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琮勾起嘴唇,轻蔑地笑了笑,把虚无缥缈的上天当做唯一确切的指示,却看不到臣子切实遭受的痛苦,上天也会怀疑他的真诚吧。
全琮只在书房眯了眯眼,没有真正睡过去,第二日一早就去了宫里,在端门的时候,竟然遇到了太子一行,暗沉的天色里,穿着红棕色宫衣的太监屏息前行,身子两相侧过的刹那,全琮看见容玉的左手覆了一条白绫手帕,上面有点点血迹“殿下这是怎么了?”
从自己的宫殿出来,竟然带着一身伤痕,说出去,在朝堂上又是一桩大事。
容玉着惊似的把手往后缩了缩,他也没想到在这个点竟然会遇到全琮,专门挑了一个避开人的时辰,但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他也无可奈何“无事。”
全琮恭谨地垂头,退至甬道一侧,让东宫的人先行,容玉走过去,走到一半,又侧过头来问“二公子,我怎么才能活下去。”
他的面容有一丝疑惑,掺杂着苍茫,在这即将破晓的天光里模糊得像一团黑影“臣,不知。”
全琮即便知道,又怎么对他说呢?容玉的身份就是一个太子,于他而言,皇位不可及,性命也捏在别人手里,真相太过于刺心了。
容玉惨然一笑“二公子这么早入宫,是与父皇有要事相商吗?”
“琮来递辞呈矣!”全琮说得特别响当当。
容玉扭过头去,失神地摇摇头,边走边说“如果我也能递一封辞呈,该有多好。”
虽然他说得也很隐秘,但全琮还是一瞬听出了他的意思,他不想当太子,但辞不去,除非他死。
就算他不死,也没有几个人有肚量容纳一个废太子生活在宫邸。
“殿下,你的好都看见了,看不见的大抵是斗鸡眼。”全琮无动于衷地说出这句极其不着礼法的话,暗示嘉庆帝昏暗无光,却在下一秒变认真,犹如夫子教导学生一样,厉着神色对容玉讲,“殿下,你在破晓前的黑暗中行进了这么久,举着一支根本找不到多少地方的蜡烛摸索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找到最后的亮光吗?”
容玉动容地抬起头,苦涩地说“我知道了。”
“你并不完全知道。”全琮不带一丝情面地驳斥他,“皇宫是你最后的归宿。”
如果这个时候,他选择退缩,那就是把自己的路全堵死了。
“可你为什么要退呢?”容玉不解,纵使是不接受养心殿的公主,以宣德侯府的权势,他那位自私自利的父皇也不会任由老太后自己快意,而让他受夹击折磨。
“因为臣不是殿下你。”
“我知道了。”容玉若有所思,点点头,领着宫人在即将破晓的天色中回宫。
全家二公子不是讥他讽他,而是告诉他不要因为任何东西,任何事件动摇,他必须咬牙坚持才能看到最后的希望——他是太子,这是他逃脱不了的宿命,他连退缩这种念头都不应该有一下。
容玉望着朝着令他伤透了心的宫殿走的全琮,心里突然如释重负,谢太傅曾经教导过他,人和人有时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有无法选择的部分,比如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无法选择自己成长的环境,但人和人又是不同的,有的人很容易挣脱掉束缚他的樊篱,如何从自己的出身和环境中跳脱出来,但有些人很困难,他很幸运也很不幸地是后者。
郑礼看了看自己主子脸上的笑容,不解道“殿下,您在笑什么?”
“哦。”容玉不在意地抽回目光,状似胡乱地说道,“谢家姐姐值得他这么倾心呵护,回吧,别告诉母妃今日发生了什么。”
郑礼爱护他,所以容易被情绪左右,他那病榻缠身的母亲已经受不得任何刺激了,郑礼有时候容易多嘴。
“是,殿下。”郑礼心疼地叹了口气。
这边全琮一踏进御殿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宫女端着一盆盆热水进进出出,好些个太医候侍在东稍间,如此大张旗鼓,定然不是嘉庆帝病了,只能是他养在身边的小皇子。
果然,一进内间,果然看见嘉庆帝坐在高背椅上,太医署领头的太医揩揩额头上的汗,道“圣上,小皇子的病情稳住了。”
“好,下去候着吧。”嘉庆帝淡淡道,目光从苏炳秋递上来的青词移到全琮的脸上,“别以为拿了先皇赐给宣德家的入宫牙牌,就无法无天地闯朕的宫殿。”
全琮在心里轻嗤,您不发话,他也进不来,但全琮没说,懒得说,问道“小皇子这是得了什么病?”
“宫里也不知道是哪个丧心病狂的,这么大点的孩子都不放过,竟然扎小人咒他,突然高热惊厥,可把朕吓了一跳。”嘉庆帝又把目光移了下去,拾起狼毫笔,在青词上作批注,看上去也不是特别上心。
兴许是感受到了全琮轻蔑的眼神,自顾自找补说道“这不,赶紧让苏炳秋写了篇青词念给上天,替小皇子祈福。”
全琮随意瞥了一眼,都是祝嘉庆帝自己福延万年之类的祝福语,心里哀叹了一口气,没有戳穿嘉庆帝拙劣的假象,正准备呈上自己的辞呈谢表,宫人突然端了一碗血红的药业跪在帝王面前,请示道“圣上,小皇子的药已经备好了。”
全琮闻到了一股飘散的血腥味,和刚才一早在路上遇见容玉时闻到的一样,鲜红的血液刺入眼眸,恶寒瞬间爬上后背。
嘉庆帝看出了他的动荡,没什么大不了地说道“容玉从小吃药长大,就是个药罐子,他弟弟病了需要他那一味药,身为哥哥,一国的继任者,这点担当和牺牲都没有,朕怎么放心把百姓交给他。”
嘉庆帝说这句话时,还微微笑了一下,全琮感觉,他在面对大兇精锐骑兵时,都没感觉到这么后怕。
当然,在内心深处,更强烈的情感是失望。
一国之君,一国之中最尊贵的掌权者,只为自己的私欲不顾他人的死活,就算是他看中的小皇子,高热惊厥来势凶猛,恐把病气传到自己身上,就坐到了外边,闲情雅致地批阅青词。
容玉流的这些血,白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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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给脸不要脸
“圣上说得有理。”全琮不和他争了,唤醒一个永远不会醒的人,这又是何必。
嘉庆帝把头从青词里抬起来,问道“说吧,你有什么事?”
“臣请辞朝中一切职务,回祖宅去了却残生。”全琮当即跪了下去,呈上自己早已写好的奏疏,这膝盖该触地的时候还得触地,用夫子的话说,暂时的还转不过是聪明人的策略,是识时务为俊杰,和尊,和敬没有一点关系。
嘉庆帝努努嘴,候侍的太监见状小步上前,呈至天子面前“朕的女儿竟有这么大的脸面,让你这个泼皮都讲道理了一些,还知道递辞呈。”也不知道是嘻,是笑,还是骂。
静姝当然没有这么大的脸面,他做这一切不过了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将来,如果不掰扯清楚,不是给自己亲近的人惹祸端吗
但全琮什么也没说,场面话都懒得多提一句,嘉庆帝道“真没劲。”说着翻开了全琮的奏疏,漫不经心地读了起来,很简单的一封辞呈,全是官话套话,除了请辞的决心毋庸置疑,里面说的每一句话怕是都不能当真,翻到最后的时候,嘉庆帝看到了一篇青词,文辞结构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让人无话可说,但——嘉庆帝扔了折子“全琮,你真当我是傻瓜是吗?”
在奏折上写,他们全家的老祖宗保佑他,让他不至于天打雷劈,所以静姝万万不能娶,不然就毁了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圣上自然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这个时辰,全琮还有心情拍起马屁。
嘉庆帝蔑笑一声“少以为说这些话朕就会放过你。”
“琮,请辞!”
“给脸不要脸!”嘉庆帝昨夜被小皇子折磨了一夜,现在又在全琮这儿找罪受,若不是看在那封写得言辞优美的青词上面,他早就翻脸了,“全琮,你说你这么妙的一个人,朕怎么好意思放你去呢,留下来替朕给上神写青词,沐浴上天的福气。”
“青词表里说了,臣不应当娶静姝公主,上神会发怒的。”全琮就坡上驴,往自己想要的结果引。
“你说的也有道理,上神的意志不可违背,可老太后的心愿也不能不顾,你让朕怎么办呢?”嘉庆帝说得自己还很无辜似的。
全琮捏捏发跳的眉心“圣上,您放我走就是了。”正好,这趟浑水他不想淌了,现在整个宫殿都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他闻到了容玉破碎苦涩的心情在四周飘荡,对待自己的骨血尚且如此,对待这些臣子呢,是不是随时可以放弃?
“当初你苦苦哀求去管城郊的事,朕允了你,现在你又弃城郊流民而去,你是拍拍手不带走一片浮云,可朕就要背负万年骂名了!”
当初,还好意思提当初,全琮要管城郊那门子事时,嘉庆帝可是把他冷嘲热讽了一顿,明言禁止,最后六王爷兜不住了才丢到他身上,若不是看百姓流离,他都觉得这档子事腥。
嘉庆帝还像失忆了一样,还觉得委屈,全琮才是那个至始至终吞了蚊子往肚子里咽的那个人吧!
虽然那人用堂而皇之的无赖表情端坐在御座上,全琮不觉得他有一点令人可敬的地方,宛如一块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石头一样,他说道“圣上,臣有一人相荐。”
“哦?”嘉庆帝倒要看看,这次他找得到什么脱身之法。
全琮开合嘴唇,说出两个字“东宫。”
事实上,说到“东”字的时候,嘉庆帝的脸色就变了,但全琮还是在山雨欲来的低沉氛围里把“宫”字说了出来。
嘉庆帝不自然道“东宫没你经事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能干什么事!”
“他身边有全国最出名的幕僚团体。”
“呵!”全琮这事拐着弯绕着圈地骂他呢。
嘉庆帝在封地的时候自己就是一个花天酒地的人,既然几百里外的皇宫与他无关,他就做一个泯灭于历史的皇子,所以好美色好钱财,当他欠下巨额赌资,挪用民政财用要被地方官告发中央时,容玉的外祖父牵线找到了他,嘉庆帝在人情世故上极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耗了他人的嫁妆,就娶了他家的女儿,正好那时嘉庆帝的正妃也薨逝了,不出一年容玉就出生了,再过七八年,嘉庆帝也不知怎么的,成了皇宫的主人,容玉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他的身份就变得那么尊贵。
因为容玉的母亲为商贾家庭所出,所以一向被嘉庆帝不喜,自小也是没有管过他的教育,他母亲为他聘请过几个老师都被排挤了出去,成了太子之后,自然被朝中犬儒派弹劾,嘉庆帝被骂怕了,赶紧在全国物色名师。
虽然那些老师在东宫上班打卡,也不知道教些什么,但好歹他耳根子清净了。
现在全琮提这一出,可不是把他从棺材里捞出来,戳脊梁骨骂他!
“朕待东宫很薄吗,这么多人喊着嚷着要废了他,朕不是一直让他当着他的太子!”
您什么都不作为,看似关爱,实则冷淡的行为才是彻彻底底地“废”了他。
对一切都失望透顶,最后侥幸担起了一国之重任,又怎么会对国家生出希望呢。
他看见了最浓不可破的黑暗,在黑暗里置身太久了,人性的无耻一直萦绕在他身旁,苟活着一条命,又有什么意义?占着太子的位置,又有什么必然的好结局?
全琮想,容玉应该感谢他自己最好问了一句,他该怎么活下来。
全琮虽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他们都知道,他只有坐上嘉庆帝这个位置才能活下来,但全琮想为他增加一些砝码,就当为了他到现在还苦苦坚持的礼义智信和善良。
全琮对嘉庆帝讲“圣上,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嘉庆帝蹙蹙眉头,吸着鼻子道“你想说什么?”全琮每次怪怪的时候,都是设着圈套等着他跳,一回生二回熟,长此以往,嘉庆帝都警惕了。
“一股血腥味儿。”全琮的脸颊染起点点笑意,“一股兄长爱护幼帝,不惜违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的血腥味。”
“你到底想说什么?”嘉庆帝调动起十二分精力,应对全琮突如其来的怪异。
全琮淡淡笑了“圣上你说,上神知道了如此一位拳拳爱护幼弟的好哥哥,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会不会迁怒于小皇子?”
“全琮,你放肆!”嘉庆帝掀翻了桌案,怒目指着全琮。
全琮无可畏惧地看着他,之前就说过了,和嘉庆帝讲人能听懂的话,他一概不懂,讲说给上天听的虚无缥缈的话,他一瞬间就懂了。
果不其然,嘉庆帝抖着手指,连指了三下全琮的眉心“你、你、你还是真懂朕的心理。”
方才的恼怒不过是臣子正中要害,切中了他心中所想。
所以全琮写不写那封青词不重要,重要的是全琮知道,一打着上天的旗号,他就被牵着鼻子走了。
“好,朕让东宫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去管管流民的事,替他幼弟积福行善,至于你,你说你不能娶朕的女儿,这是上天的旨意,可老太后那边朕怎么回绝,你来替我想个法子?”还未等全琮开口,嘉庆帝就接了过来,“朕帮你想了一个,你要辞官,朕的公主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平民,看在你们家老祖宗的脸面上,让你不被天打雷劈,你自个儿背着婚约和你的妻子过一辈子吧。”
帝王说出来的话哪有撤回来的,嘉庆帝永远不会撤回婚约。
全琮临末还被恶心了一把,嘉庆帝因为自己心里不畅意,就轻易安排了女儿的一生,让他口中的好女儿一辈子处于将嫁未嫁的状态,真是一位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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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厌恶与厌倦并重
全琮像吃了苍蝇似的,想呕却不能呕,表面功夫还得做全,跪在地上,高歌嘹亮道“臣谢主隆恩!”
“滚,给我滚!”嘉庆帝也正在气头上,打发了全琮出去。
简直无法无天了,以为有他那个老父亲在边地支撑大局,他就可以为所欲为,皇宫不是他宣德家造的。
全琮走了出去,在屏风外遇见了苏炳秋大人,他微微朝全琮点头致意了一下,看来刚才他和嘉庆帝说的大致也猜得七七八八了吧,老狐狸一样,在嘉庆帝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狗一样的奴性。
全琮没走太远,就听到殿内嘉庆帝说“你去把这篇青词给朕写来,朕要里面的气蕴。”
苏炳秋接过来,展开一看,据他所知朝中还没有人写青词写得能出他左右,因此一下子就警觉了起来,这关乎他在圣上面前的圣眷,马虎不得,只是越看越觉得吃惊,文辞飘逸间自由一股洒脱与落拓,而修道之人,可不正需要这份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