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法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半叶棠
自踏入官场,就任职水丞的白马逗,一晃多年,依旧在原地走着。每次想起,都会黯然伤神,时间一长就变得麻木了。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内心变得懦弱,变得无所作为。对朝堂中的阴险狡诈也略懂几分,虽没有独特见解,却也懂得万事推诿,对未来没有了任何期盼。剩下日子,白马逗只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修理河堤,第二件就是出入赌坊。
赌坊,或许就是能让他忘却自我,释放憋屈唯一神往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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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河堤岸上热闹的景象已覆盖了原来几个月前凶猛如兽的洪水,死囚忙碌的身影让青州另外多了些不一样的气息。每个囚犯都在驮起磐石的那一刻,从身体里压出了曾经的过往。
叶念安夹在囚徒中间,身侧又多出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从不会去寻这声源,总悄悄听着、默默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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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出 气
【淳化三年?农历腊月初七】
严冬天气,北风忽起,纷纷扬扬卷下一层大雪来,顷刻间千山不见痕迹,四野下更是难分东西。城郊外,远远几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光隙来,白马逗径直走向那草屋推门而入。
不大的草屋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四五个人围在一起,正‘噼里啪啦’掷骰子,兴奋地吆五喝六。赢钱的夹笑带骂,输钱的脱衣典当,每个人都扯着脖子高声叫嚷着。地炉里焰焰烧着柴火,白马逗急忙挤上前,将兜里十两银子拍在了桌上,道出一句:“这局我来。”
赌坊不拒赌客,白马逗却拒着赌坊的银子。几个来回下来,仍是一点零散也未赢到。
“来——啊!眼睛可都别眨哇!开——儿——喽!”
色盅打开,白马逗用余光瞥向桌子。他娘的,又输了。真他妈点背儿!白马逗面色失望,内心仿佛有一团火快要炸裂了般,读书人的矜持仍是让他强忍住破口大骂,压着心中的气愤,心灰意冷正欲离开。
偏偏就在此时,适才赢了白马逗的赵老四,不痛不痒地甩出这么一句玩笑话。
“白都丞,怎么着,银子又输没了好歹手下有着千数号人,就没人孝敬你么”
身后的讥讽犹如炭火烤出的焦味直扑白马逗脸上,令人燥热窒息。他能清晰感受到丹田一股赤红如火燎原,由颈开始从上蔓延开来。
这一瞬间,读书人的那点矜持风骨还是无法令他转身、破口或是抬起胳膊甩过一个巴掌,以此来维护他这个朝廷官员的尊严。
白马逗眉间一片怨毒,咬着牙,袖中双拳用力攥紧着,一条条隆起的青筋如小蛇般扭曲着趴伏在皮肤表面。赌桌上,输上个把月俸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别人调笑几句,总不至于让他大动肝火。只是,后面那句话,却像一张薄刀片,把他几十年来长好的伤疤一下割裂开来,官场的失意更是将他钉在粗俗的耻辱柱上,肆意展示着。
这半年,河堤上不论风雨烈日,这群阴差阳错、混不吝死的囚犯与他称兄道弟,没有丝毫畏惧之意。回到家中,婆娘也是没予他几分好脸色看。
想到多年前发榜时的春风得意,娘子低眉顺眼小心侍奉之景,邻里争相拜会的络绎不绝……白马逗顿觉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活该没人孝敬你,没出息的小河丞……’双耳间赌场掷骰、吆喝的下注声全化为了这句夹着尖锐讥笑的话语。再也顾不上什么了,抹转身子,扬起蓄势已久的右拳就狠狠挥向赵老四。
赵老四平日出入妓院、赌坊,身子早已被酒色掏干。哪经得住白马逗那双搬运砂石、修葺河堤的粗拳。‘怦’一声闷响,登时翻倒于地,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突如其来的重重闷拳让赵老四一时忘记了疼痛呻吟,心中只是反复着一个声音‘这个怂货,竟敢打我。’脸上青肿浮起的赵老四,双手捂住侧脸,坐在地上瞪圆了双眼,满是惊恐不惑。
心中憋闷许久的怨气随着挥出去的这拳宣泄一空,白马逗涨红的面色亦如潮汐渐渐消退。望着瘫倒在地的赵老四,心情万分复杂。有些懊悔、有些不可置信,还有一些……轻松。
鱼龙混杂的赌坊关于打架争执之事频有发生,早见怪不怪。虽多数是因那黄白之
第三十二章 初 鸣
屋内囚徒约摸三十来个,正端着尚冒着热气的饭碗惊愕着刷刷回头,齐看向门外之人。见来人是白都丞,所有紧绷的面容瞬间松驰下来,有埋下头继续扒拉着餐食,有扭头高声继续着话题。
叶念安坐得靠里一些,本不想吭声,怎奈身边一个来自开封的同犯凑上脸说道:“哎,兄弟,你说这白大人是不是受了婆娘气了”
“嗯嗯!”叶念安随口点头应了一句,又觉得后面半句意思不对。
一众人的表情丝毫不拉地收进白马逗眼底,进门后整个过程的细微变化,像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心中的那点不自在仿佛一条绳索,束缚抽紧得他越发烦躁、冲动。面沉似水的长脸将他自嘲的冷笑一点一点地扩大。
白马逗向前走了几步,离大家更近了,抬手指了几个尚在说笑的囚犯,叶念安赫然在列。
“你们几个,不要吃饭了,滚去修河堤。”说完,白马逗学着程知州平日里常在他面前摆起的的官腔,鼻孔朝天,两臂倒背身后,呈小外八字略略打开双腿。
“白老哥,您这是要唱哪出外面大雪不止,天寒地冻。兄弟们这才收工没多时,身子骨怎么经得住折腾!”这厮仗着与白马逗相熟厮混惯了,想趁着这机会在其他囚犯面前出个风头,便从草甸子上站起来走到白马逗面前嬉皮笑脸说道。
‘啪!’一记脆响,白马逗那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翻出来,用力甩了上来那人一巴掌。干净利落,一点烟火气也无。
“妈的,老哥也特么是你叫的!赶紧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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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百姓与官宦士绅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差异,这种差异注定了劣势一方的卑微与无奈。‘上位者’看得见‘下位者’的疾苦,时而心生怜悯,也会做出亲民善举,只不过这种举动不常有。在‘上位者’眼里这只是施舍,与扔一根肉骨头给看家护院之犬并无二致。
若想挑战‘上位者’尊严,去淡化这点身份差异,总还是要挨嘴巴的,即便你是杀过人的死囚犯。
白马逗甩完囚徒几个嘴巴子后,收回双手背于身后,没再看一眼被打的囚徒,又恢复到一副官场做派。
屋内一阵冷场,只剩得中间炉子安静地燃烧着木柴,兀自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只是窜出的火苗虽然旺透了四周,却并未给人带来一丝温暖,反倒让清冷钻了适才那个嘴巴子的空子。
叶念安见被打囚犯的面色红白交替,良久,眼中慢慢飘出一阵深深的怨毒。他抬眼看了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如屋外冰雪一般僵冷的白马逗,不禁摇了摇头,站直身子第一个迈步向门外走去。
其余被点到名字的几人,见有人先起身,便跟着叶念安的步子接连簌落地走了出去。这几个撞上白马逗胸口的人,全低下了头,面上的表情,就像又回到了狭隘黑暗的火山县牢狱中,又一次夹带着压抑越过千里,笼罩住了这一千五百余囚徒。前些日子看见的、经历的,那所谓的‘自由’,此刻已彻彻底底被这几巴掌击得粉碎。
白马逗在叶念安经过身前时,一直微眯的双眼不经意动了动。眨眼瞬间,又如老僧入定。将剩余诸人全当成了空气,再未动过半点眼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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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的阳河河堤被皑皑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修缮尚未完毕,高低错落间犹如远方山脉一般起伏
第三十三章 赚 钱
白马逗经这一摔,虽吃痛在身体,却是为难在心上。他懊恼起今日所做的荒唐事,归心更重了一些。
白都丞摔倒在地这一幕,没有任何遗漏地落入百步外的囚犯眼里。众人均是大眼瞪小眼,尽力憋着笑。叶念安没心思去取笑白都丞,白马逗摔到之时正是叶念安心中疑虑交杂之时,这两件事应当有一点纠葛。这让他起了卜算的心思,于是默默运起三叩之术,仔细推演起来。
‘眼皮翻动,脚步抹转,转眼间眼睛开合三次,身躯扭转三次。众人因白都丞跌倒,想笑又不能笑,只得低头憋忍隐藏着滑稽的表情,谁也没注意到叶念安的动作。做完这一切后,叶念安凝神静气,闭上眼睛开始推算其中因果。
北方一观水,西方两观人,脚下三观土。三个方位分别看到了结成冰的水,白都丞跌倒在地,脚下为冻土。
水主运势,如今天时不占,水结成冰,运势凝滞。土为坤位,人居其上,适才白都丞恰好又跌倒。人和不正,地利不稳。土交于人上。是为者,水行凝滞成冰,贝蚌乱居。’
自河道停工后,白都丞就免了来河道督工的差事,牢舍那兄弟又说起白大人整日间都去了赌坊……
想到此处,叶念安缓缓睁开眼睛,嘴角扬起淡淡微笑,已明白今日发生之事的始末原委,心里不自禁嘀咕道,‘原来白都丞恼的不是囚犯去和他亲近,弱了官威。也非是心忧河堤进度无法完成。一切只是因为荷包银子,移去了他人的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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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进入腊月时节,正是缺银子置办瓜果蜜饯、黄表桃符等除夕一应用物之时。这些年白马逗在这个不入品的小官上,规规矩矩领着朝廷俸禄,实实在在交予家里娘子做家用。前些日子入冬,朝廷拨下薪炭钱,领着这一整贯沉甸甸的铜钱(1000文),他暗暗揣进了自己的兜里,心间琢磨着大堤修缮停工暂时用不上,左右都无事,不如去赌坊耍上一耍,总好过在家中受娘子刻薄奚落。
可是,白马逗却把钱留在了赌坊,带了一肚子气回来。要消了这一肚子的憋屈,总要拿银子去填。
得舍存留之间,叶念安自然懂。只是他全部家当就是挂在身上的这件棉衣了,即使他有了消气的法子,又哪里有银子拿出来去填补这个缺儿呢!
雪越下越变了,天色渐渐沉暗。几百里河堤上空,乌云如墨染铅块莽莽叠叠,一眼探不到尽头。
叶念安暗暗攥了攥拳头,努力让自己气息平稳一些。他待到心里跳动不再如战鼓一般时,抬脚向白马逗走去。
众人见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叶念安脱离了人群,都面露错愕。此时距离白都丞抽出的那个嘴巴不过一个时辰,刚刚被打之人,也是鼻息一紧,哼了一声。
空旷的天地有雪有人,无论是白马逗还是囚徒,自然都无心去看这雪景。尽管素白纯洁,但附着地面的冰冷都让人绝望、寂寥。
如此只能去看人了,去看与自己不一样的人。
白马逗觑着眼,分出一点眼角余光看着叶念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几十步步子远近转眼即到。叶念安待走近了,一揖到底,尽力让身子更低一些。
“大人,今日大雪肆虐,土石难以分辨。非是小人偷闲不愿,实是地利不便,无法修堤。还望大人体恤!”说完后,叶
第三十四章 为 难
叶念安不是‘牛人’,是‘猿人’!
十几年的三更爬山,让叶念安身手轻巧灵活,虽不懂得那些习武之人的轻功套路,可几步之间快速靠拢过去,还是轻易之举。再加之叶念安身形颀长,更像释比口中说过的那句‘灵活得像只猴子’!
面对叶念安突然欺身而至,白马逗脑子还来不及反映,只是下意识的后退着,说到底他终究是一个读书人。
他还没有摸清叶念安是如何按上了死囚名义入的狱,可他终究是一个杀过人的死囚。白马逗怕了,怕到说不出话来,只空张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叶念安。
叶念安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眼中急闪过一丝歉意,却没有后退,而是贴到白马逗耳边轻声说道:“大人身上手印颇多,想必刚刚由赌坊回来,而且……把钱输光了!”
白马逗心中一惊,愣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他心里清楚叶念安所言句句语中,半晌又用起了养气功夫,仍惶辩道:“满嘴胡言,本官岂能去那等地方!”
叶念安又恢复到恭敬姿势,回答说道:“今日隆冬大雪,外出难行,街上自是没人。
反观大人官服手印重叠,且汗渍丛生。定是由人群热闹之地而来。而这群人均神情激动,以致手掌多汗。想来,青州城内只有赌坊这样的地方才能有如此汗渍密集的手印。”
白马逗听罢,面色青白不定,心中更是吃惊不已。可转瞬又从惊讶之中,多出了几分担忧。虽然出入赌坊对官员名誉有些中伤,只是他并不在意。此人有如此心机,定是有所图谋。
思虑许久的白马逗对叶念安冷冷问道:“你想做甚”
叶念安轻轻抬起头,一抹笑意也随之慢慢升起。
“小人不做什么,只想给大人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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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在说服读书人这件事上,银子和拳头总是无往不利的。叶念安身子灵活,可是在拳头这方面总是差了点劲。因此,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用银子去说服白马逗。
‘虽然这银子不是真的银子,只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白马逗也承认眼前的时运不济,却无法认可在虚幻中捞银子,
叶念安那句‘只想赚钱’的话,并没有让他神经雀跃起来。他将视线停于飘浮在苍穹之下漫天飞舞的风雪中,看着白鹅毛任风翻转,几经变换身姿,旋落于脚下。
一个死囚会给他赚钱,这等无稽之谈谁会相信白马逗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眼前这个茕茕孑立的年轻人。他坚信进士出身的自己,深谙孔孟之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早已深植骨髓,开出了花来。
可想虽如此想,心里又偏偏陷入另一番沉思中。他转过眼看着面前的叶念安想试图从他的眉眼之间寻出些别的东西来。可见到他覆在额头零散发丝下,透出的清流明眸如水一般神色,竟看不出任何波澜。
就是这么一个外表俊秀、孤傲冷漠的阶下囚,仅仅通过手印就能准确推断出自己的满腹火气是从赌场中来,因输钱而起,这等敏锐观察力令他大开了眼界,另眼相待。
自己这般尽丢颜面的糗事被此人一眼识穿,落入了无限尴尬境地,心间顿觉无边窘迫。想念及如此,他庆幸叶念安还有几分机灵,看出又化解了眼前的尴尬,抛出一个唯他能看出的迫切而无形的台阶。
白马逗苦笑一声,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叹过一口气走了下来,双手挥动间,高深莫测的说了句:“一派胡言!本官来日再与你计较。”腔势十足的言语,如破竹一般高涨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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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风 起
次日清晨,白马逗娘子依旧是隔夜阴沉的长脸,语气冷冽地说道:“今日腊八,官人请早些取回薪炭银子,回来时顺道采买一些熬制腊八粥的米粮。”
白马逗内心畏惧,眉间川字却越皱越紧,站在原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其娘子见他发愣,又上前连声嘟哝了几句。白马逗诺了一声,抬起双脚逃一般地蹿出门外去。
‘怎么办昨日发放的薪炭钱已输得精光,今日哪还有多余银钱给我那婆娘呢’白马逗站在巷口不知所措。
青州城的乌黑云层逐渐散去,不着力道的悬在天边。消失了一天一夜的太阳,终于又挤出一条缝隙,送出炽白清冷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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