“把此信用信鸽连夜送出城,切勿误事。”苏广山将信笺横纵折了几折,交予下人。
看着下人转身的背影,苏广山眼中又莫名燃起不甘的火焰,一如当年刚开始经商一样。
朝廷的态度对现在的苏广山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月初五,盐铁使赵环捎来口信——「寇隼任用死囚叶念安已得到官家许可,今后要配合好新任知府筹粮一事,莫要失了大宋子民的本份!」
这话里话外皆是威胁意味儿,令苏广山也是无体生寒,惧怕之余又心中恼火。
自己在下面起早贪黑地给上面人赚银子,如今遇了问题欲让主子做主了,主子反倒是抽了他一鞭子。这等委屈只得憋在心里。
转念,如若朝廷中没人撑腰,他苏广山即便有金矿,掌握再多的商铺、酒肆、地契,也绝没有站在寇隼面前打擂的资格。
他深知改变不了官民身份这个事实,所以只能靠朝廷支持他,如此才能放开手脚去做,才有翻盘的机会。
怒归怒,恼归恼,苏广山还是相当拎得清轻重。
自己手里的银子也不过是朝廷做出来的,官家说这是银子,它就是暖人心的银子;官家说是废铁,它就是一无是处的废铁。
这几日丝毫不敢生事,一心扑在筹粮上。可是‘本无杀虎心,虎有伤人意。’
按目前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叶念安这头深藏尖牙利爪的老虎就快咬到脸上来了。
苏广山咬了咬牙,真到你死我亡的时候,不信上面的人还能坐得住!
这些年盐铁使通过苏氏车马行,贩卖私盐的证据,一笔一划他可都记得清呢!
半月期限一到,交给寇隼的不仅仅是七百万石粮食,还有用心在做得一本本盐帐。
“扑棱棱”一只苍灰色信鸽脱离驯养人的手臂,煽动翅膀,刺破黑暗,向远方飞去。
声音划过到书房窗柩时,苏广山轻轻舒了一口气。
不要逼他把‘一切’都交出去。
人生不过是七处起火、八处生烟。既然逃不过,那何不加把柴火,将这烈焰烧得更旺一些!
苏广山盯着信鸽消逝的方向良久,心中有了决定。
第七十八章 老 六
苏广山披了一件棉外氅,出了宅院。苏家府宅作为几十年来的首富居住之处,修建之地与青州府衙临街相望,不同的是府衙青黑砖瓦,庄严肃穆。
而苏宅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门楼用的珍稀木材大部从域外购得,只是门楼高度略低府衙,以彰显官民等级。
出了苏家宅院一路向东,不足三里处,又一座硕大的宅院横亘眼前。宅院外,碗口粗细的木杆挑着幌子,无风自动。‘苏氏车马行’几个大字时隐时现,宅院里面星星散散落着几座泥坯房子,时不时传来几声牲畜响鼻。
此时天色已近亥时,隔着纸窗隐约有灯烛摇晃,偶有人影轮廓掩住灯烛,一个灰黑人影落在窗子上,左右摇荡。一路上苏广山走的很慢,还未到春日,晚间刺骨生硬。
他紧了紧领口的棉袍,把精心缝制在上面的无比满足。恍若一切都还在,都在以这幅早过古稀之年的躯体为圆心旋转,伸出手,予取予求。
过去的那些天,仿若是一场梦,难道真的是老了出现的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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