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一面观察对方的反应,一面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这么久大家没同台演出了,我想回去同戏班里的兄弟姐妹们再磨合磨合。”
这下卢欧算是弄明白了,原来凌罗是想重操旧业,再次登台献艺。
于是有些不悦的他表情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片刻后,他冷着脸表情严肃地制止道“不行,绝对不行,你难道不知道卢家的家规里不允许女子随易抛头露面的嚒,以后尽量不要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收点心。”
然后,他又用命令式的口吻警告道“你既然嫁给了我,唱戏就已经完全是过去时了,卢家好吃好喝的,又不需要你赚银两,也不需要你有别的本事,你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庄儿,为卢家开枝散叶。”
听完这话,凌罗的心瞬间跌至谷底寒潭,阴冷极了,她本是和颜悦色地同丈夫商量,可万万没想到对方不支持她也就罢了,竟然还夹枪带棒地对粤伶们恶语相加。
接下来,受创的凌罗僵在原处很久都没能缓过神来,卢欧见她没有回话,以为她定是默认了,因而他恢复了怡然之态继续品着杯中的茶。
这一回,凌罗是真的受伤了,而且受的还是重伤,她今日才知晓原来伶人再对方眼里竟都是不三不四的下等角。
不知过了多久,凌罗敛起了笑容后,嘴角忽地抽动了几下,就在这时,突然爆发的她当场忍无可忍地高声驳斥道“谁是不三不四的人你要说清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唱戏的,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也都以唱戏谋生,如果你认为他们下贱,那你当初为什么还非要娶我进门呢而且我只是去那半个月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你难道就不能通情达理一回么”
这一刻,深感受辱的凌罗又接着怒言道“还有再看看你那些酒肉朋友,不是成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就是只顾吸鸦片、赌博、逛窑子的花花公子哥”
听到凌罗后面这句,卢欧也立马怒发冲冠了起来。
本还想平息战争的他下一秒不甘示弱地提高了嗓音大声喝道“我没说过他们下贱,这话是你自己曲解的,还有我的那帮朋友各个都是富家子弟,自然比你的那帮师兄师姐们要高上几等,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第二百零八章 筹款
然后,卢欧又继续大声地与她理论说“还有我向来通情达理,但是这事没得商量。既然进了卢家的门,就要安心做好卢家的夫人,其他的私心杂念必须全都抛在脑后”
此时,奶妈正抱着他们五个多月大的儿子卢庄准备进屋,可一见二人剑拔弩张地正吵着架,奶妈刚刚抬起的腿又迟疑着收了回去,且小儿卢庄亦被他父母亲那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就这样,二人总算是识趣地休止了战火,以免再次吓坏儿子。
接着,卢欧狠狠地瞪了凌罗一眼后,又一次扬长而去了。
凌罗见儿子受了惊吓,赶忙将其从奶妈的手中将其抱了过来,而后又悉心安抚着,所以她想要回卢欧的话也只能被迫压回了肚子里。
不多时,小婴儿卢庄总算是安静了下来,可凌罗的心里却仍是一团乱麻,弄得她坐立难安。
其实,她之前已想到了卢欧可能会阻碍自己,但没料到的是在卢欧的眼中粤伶竟都是卑贱的,且还要低上他们几等,那既然如此当初他为何要追求自己,为何非要迎娶自己过门呢
其实当初卢欧追求凌罗见色起意算是绝大部分的原因,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娶美妻为自己生儿育女这种想法倒也无可非议。
而还有一点吸引卢欧的是当时的凌罗鸿运当头,名声初响,能娶到广州城内的风云人物卢欧自然也是颜面有光。
可问题是卢欧喜欢她的美貌、她的名气,但却从未在意她的所思所想,更加没有想要了解她的内心。
卢欧只想让她做个徒有虚表的摆设亦或是听他指挥的玩偶,但凌罗偏偏是个有思想,个性又很独立的女人,她有很多想法,想要与人分享,想要得到他人的肯定,而这些小心思卢欧却从不知晓,也没想过要了解。
此刻,走出房门的卢欧其实也已意识到当初娶凌罗确实有些冲动的成分在内,如果他们二人再多相处几个月,他也许真的就腻了厌了,失去兴致了。
如今的卢欧心里也有了些概念,他深感自己要娶的夫人其实只要在家里传宗接代、照顾子嗣就行了,最好不要有什么想法和人格,更不可干涉他在外头交际应酬的私生活。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凌罗对自己的朋友竟颇有微词,可自己这二十几年都是这么过的,不仅从前如此,往后也得如此,要想让自己收敛心性,放弃外面的花花世界,门都没有。
卢欧气急败坏地走出卢府后当夜未归,他找到了个清净的地方与好友周联葆、董望龄以及新认识的兄弟霍楠喝起了花酒来,身旁还有几个美人作陪。
美人们都很乖巧,为公子少爷们摇着扇子,捶着肩膀,可却并不作声。
此时的卢欧禁不住感叹比起在家里同那凌罗争执置气,这才是自己该享受的欢乐时光。
“娘那会说的对,娶妻怎能娶戏子呢,真是自讨麻烦”卢欧醉醺醺地跟一众好友抱怨着。
而那与他志同道合的霍楠更是满身酒气地大放厥词道“你说的不对,我看娶妻都没必要,找几个漂亮的妞生几个孩子就行了,然后给她们点钱,打发走人,省得看她们的脸色,我们家的那个整天摆张臭脸给我看,我现在都不想回家了,真烦”
“有银子我还不如花在这些姑娘身上,瞧,她们多乖”霍楠赤红着脸心情极好,说完,还不忘挑了挑身旁女子的下巴。
四个公子哥一面发着牢骚,一面抱着美人,一面饮着酒,一面解着愁。
这场战争后,凌罗为了与丈夫不至更绝裂,因而最终选择了妥协,她没有回戏班参加排练,只是巡演的第一日,她去现场看了看。
站在台下抬头望去的她,见戏班里的兄弟姐妹们个个意气风发,青春活跃,心中不禁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这时,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竟瞧见了一个朝气全无的行尸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己明明才二十出头,正值青春年少,为何会如此颓靡不振,意志消沉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自己一定更愿意留在舞台上,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嫁做人妇真是不值
几声悲凉的叹息过后,凌罗落寞地离开了人群。
她想静一静,甚至是躲起来,可最终无奈又伤感的她走着走着却还是回了卢家,只因为那里有她未满周岁的小儿子。
他很可爱,这一瞬,她禁不住想象着他一定正吸吮着手指,殷切地企盼着娘亲的归来。
这次巡演,虽筹集到了一笔可观的钱款,可离八和会馆的建造所需的庞大资金相比还依旧相去甚远。
兴建八和会馆几乎是全体粤伶的心愿,因而各个戏班子的粤伶之后又纷纷解囊,甚至有人还捐出了自己多年来收藏的家当。
这时,颇有感触的凌天心想自己也得尽可能地出力才行,虽她如今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可毕竟曾是巨贾家的千金,赵家那个被她遗忘多年的地方此时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她的思绪当中。
当年怡兴洋行虽被大火焚毁,但是并不代表赵家一无所有了,离开广州时,凌天同大管家左峰一起将赵家的大门紧紧封锁,且房契也都交由左峰保存,因为左峰是怡兴洋行的老资格,也是她父亲最最信任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赵家的洋楼还在,里面也应该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如果将其变卖,一定可以筹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
可时隔这么久了,左峰叔他还在么
算算他若是活着应该已有七十岁了。
如果他还在的话,他又会在哪里呢
第二百零九章 旧忆
左峰的住所,凌天还记得,是一处坐落于文德里的小别院,少女时代的她曾经陪同父亲去过那两三次。
这一日,凌天提着水果和点心凭着记忆找到了那里,站在铁门外两三米处向内望去,瞧这院落的外观基本与从前并无二致。
可此时凌天的内心却是五味杂陈,复杂得很。
她有些害怕,又有些后悔,这感觉倒跟近乡情怯有几分相似。
她想着自己回广州这么多年了,为何不早点来看看他老人家,毕竟他曾是对赵家最最衷心的人,若是他不在了,这迟来的遗憾要怎么弥补呢且赵家的房契又要去哪寻呢
可没办法,谁让自己此先一心笃定今生要跟赵家彻底告别了呢
紧接着,凌天揣着一颗忐忑的心缓缓靠上前去,她先是轻轻敲了两下门,见无人应答,继而又用力地叩响了大门。
没多久,一老瓮半拖着步子看似有些吃力地走出来应门,虽然对方的面庞已经是皱纹满布,像块老树皮一般,可凌天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便是她的左峰叔叔。
左峰叔竟然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这一刹那,凌天的眼圈突然红了。
左峰年近七旬身体还算康健,本就稀疏的头发如今已经掉的差不多了,只是前几年中风过一次,因而走起路来,腿脚不太协调,尤其是左腿,每迈一步还得划半个圈。
此刻,他正步履蹒跚地朝大门走来。
左峰开门瞧清凌天的一瞬,他本以为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彻底花了。
可确认了过后,泪眼婆娑的他竟激动地全身打起了颤,尤其是那本就不太灵活的左肢,此时好像已经完全不听了使唤。
凌天见状,立即上前劝慰安抚,紧接着,她赶紧搀起左峰叔,跟他半步半步地走入了家门。
这一路下来,左峰已是老泪纵横,坐定后,好半天,他的气息才得以喘匀。
这时,只听他开口道“大小姐,你知道么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就是怕有朝一日,你回来了,想要回赵家,找不到我呀”
这话可真不假,左峰的老伴十年前就去世了,他的三儿两女也多在佛山,只有二儿子左玉良在广州城中做小生意。
好在左玉良特别孝顺,几乎每天晚上都来看望他,给他解闷。
但即便如此,左峰也早就想搬去佛山住了,毕竟那里人多热闹些。
这一席话深深戳痛了凌天的心,她就知道左峰叔永远都是那个对赵家最忠诚的人。
二人相泣了好一阵后,开始叙起了旧来。
凌天先是止不住地抱歉说自己这些年竟没来看他,真是罪该万死,后来又道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左峰听完后,也算渐渐镇定了下来,接着,他颇为犹豫地问向她道“大小姐,赵家宅院价值连城不说,若是真卖了,从今往后你要是再想回去,可就彻底没有家了,你可要想清楚啊”
这问题其实凌天来之前就已经想过了,如今的她已是真正地脱胎换骨,重生后全新又乐观的人,过去那些美好的念想可以永远铭记在心间,而那些不好的、不愉快的往事该忘记的就忘记吧,没必要缅怀和沉沦。
而现在和今后,天兴戏班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归宿,虽然赵家大宅也承载了自己很多快乐的记忆,但毕竟重建八和会馆急需用钱,这事对于凌天来说十万火急,甚至是使命,是责任,所以卖掉赵宅如果可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即便心存留恋也应当立即为之。
听完了对方的心声后,左峰被大小姐的慷慨和无私深深打动的同时,亦是惊异非常地发现原来对方就是那个粤戏界的名角凌天。
左峰虽然不喜听戏,可是凌天的大名他还是早有耳闻的。
他没料想从前那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如今竟会甘守清贫,且还成长为极具使命感的一代红伶。
过了好一会,他动情地直言赞许道“大小姐,你是真的长大了,让左峰叔我好生刮目相看啊从前那个娇气任性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位有担当、有作为的名角,而且还准备无私地变卖祖宅支援建设,你呀,才是当之无愧的慈善家”
慈善家这个词汇从前是凌天父亲赵习瞻最爱标榜的美誉,可回过头来看,二人的心境却是大大的不同,一个只为欺世盗名、沽名钓誉,而另一个却是真正的、无怨无悔地奉献着爱心。
听完左峰叔的一番赞美,凌天虽觉欣慰,但还是谦虚且不失幽默地回了句“左峰叔,我今年都四十四岁了,何止是长大,明明是已经要老了。”
紧接着,凌天亦深感左峰叔叔仗义可靠,因而不住地夸赞他这么多年保存着赵家的房契,没有动非分之想,当真是条铁骨铮铮的真汉子,这也算是她爹赵习瞻积下的唯一一点阴德吧。
左峰一面抚着椅子边,一面率真地笑言“在我面前提老,你还差得远呢,你呀还是大美人一个,一点不老,比起昔日的纯真如今还更有韵味呢”
没想到向来一本正的左峰叔夸起人来也是这么有一套,听得凌天好生心安。
第二日,凌天、左峰以及左峰的二儿子左玉良一起回了一趟赵家老宅。
当初离开这里时,凌天还想着自己有生之年怕是都不会再回来了,而如今早已释怀的她想到此等心境时只能一笑付之。
这次前来缅怀旧时光的同时,凌天还想取回一件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物件正红色戏服。
那是她师祖薛显扬的遗物,亦是洛鸿勋当年送给她的生辰之礼,对她来说意义不言自明。
当凌天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时,很多记忆都回来了。
外公、外婆在凉亭里一个给她扇风,一个给她讲着西厢记
娘亲采了朵玉兰花后半弯着腰插在了她的鬓发上,夸她长得真漂亮
爹爹从潮州带了好多礼物给她,里面还有她最爱吃的老婆饼
哥哥留学归来挽着她的手臂跟她讲着英格兰最近流行的稀奇物件
弟弟这个闲不住的小淘气大晚上的非要拉着她再出去玩一会
她拉起他的手匆匆躲进哥哥的书房时,他的脸红的好像一颗熟樱桃
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