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法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半叶棠
苏广山驻足于苏氏车马行门口,并没着急着进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晚到这里来是对还是错。车马行名贵木材做的门柱上有斧子砍过的痕迹,经过时间的洗礼,已由木黄色变为了灰白色。
那是太祖皇帝登基那年,苏氏车马行在青州立起的第一天。因为不懂其中门道,买回的马车比门宽上许多,如若退掉马车重新购置,一来一回就会损失许多银子。
当时也不知哪来的魄力,一横心,拿起斧子就把门柱砍出两个豁口。马车顺利进了门,这后来生意做大了,有人提议要换了门柱子。苏广山没有同意,他定要留下这根门柱子以作警示‘自己种下的因,就要咽下结出的果。’
“呼,生意何尝不是生活,有舍才有得。”苏广山看着那道疤痕陷入回忆中,久久才回过神来。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念叨着大半辈子总结出来的经验。
“咚咚”边包着精铁的木门发出沉闷声响,苏广山叠指敲了两下,就静静守在门外。
院子里的烛火在敲门声响起后,马上被人熄灭,整座院落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黑暗中。紧接着,一阵悉悉邃邃,衣服抖动的摩擦声,似有似无地传进苏广山耳中。
苏广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看到,但是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已说明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谨慎、敏锐、迅捷。他知道此时一定有许多人带着兵刃潜藏在院墙内侧,随时能要了入侵者的性命。
“咳咳,六子,是我。”苏广山轻咳了一声,想缓解潜伏笼罩在院落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
“快、快开门,是员外来了。”
“混账东西,还不他们给老子把刀收了!”院子里传来几句略显慌乱的声音。
“吱呀”门分左右,从门里走出一个精壮汉子,一身青衣短带,收拾的干干净净。精壮汉子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苏广山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不知是员外,还望恕罪。”
“哈哈哈,快起来吧,六子,不必这般客气,让有心人见到,还真以为我苏广山是这青州土皇帝了。”苏广山满意地笑了笑,伸手上前欲抚这个叫六子的汉子。
六子微微后退,自己站了起来。夜风中的六子衣衫单薄,背脊挺直,眼睛炯炯有神。苏广山没说什么,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径直向房中走去。
六子命人从新掌灯,扯出一把椅子,用袖子细细擦拭了几遭后,搬到苏广山面前,等他落座后,静静站立在一边。
“六子,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苏广山面色如常,不咸不淡地问出这么句话。
“自员外把六子救出狼窝,至今有八年七月二十一天十一个时辰。”六子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
苏广山也未预料到,面前之人记得如此清楚,不仅侧目看向他。
“一晃都已经八年了,还记得那会儿你还是个这么高的小不点,身子瘦得还没有狼大,就嚷嚷着替母亲报仇,要不是我拉着你,早就被狼吃喽!”
苏广山收回目光看着房间虚无处,仿佛那里正在演绎着当年的幕幕,一遍又一遍。
六子听到苏广山的话后,顿时想起了母亲被群狼分食的场景,牙齿紧咬,腮帮子的肉鼓鼓而动,眼睛圆瞪得似要喷出火来。
“六子!这么多年,你难道要一直活在阴影里么”苏广山怒喝了一声。他虽没有看到身后人的面色,但从半天未等到回复,便已猜到了反应,。
“呵我今天也真是好兴致,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在操心你这个兔崽子。我苏广山不怕死,也不牵挂妻儿,只是六子你,我放心不下啊。”苏广山突然转头征征看着六子,浑浊双眼噙着泪花。
“员外,是谁六子杀了他。”六子依然没有任何动作站在原地,表情也没有变化,只是眼神中充满了坚定的杀气。
“不许说胡话,天下是朝廷的天下,你我都是朝廷的子民,怎能目无法度。”苏广山面色一沉训斥道。
“六子心里没有朝廷,只有员外。”六子语气平稳,在外面这句足以谋逆论处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无一点波澜。
“傻孩子,你即使有这个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分量。青州州军岂是你能对付的。”苏广山边说边起身向外走去。
六子连忙起身相送。
“行啦,也不早了,快睡吧。白日做镖师也辛苦,有事明日来府上找我就是。”苏广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掌摆了摆。
六子确实是个实心眼,看到苏广山摆手,真就停了脚步,目送着眼前的身影缓缓融入夜色中。
不同于去时的缓慢,回府时苏广山利索的步履,丝毫看不出是古稀之年的身体。
“员外回来了!”一直在等候苏广山回府的下人,见到他后连忙行礼。
苏广山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丢下一句话,便径直往后宅行去。
“明日镖师老六找我,就说我因漕粮被驻扎在龙兴寺的州军劫掠,气得吐血卧床,让他回了吧。”
“是,员外。”
第七十九章 死 心
越没有消息,就越有流言。
至封城后的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劫粮的迷团和府衙的借银,都转化成了压力,急剧增长在苏广山的心里。
‘苏员外当真是来探望我老六的么’六子看着消失在黑夜暮色里的身影,心里不禁冒出这样的念头。
适才,他分明从苏员外的口气中听出了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无奈叹息。
这不同于八年前母亲被群狼分食时的那种绝望悲情,而更像是林中猛兽相斗,在擂台上被更强悍的对手扫下来的落败者,耷拉脑袋、蜷缩四肢、面色凛冽、眼波黯淡的失意者,处处弥散着不甘的气味儿。
换作别人也没什么,只是这个人是谁也不能是苏广山,不能是青州城的首富,不能是从来不知失败为何味的苏员外。
六子这人虽然木讷,可打小就被领养了寄人篱下,靠窥探别人的脸色下过活;虽然凶悍,可面对苏广山这个恩人,却是百般听从顺遂的温和之面。
今晚,员外话里话外无不渗透出被人欺凌的意味儿,六子不是没听出来。
他不知道员外和官府之间谈下的借粮买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官府为何要劫掠去苏家的漕粮,也不知道为何要将劫去的漕粮扣在龙兴寺里,更不知道府衙为何要以封门为由阻挡员外出城的脚步……
他只知道,自己的命是苏广山救的,这身好功夫是苏广山教的,跟车押运的镖师也是苏广山让他做的。
这些年里,因押镖去了不少地方,长了不少见识,也接触了不少厉害角色。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苏广山给的。
他心里清楚,员外深夜到访绝不可能是单纯的来探望他老六。
六子低下头,默默思索了一番后,缓步走回房中。他打开柜子,翻出压在最底处的一套衣裳,这还是前两年新做的衣裳,却一直没机会穿上。六子将这套皂黑长衫搁在案头,便吹息蜡烛闭起双眼。
这一夜,六子是在平静和期待中度过的。
说平静,是因为员外悄悄流出的细语中还充满一点温情旧念,以及对他这个狼口救下的养子有些许牵挂留恋。
说期待,是他知道苏广山今日的这番说话不过是再次提醒了他,八年前的搭救之恩,终有一日是要他回报的。
翌日,新年元旦的喜庆劲儿已越过越淡薄。
六子穿上了那套平日里一直没有时间穿上的新衣衫,即将落下的夕照映衬出行走在日暮黄昏的青州街道,他挺拔利索的人影。
通向苏宅的青砖石道依旧这般宽敞、平坦,可在六子脚下却是越走越短。
就在日头暗下的最后一刻,六子踏进了苏宅大门。宅院里不像新年元旦头几日那样热络欢腾了,脚下已行了五六步,还未见到苏家下人。
这般反常之态,令六子又紧了紧往里的步子。直到进入府内堂屋,才听见管家随从们的讲话声音。
“洛管家,小人是苏员外车马行的镖师六子。有要事相见员外,请您转告一声!”老六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是镖师老六吗”管家看着面前躬身之人,又佯装确认了一遍,心里却暗暗赞许过昨晚员外的精确推测。
“正是。”
“您可来得不巧了!员外自昨日知道漕粮被驻扎在龙兴寺的州军劫掠后,气得吐血卧床不起,今日不见客。您请先回吧!”
这个昨日等候苏广山回府的洛管家,将主人关照于他的话,一字不差地翻给了六子听。
老六听闻,一阵沉默。半晌,抬道回话间眼中似划过一抹坚定。
“待员外醒了,请转告员外,六子来过了!”
语罢,弯身一揖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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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城外杀人时。
苏广山无奈自己成了青州府衙的第一盯梢对象,急得方寸大乱。
城,出不去;粮,拉不回;人,还动不得。这样耗下去,他娘的何时是个头!
如此,六子就只能当一回他的眼睛,替他去做一些他做不了的事了。
突然袭击,夜间行动,其冒险程度以及成功的难度,堪比那日州军分股分步劫掠河南路收回的粮食。
若无部署,稍有不慎就会有所差池,这取胜就难如登天。
可老六终究是一个热血方刚,情绪激动的莽夫,徒有一身功夫的效忠死士。
更夜,六子领着他平日里押运的镖师,恃勇挺进了龙兴寺。
才踏进寺庙佛堂,原本一片漆黑不见五指的前堂忽然烛光乍起,灯火通明。
六子在脚尖落地的一瞬间,心中大喊了一声不妙。
只是,他依然选择在这个圈套里死战不退,手中的剑矢被斩断,掌间割裂了鲜血如注,身后的同伴一个个倒下,他依旧不愿逃匿。
当宫燕的尖刃抵住六子起伏的胸膛时,他安静地闭起了双眼,丝毫不见慌乱。
六子从发现中计的一刹那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城……
天空放出亮光的那一刻,苏广山呆不住了。
从六子放下那句话,转身离开自家府宅大门起,苏广山就笃定他会替自己去一趟城外的西门龙兴寺。
他焦灼地一夜没有合眼。
他在等,他一直在等消息。可是,天亮到天黑,天黑了又亮,他依旧没有等到关于龙兴寺或是六子的任何消息。
冬日的橘色晨光,稀疏涌动,原是带着暖意的。苏广山站在书房的阁楼,远远眺望着城门尽头,心里无比悲凉。
‘咚…咚……咚!咚!咚!’出神地苏广山被书房外起先相隔较疏的叩门声,后来转成的一串串清脆急促的拍门声敲醒。
急切打开房门的苏广山,可能做梦也没料到,洛管家带来的是一如南阳河水般冰凉的绝望消息。“员外…员外……不好了!”
苏广山没有问,他不敢问。只是用疑惑又担忧的眼神盯着洛管家,等待着他说出下一句。
“老六…老六……怕是回不来了!”洛管家沮丧着脸,终于说清楚了这个对苏家上下预示着噩耗的坏消息。
站在门口的苏广山,不言一语,木然呆立。
过了好久,才慢慢走回房间,坐到书案前的木椅上,宛如一个没有呼吸的木头人。
第八十章 交 粮
这世上之人,都有其生,也都有其死。从来没有白费的付出,更没有免费的忠诚。
如一具蜡木定在圈椅里的苏广山身坠冰窟,仿若眼前又在回放八年前城外救起六子的那一幕,心痛、悲凉、绝望。六子已是他手里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不到万不得已,实也不愿去动他。
一旁默不作声的洛管家,在自己进门说出六子回不来这句话后,将苏员外前后变化的表情全盘收在了眼底。他想说几句贴心安慰的话,又怕自己说得不对令员外更加伤心,末了还是选择以沉默陪伴。
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苏家的兴盛许是只能留在昨日了。“员外,您有什么尽管叫唤,老奴就在外头候着。”说完,轻轻搭上门转身退了出去。
摊在原地的苏广山似被无形屏障隔断了一般,对洛管家的话充耳不闻,没有一点反应。
骤然一股冷风,猛地摇开阁楼偏窗,直接穿过苏广山的脑勺。他不由地动了动眼皮,好似冬末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又有了点儿重见天日的生气。
有时候,有些事,与聪明和才华都无关。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才会明白人生那些说不清但又必须得领悟的东西是什么。
六子这孩子实诚,肠子不会转弯,苏广山说什么他都会去做。这颗誓死效忠的棋子,以终结自己的生命向他这个恩人发出了最紧要的讯息。这份苦心,也不枉了苏广山八年来对他的养育恩情。
苏广山专于商道精明了大半生,总不允许自己有半分马虎,纵然年逾古稀也不肯老得糊涂些。只是,经历这筹粮半月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苏广山似乎有些变了。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平凡人。但是说到变,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在青州城的百姓面前,他是一个赈灾救粮的善心富商;在苏氏车马行的车夫镖师面前,他是一个体恤下属,平易近人的好当家;在自家府邸一众家丁随从面前,他是个笑容可掬、性子温和的一家之主。
可是,就在这场与官府合作的借粮上,让苏广山彻底露出了急性功利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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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燕将这个震惊的消息带回府衙时,寇隼的胸膛还是明显起伏了一下,尽管那些偷袭龙兴寺的人跟他毫无干系。
他未曾料到这场饥荒引起的借粮买卖,面上儿本是一心为民的光鲜之举,暗地里却是商道利欲熏心下滋生出的无底贪念。夺走了这么多人的无辜性命,已然变质成钱权较力的血腥屠杀场。
寇隼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扫过堂上的宫燕和叶念安,沉重地叹了口气。
宫燕和叶念安快速对望一眼后,叶念安踏出半步,低首一揖轻声说道:“府尊,没两日就是纸约之限。若您仍有担忧,不如先问苏广山要粮,好堵住他的歪心思。
寇隼听闻,默默点头:“是啊,可不能再生出其他事端了!”遂转向宫燕:“让苏广山来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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