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炳秋走到慧真面前,揖了一个礼,道“方丈此言诧异,全二公子一个响当当周正的儿郎在妇人的教唆下竟成了只会缩在府邸的缩头乌龟,不是妇人的错,是谁的错!”
“苏大人此言差矣,”慧真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你们最不该怪的就是全二夫人。”
“方丈,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么说,出家人的话也没什么可信性。”苏炳秋冷冷驳斥道,暗想六王爷还真是大度,姐姐没嫁进来,连襟的情义都在了,派个幕宾来给未来的姐夫解围。
慧真笑笑“苏大人,你可知城郊建防所用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
“国库拨了一部分,剩下的是全二公子筹措的。”说到这儿,苏炳秋猛然一惊,莫不是资金有什么问题,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慧真正等着他往圈套里跳“先不说全二公子的劳苦心高,只这一件,苏大人知道二公子的资金是从何处筹措的吗?”
苏炳秋突然说不出话了,也不敢说,一说就自打脸皮。
慧真拔高了音量道“是全二夫人拿出了自己经营多年的盈余,给你们盖了一座座房子,送了你们一袋袋粮种,甚至你们早晨领的白粥都是她授意赈发下去的,你们还好跑到她门前,喊着闹着让她给你们评天理,他就是你们的天理。”
流民面面相觑,反转来得太突然,反倒让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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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真的比想象中脆弱一些
“方丈,您说错了吧,一介妇人怎么可能有这么雄厚的资金,而且绝对不会有这么深的眼见。”其中一个流民站出来反驳说道。
慧真笑笑,真应了谢家姑娘之前说过的话,愚民之所以是愚民,就在于他们谁都话都听,是最尽忠职守的墙头草“你们看看,有多少船只物品是从江南运过来的,有多少大夫商人打着桂安堂的名号,全家二夫人就是桂安堂背后主事的。”
此语一落,瞬间在人群中炸起一片喧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窸窸窣窣交头接耳了起来,其中还有些是受过受桂安堂恩惠的,现下江南来的得道高僧肯为全二夫人作证,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试想一下,人家出钱出力,四处奔波为他们鞍前马后,自己却要高嚷着烧死她,再厚的脸皮也做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于是一个个犹如被打脸了一样,臊眉耷眼的,都不敢说话了。
这厢苏炳秋也很意外,宣德侯府竟然藏得这么深,难怪这么多人求在嘉庆帝面前都没让沾手城郊的事,不用国库拨钱的大好事,谁不紧赶着上前?苏炳秋换上一副敬佩的表情,门后那两人真有本事,三言两语就树立了为流民鞠躬尽瘁的形象。
“是苏某唐突了,早知道全二夫人是这等巾帼,我早该喊护城军过来了。”
“苏大人心思周正,想来全二公子也不会怪罪你的。”慧真向苏炳秋行了一个佛家礼,又拔高音量对门内的人说,“二公子和夫人以天下为己任,慈悲心肠,慧真替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感谢你们,还望二公子与夫人大人大量,不和他们计较。”
全琮自然不会和今天跑来宣德侯府门前的流民闹,他只会和他们背后的人闹。
“方丈多虑了,琮辞去城郊主事一职并非单纯因为圣上怜爱,要嫁爱女给我,而是琮自知无能,在朝堂中迷了眼,实在不知该与谁一同共事。”冷淡的男声从门内传来,慧真和苏炳秋都变了脸色。
全琮传递出的信息是,皇位争斗,他谁也不站,你们别费心思替你们背后的人卖命了,可他确实又把城郊之事交给了太子,说他没有私心,似乎又很会徇私。
苏炳秋朝聚拢的人群挥挥手“都散了吧,都散了,全二公子和全二夫人的大恩大德斌记在心,别再闹这种无知的笑话了。”
呵——,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清了,谢怡蕴冷笑,不就是你带的人过来的吗?不然为什么对京城一点也不熟悉的人能大张旗鼓地直抵位于城西的宣德侯府,现在站出来充好人了,这般伪劣的两面三刀,自己不感觉羞愧吗?
谢怡蕴勾起嘴唇笑了一下,慧真这阴瘆人的家伙,她不相信故意从六王爷幕府赶过来,就是为了还她一个清白。她太清楚这些人了,表面维持着不容挑衅的威仪,其实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再丑恶的表情都做得出来。
果不其然,在苏炳秋故作赶人样子的同时,慧真出手了,先是说了一句大慈大悲阿弥陀佛,接着向众人道“我此举并不是来简单证明全二夫人慈悲博德,也并不仅仅是为她化解危机,你们知不知道,她肚中怀着的孩子福泽深远,将来潜龙在渊,诸位都会被反噬。”
“一派胡言。”这次,全琮再也忍不住了,推开门出去,“方丈,您是佛祖之下的人,怎么可以信口雌黄!”这般言论说出去,大庭广众下来,宫里那位不会多想,不会要了他孩子的命。
一股凉意蹿上他的背脊,全琮终于明白了谢怡蕴口中,这个和尚有点妖是什么意思。
谢怡蕴的思绪却回到了远处,与这次不同的是,上次慧真说她是妖女是在私密场合,只有几位谢家的人和在圆觉寺修行的和尚,没有散播出去,现在,同样的伎俩使用了两次,这次更加恶毒,想在全天下面前坐实她怀了一个妖冶的孩子,还用了“龙”这么敏感的字眼。
嘉庆帝会不会想,宣德侯府一直以来保持的中立,至少是明面上的中立,是想最终取代他的位置。
六王爷这手棋下得真好,他胞姐嫁不进来,就先把她除去,把她除去了,胞姐不就嫁进来了吗,还连带着损坏了一个孩子。
谢怡蕴从未有这么心惊肉跳的时刻,仿佛肚子里的孩子也有感应一样,轻轻地动了一下,全琮在前面,挂着她从未见过的冰冷表情“方丈,你这么胡言乱语,就不怕佛祖处罚你吗?”
“我是我佛在世间的代言人,我所说的话都是我佛告诉我的。”
妖僧!妖僧!他的消息锁得这么死,宣德侯府除了几个亲近的人,几乎没人知道谢怡蕴怀孕了,所以是谁的手伸到了宣德侯府,伸得这么伸?
慧真一副瞧出了全琮想法的样子,不急不缓道“二公子不必猜测谁传出来了这个消息,是我算出来的,您的孩子确实是不世出的潜龙,他的福泽定会佑您和宣德侯府无事。”
全琮冷笑,他倒没出生,他的母亲倒因为他先死了“我一个字都不信,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他什么都不是。”
“二公子,运道无常,您得听天意。”慧真苦苦劝慰。
全琮嘲讽地牵牵嘴角“我给他凡胎,她母亲十月怀胎,你告诉我们他不是人,你叫我如何能信!”
“二公子,贫丈并非说他不是人,而是说他是龙。”
又是人,又是龙,世界上有这样的事物吗?全琮抿紧嘴唇,整个人冷酷到了极致,既是人又是龙,除了现在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还有谁?——世上的人皇又有几位?现在争夺那个位置的皇子不会拔刀转向指着他?
全琮冷冷地朝护送慧真过来的扈卫上看过去,其中有一个是在六王爷身边近身的,比起胞姐的幸福还是皇位更实在,毕竟全琮是实打实地把城郊事宜交给东宫的,没有交给他,就是不够信任。
“全力,撵人。”
苏炳秋见状,赶紧退到了一边,六王爷过来的扈从围在了慧真面前,不让宣德侯府动慧真一下。
全琮又说了一边“撵人。”
全力不再顾忌,向屋内吹了几声口哨,不一会儿鱼贯而出几十位宣德侯府养的兵卫,齐刷刷跪在全琮面前,震天大呼“谨遵二公子吩咐。”
全琮面无表情地望着对峙的两队人马,阴沉着道“慧真方丈是位尊贵人,在佛祖面前修行还不够深,未得佛祖真谛,特此送他回江南再佛祖跟前再修行几年,免得再说出些闹笑话的诳语。”
“是!”兵卫齐声答道。
六王爷手下的扈从虽然顽强抵抗,但根本不是宣德侯府以实战手段养出来的兵卫,慧真被架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朝门内的谢怡蕴笑了笑,看得谢怡蕴背脊发麻。
品质高洁几十年,在世间养成极大的威信,只为有朝一日口出谗言,而世人信以为真。
全琮过来执起谢怡蕴的手,认真道“我要护着你。”再转头,对廊下被这变故惊着了流民说“我全琮和我夫人对你们问心无愧。”
接着话锋一转,说道“苏大人,您不是要维护京城治安吗,劳烦您了,安安稳稳送他们出去。”
苏炳秋赔着笑脸“二公子你严重了。”在嘉庆帝面前露过脸的高僧,给养心殿老太后做法还没结束的高僧,说逐了就逐了。
但谣言,尤其是未经证实,无法证实的谣言只会越传越凶。
有些人希望宣德侯府二房的嫡子死去,有些人希望他活着,不过各有各的目的。
现在看来,京城这场乱局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朝身后第一个贴身小厮努努头,待他耳朵凑过来了,轻声说道“给南阳王说,可以浑水摸鱼了。”
言罢,小厮飞奔而去,隐没在出城的流民中间,竟没让人发觉。
苏炳秋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宣德侯府紧紧合上的门楣,意味深长地笑了,宣德侯府也不是铜墙铁壁,只要存在就是弱点,这是无争的事实。
宣德侯府那位“龙子”首先会在城郊沸沸扬扬,接着会传进宫里,传进那位皇帝的耳里。
真有趣啊,苏炳秋向华福寺走去的步伐都轻快了一些。
宣德侯府真的比想象中脆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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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的好娇娥
全琮和谢怡蕴回府后俱是一片冷凝之色,看得下人都自觉退后三尺,但全力不能退,全琮更厉害的神色他都见过,走在他面前问“二公子,是不是要派人查查?”
宣德侯府一向是不怕事的,现在人都蹬鼻子上脸了,差点就踹了过来,二公子还会善罢甘休?他太清楚全琮的脾气了,果然听到自己公子说“派人跟着苏炳秋。”面容冷冷的,又道“今天背后闹事的那人,胆量不小呢。”
全力默了默神色,不敢说话了,二公子生气的时候反倒语气平静,只是越平静,心中越有滔天大怒,以前镇得住他的只有宣德侯,现在嘛,似乎有了一个人。
谢怡蕴轻轻拉住他的手背,无声地抚慰他,全琮出身最盛名的府邸,父兄皆是忠烈,最见证了朝堂最肮脏的构陷,即便师从老夫子,也难消意难平,但现在,他平了一些,只是不解,仍是不解“蕴蕴,你说他们热衷于权力干什么呢?百年之后还不是化为一撮黄土。”
不一样的,谢怡蕴在那一世见证了几千年的文明,自然也见证了各种名垂史册的方式,并不一定生命存在便是在,只要被后是记住,便是活着。
所以他们热衷于争名夺利,只因——在世时,无人敢说什么,去世后,史书只写他们授意的。
但谢怡蕴只是笑笑“大抵,他们认不清这个现实吧。”
全琮愈发箍紧了她,也不知道面向宣德侯府的刀锋何时再来。
但一个人却不期而至,是她的母亲,谢宋氏。
那谣言传得这么快,深居内宅的谢宋氏都听闻了,进来后抓着她的手,忍不住就是一阵哭,谢怡蕴还得腾出心神来安慰她“你看,我不是被全琮养得好好的吗?”
“好,好什么好呀,这么大的事业不告诉我一声。”谢宋氏嗔她,接着把自己陪嫁的一个接产婆子招了进来,“张妈妈当时还是把你接出来的呢,你出来后叫都不叫一声,登时就把她吓到了地上,你还记得吗?嗐,你当时丁点大记得住什么,我把她放在你身边,有什么拿不稳的就问她。”
谢怡蕴怎么不记得,来到世界的第一眼就是穿着奇形怪状的一个婆子,只是“母亲,外面的人都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一般。”她怕吓着了,没敢把慧真说的“龙子”再说一遍。
谢宋氏拉紧她“傻孩子,瞎说什么话,你这个小怪物我都养大了,娘亲才不管外面的人说什么,他就是我的外孙。”
“要是是个女儿呢?”
“那就是外孙女。”谢宋氏也是拿她没办法,“今天过来也不单是这一件事,周姨娘这几天进进出出,老跑到南阳王府看她女儿。”
谢怡蕴想来“我姐姐要不了几个月也快生了吧。”
“她生不生不关我的事。”谢宋氏提到那娘俩就没好脸色看,“不过我听说,谢怡岚那小蹄子与三王妃拜了姐妹,肚子里的那孩子还与三王妃家的长子结了娃娃亲。”
她那姐姐,京城贵女圈的所有空档都被钻营完全了,只是三王妃……谢怡岚也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听你爹说,全二公子不是与三王爷不太对付,这不我怕谢怡岚使什么阴招再害了你。”谢宋氏厉厉道。
事实上,全琮和所有想争夺皇位的人都不对付,不过与她娘说了她也不懂“放心吧,全琮护着我呢。”
谢宋氏一时没说话了,谢怡蕴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忧虑,她怕全琮护不住,你想想,才一早上的谣言,下午全京城都知道了,谢怡蕴反手握着她的手,认真道“他护不住,我自己护我自己。”
以前谢宋氏很讨厌谢怡蕴这种独立的态度,总想她依靠着她和谢大人,现在竟然很庆幸,如果女子个个都如她的蕴蕴这般有主意,应该会少许多痛苦。
日薄西山,黄昏将暮,谢宋氏与谢怡蕴整整聊了一个下午,吃了顿晚饭才走,嘱咐她该如何安稳度过孕期,到了马车上还不忘敲打她一下“听我说的做,不然我还会来的。”
谢怡蕴点点头“那您就再来几次。”
想是母亲也开始担忧了起来,说是她什么也不懂,可还是模模糊糊感受到了争夺皇位的激烈,她的丈夫与儿子处在那么脆弱的位置,自己女儿又在了丈夫的对立处,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相安无事说说笑笑的日子还有多久“蕴蕴,我不想你像唐家那个姑娘一样被谢怡岚闹得丢了孩子,如今正在打和离官司,但你要是不想在宣德侯府过了,娘也接你回来。”
“我知道了,您快回吧。”谢怡蕴负手而立,目送谢宋氏离去,转头对蕊珠儿说,“我们二房的小库房不是还有几株尚好的人参么,明天给我娘送过去。”
蕊珠儿真是服了,她现在自己都保不住了,还惦记着那几根人参,到嘴边却是“知道了夫人。”
跨上台阶往院子里走去,又道“你哥哥那边有信吗?”
“有。”蕊珠儿道,“他怕您这边忙,都把事说给我听了,说让您不用担心,城郊该规划和建设的差不多都定大局了,粮种也发了下去,只要熬过来这几个月就好了,他……”蕊珠儿吞吞吐吐的,“他很担心你。”
“我也很担心他。”如今他们的身份暴露了,桂安堂的名号挂了出来,也不知道对他们是有利还是不利,虽然挣了名声,但也很容易引来贪婪,毕竟他们可是能拿出来几十万两的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