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法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半叶棠
寇隼屁股才搭上衙役搬来的椅子上,享受着难得的初春暖阳,眼睛微微眯起的惬意模样。
耳中传入叶念安的话,冷不丁地打断了兴致,眼皮也未抬一下。又如适才在堂中一般,说了句“理应、理应,”便再也没了声响。
叶念安心里顿时咯噔一记,本想借着知府威势将所有粮食全部留下,怎奈寇隼一副甩手掌柜做派,自己说什么都是顺嘴搭音的回复。
也罢,既然府尊如此,那我也就不用顾忌什么了!叶念安心中略一思虑,便有了计较。
“劳烦这位差人大哥跑上一趟,把刑曹请到这里。”叶念安向着一路跟过来的差人微施一礼道。
“叶先生见外了,小人别的本事没有,跑腿办案还是顺当,您放心,耽误不了事,我马上就去。”
衙门口一行公差都是机灵人,知道这个叶念安是新任知府身边红人,开罪不起,看到叶念安客客气气行礼,也不敢托大,迈步就向外走。
功夫不大,刚刚离开的差人就引了一中年人回到院中,进来之人表情严肃,眉梢下垂,远远看过去像在眉间刻了一个八字。
“叶先生,这位便是本州刑曹张观。”差人抬手向叶念安介绍。
“辛苦了!”叶念安笑着回了一句,紧接着面向中年人施礼说道。
“大老远把张刑曹请过来,实在是有紧要之事……”叶念安话还未说完,张户曹看也未看叶念安,便生生打断了他的说话。
“你这人看着面生,也不知是从哪条野路子来的,我是朝廷官员,还轮不到你来指使。”
张观一脸不屑,发泄一通后,将叶念安撇在了身后,只对着一旁的寇隼作揖行礼。
这时候寇隼好似才经过了冬眠,冰冻僵硬的身体在初春暖阳中渐渐苏醒过来。
从椅子上直起身,缓缓舒展开身体,眼睛半眯着,目光不知看向哪里。
张户曹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定在那里,寇隼视若无睹,只径直走到叶念安身旁,并肩站立。
冷冷开腔说道,“张户曹,你说下那日苏广山报官情况。”
张户曹低着头,一点怨毒在眼中一闪而过。寇隼特意与这个年轻人齐肩而站,此态度很明显地表示出了对他不满。
这让做事刚正不阿,重视长幼尊卑的张观十分恼火,刑罚是立国之本,天下太平的根基。叶念安既然是死囚,必然身犯不可饶恕之重罪。
任凭这个年轻书生有天大的才学智谋,都不足以抵消他的罪过。
犯错人恒错,该死人恒死,这是对枉死者的一点安抚。
只是,心中有微词也不便发作。知府已经发问,张户曹还是深咽了一口寒气,面向寇隼与叶念安二人,沉声说道“回知府,正月初九,青州富户苏广山曾报官,所属苏氏车马行遭龙兴寺劫匪劫掠,损失粟米八十五万石。”
寇隼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可还有报官记录”
张刑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寇隼早已预料到会有此般回复。大宋历来都是刑曹受理城中案件,均要向知府报备。
今日之所以要请刑曹过来,就是要让苏广山清楚一切都依照大宋律法,没有任何逾界之处。
寇隼看了一眼叶念安,眼角向上挑了挑,想让叶念安继续把戏唱下去。
自己则又坐回到椅子上,迎着日照,调整了一下坐椅的方向,温暖的阳光不偏不倚,正正好地覆盖住他弯下的身体。寇隼继续半眯着眼,双手并好放在身前,享受起这难得的阳光来。
“苏员外,如今匪寇伏诛,贵商行的损失自然是要归还与你。
如员外所言,算作筹粮范围,自是理所当然。”叶念安说完后,招呼了一声户曹官。
“张户曹,还请在苏员外上交粮食数量上增加八十五万石。”
“等等,叶先生,您怕是记错了,苏氏车马行前后收购粮食六百余万石,加上苏某有些存量,凑足七百万石绰绰有余。
据外出采办人回复,龙兴寺山匪劫掠粮食不少于四百万石。如今山匪已悉数被剿,所劫粟米自然也要全部归还,这大宋律法也是有写明,叶先生总不会违反国法吧。
如果真是如此,苏某就是舍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寻官家主持公道。”
苏广山听到叶念安所说的归还数量,马上面色一沉,也顾不得再示弱求和,如今叶念安这个王八蛋,完全一副狼崽子面相。劫他的粮,杀他的兄弟,现在还想将这些粮食白吞进肚子。
既然青州父母官竖着耳朵晒太阳,那也不怪我把大宋律法搬出来了。郎朗乾坤,总不能不讲公理。
“没错,征缴匪徒结束后,确实发现了大量粟米,经过计量,恰好四百万余石。
只是苏员外,那米粒上也没写名字,数量又与苏员外说的有些偏差。
念安想着,官府办事总得讲证据,如今这形势,怕也不是只有你苏家有银子买来粟米呀”
叶念安看着气急败坏的苏广山,语气不温不火的说道。
“今儿正月十四,距离纸约期限还有一天,苏员外若心存不甘,自可进京请官家定夺。
我会向知府言明,可以宽限您几日,年纪大了,路上慢行。”
叶念安没等苏广山反驳,抬手一指院门处讥讽道。
“好好,我不信这青州还没了天子国法。苏某这即去汴梁告御状。”
苏广山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叶念安所言挤兑的怒火填胸。
“员外要去,念安自不会阻挡,只是有一言,还望员外听到耳中。
一个人与整座青州城的百姓生死,官家要比你更能掂量的清!”
叶念安也收起笑意,望着苏广山背影,沉声说道。
第八十四章 毁 约
老谋深算的苏广山虽然满腹愤懑,也绝不允许自己坐以待毙。
尽管适才在众人面前已损了他平日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首富颜面。
再次坐回阁楼书案前的苏广山,仔细回想起在府衙堂中与寇隼几人谈话间的一点一滴。
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合情合理,可是寇隼作为青州知府,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着实有些反常。说出的话语更是不够肃穆严谨,失了些许应当有的威信。
倒是一旁不入人眼的叶念安,时机把握地如此精准,还会丢下几句犀利又盛气凌人的狠话。
二人一唱一和,活脱脱地在自己面前唱起了红白脸,怎么看都觉得像事先演练过一般,配合地严丝合缝。
‘哼’苏广山缓缓靠上椅背,叹出一口长气。
半月前,芙蓉楼酒阁里,本与叶念安有一面之缘,只怪自己当时没有火眼金睛一下识别出此人的直实本领。
虽然后来又与他有过几回切搓对弈,也领教了他精深的韬略和过人的智谋,可终究是轻视了叶念安的死囚身份。天真地认为这位年少书生再有通天能耐,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经过刚才一轮折腾,自己已然在借粮这局棋中下成了劣势,沦落成青州城内最大的笑柄。
想到这里,苏广山为自己当日的骄傲轻敌后悔不已。就府衙内来回几句的对话,就让自己陷入了无比窘迫和恐惧中,短不过一杯饮茶的时间,便经历了从紧张到震惊、从震惊到恐惧,再从恐惧到侥幸的巨大心理波动。
他清楚分明地感受到了对面叶念安深不见底的谋略实力,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怕。在他面前,自己的一举一动乃至所思所想,似乎都暴露无遗,凭一己之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念及此,一阵恐惧瞬间向苏广山袭来。
明日就是交粮最后期限。日间在户曹处已悉数交空了近日来屯在自家粮库中的所有屯粮,剩下四百万石在龙兴寺扣着。
明明是我苏广山抵押地契、便卖田产,用真金白银去换回来的,可你青州官府偏派出一个死囚犯来说出这般尽失体统,不上台面、不作数的话,全是一副插科打诨、泼皮耍赖的市井作派。
转身那刻,苏广山不是没有听出身后叶念安喊出的话,话语中无不渗透出讥笑嘲讽之意。哼!当真是要欺负我苏广山年事已高么
正在苏广山心间思虑涌动,为明日交粮之事担忧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沉闷的敲门声。
“进来。”苏广山不耐烦地侧头喊了一声。
“员外,您的信。”进来的是洛管家,没说多余的话,直接将信笺呈到了苏广山的手中。
书案前面,苏广山接过才想撕开,低首斜了一眼尚站立在原地的洛管家。斜穿过来的视线似是燃起的火苗,洛管家一躬身便悄然退了出去。
待书房门合紧,不透一丝细风,苏广山才展开手中密信。
信纸上不过廖廖数字,一眼扫过,苏广山前额顷刻渗出豆大汗珠。
他颓然塌倒了身子,盯着书案上跳突不定的烛心,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命运正如眼前摇晃不停的火苗,奄奄一息,捶死挣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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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苏广山换了身素净袍子,夹起那日签署的‘借粮纸约’,一早登进青州府衙。
看来还真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衙堂内寇隼、叶念安、宫燕一干人等已候于堂内簇拥起寇隼说着闲话。
叶念安看见进来之人是苏广山,头一个迎上去招呼道“哎呀!苏员外可真是守信之人呀!这不离交粮还有一个时辰,您倒是好生歇息,到了时辰再来呐!”
口中的话欢快轻松,脸上的笑意味深长。
苏广山出门时就打定了今日任人奚落嘲讽的决心,听到叶念安这话自然波动不大,也就敷衍着抬首笑了笑,平静回道“苏某可是一宿未合眼,想着早点来府衙把此事了结,晚上好安心观花灯呀!”
听见苏广山还有闲情在这里和自己打趣,叶念安心下划过一丝诧异,愣没料到这只老狐狸经了昨日那一串丧兄破产的风波,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已恢复了元气,平缓了心境。‘苏青州’这名头果然不是虚得。
“哈哈哈哈!员外今晚定要好好放松才是,赏出青州元宵花灯的另一番景致!”叶念安接住苏广山的话继续胡话道。
堂上一干人此时已回到各自位置,寇隼坐在衙堂高椅上,一脸正色地说道“苏员外,今日粮食想怎么个交法”
这话听在叶念安耳中,算一种解围。可换作是苏广山,听见的却是一道难题。
苏广山收起笑意,“苏某年事偏高,怕自己老眼昏花,特将纸约带来与府尊共议。”说完,抬起一张皱不拉几,满是可怜之色的老脸。
“昨日在户曹处,本官被暖阳照得昏昏欲睡,也没听清你们商量的法子。不妨还是由叶先生来给员外交付收粮的一干事宜吧!”寇隼不紧不慢地解释着,又将烂摊子推向了叶念安。
众从听见堂上飘下的这句话,不由得都偷偷瞥向站立在宫燕旁边的叶念安,被问话的苏广山也包含在内。
“叶先生,您看如何”剩下的半句紧跟而来。
“念安,遵命!”叶念安不以为然,淡定回道。
一瞬间,堂上紧绷的气氛似突然断开一般,众人都调整好了自己的身姿,静待着一台好戏的开场。
“苏员外,今日交粮不比报官,不用拘谨,您快快请坐。我们坐下说话!”叶念安突然话锋一转,慈眉善目道。
苏广山听闻乍有些愕然,一边寻了椅凳,一边隐隐担心起这个书生欲扯开的阴毒手段。
“若是念安没有记错的话,昨日员外交粮数额乃四百七十二万石。
纸约协议签下的总数额是七百万石整。
不知,这剩下的二百二十八万石,员外可是准备妥帖了”
第八十五章 低 头
叶念安站在衙堂中央,用了极其恰当的力道,说出了这句让在场之人刚好都能清晰听见的问话。
“叶先生,昨日苏某惊恐过度,已有些忘了初九那日报官的劫粮,刑曹是如何处理的了。”
装模作样谁不会你叶念安能装傻,我苏广山就充愣呗。
‘真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此时如果能开口说话,府衙堂内定会响出一阵类似从回音壁上弹回来的呓语声。
“啊呀!员外若不提起,念安还真是忘干净了!初九那日追回漕粮十五万石整,车上还插着苏氏车马行的旌旗,是苏员外的没错!”
“哦哦!可真是劳烦寇知府和张刑曹了。破案如此高效!”
苏广山边说边转头向寇隼、张观二人轻施一礼,又立马对叶念安继续装糊涂道:“那么说,昨日四百三十二万石加上这十五万石,就是五百一十万石……余粮还剩了二百……”
“正是。”
“那扣在龙兴寺的四百万石粮再拨出这缺口所需,便全数交齐了。”苏广山咧起嘴,温和谦卑地盘算着。
“哈哈哈哈!苏员外好计策呐!只不过,屯在龙兴寺的那四百万石粮可不是员外您的哟!”
“叶先生可又是在打趣苏某了!适才还夸官府办案高效,说的不就是我苏家丢的漕粮么”苏广山有些许不满,佯装嘟囔道。
叶念安早料到苏广山会有这通扯皮,也乐得周旋道:“哈哈哈哈!也是,也是啊!青州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苏家车马行的粮车有个鎏金‘苏’字记号,缝绣在粮车的旌旗上。
可是,偏偏扣在龙兴寺的几辆装粮马车,上下左右、前后里外瞧个了遍,也没有半点儿苏家马车的痕迹呐!
所以,粮食,就是青州府衙州军缴获的,苏员外应该是记混了!”
“叶先生的意思是,苏某江南、两浙几路回城的漕粮确实丢了”
苏广山很想发作,害怕弄巧成拙,克制着怒火隐忍不发。
“呃……这个,念安可不敢托大呀!”
“那还请叶先生看看这个法子是否可行”苏广山眼珠一转,一计上心。
“扣在龙兴寺的四百万石粮既为官府缴获,不如就拨出二百万石以契约价钱卖给苏某,凑齐这纸约上七百万石的数额,先把粮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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