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他都七十来岁了,早就该回老家了,正好赶上八和会馆缺钱,捐了本就不属于他的宅子,然后好落个清净走人,有什么不对劲的,你见到他到底想问什么”吴承昊对沈念恩的古怪行为太纳闷了,所以必须得发点牢骚。
对呀,自己到底想找左峰问什么呢
这一刻,沈念恩的心忽地茫然了,其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找到左峰。
没办法,找不到左峰,一切只能作罢。
沈念恩虽心有不甘,可赵宅旁落已成事实,谁叫这卖宅一事发生的这般突然呢更何况霍秉谦的弟弟对自己还有恩,即便他心存掂恋,也不能有所行动。
好在没几个月,沈家就有了喜讯,沈念恩心里的不快活也慢慢消散了。
1881年的八月,炎炎夏日里,沈康靖和李招娣的儿子出生了,取名为景枫,沈家人这一刻都沉浸在新生儿到来的喜悦中。
李招娣虽不是沈康靖的心中所爱,且身为李应泉小女儿的她从小娇生惯养的难免有些刁纵蛮狠,但心疼她不远千里远嫁广府,在父亲的教诲下,沈康靖也尽可能地对她关爱照料。
沈、李二人的相处虽缺少了些爱的感觉,但在外人看来,沈康靖和李招娣这对夫妇相处的还算和睦,基本上可以做到相敬如宾。
如今又喜得贵子,整个沈家算是进入了相对平静、安稳的新时期。
知女产子后不久,李应泉特意来广州探望,几日后闲不住的他还特意组了饭局,邀请了来广州发展的好友霍秉谦以及这些年合作还算融洽的生意伙伴卢湛,当然还有他的亲家公沈念恩。
四位中老年顶级阔佬相约于霍秉谦的陶然居中,准备今晚在这里尽情地欢乐一番。
由于商行的工作尚未处理完毕,沈念恩这个工作狂出门稍迟了些。
此时,陶然居最上等的雅间东篱苑内,李应泉、卢湛、霍秉谦三位友人先行畅聊了起来。
卢湛一边夹着小菜,一边嬉笑着调侃霍秉谦道“老霍,听说你最近总往戏园子跑,还花高价买了从前赵家的祖宅,收获当真不小啊”
卢、霍二人的父辈即是好友,因而这俩人少时便已相识,后来虽分处两地,生意却也经常有往来。
霍秉谦灿笑着回了句“我呢,一直都爱听戏,在香港和新加坡的时候没事也愿意往那琼花会馆跑不是嚒,只可惜啊,佛山的琼花会馆毁了,广州这不要新建个八和会馆么,缺钱,我就意思意思,资助一下”
“意思一下听说一出手可就是八十万两银子,要知道,现在广州城最好的洋房最多也就值个五六十万,赵家搁置了二十多年,最多也就值三四十万两,你这意思一下可真够大方的”卢湛一边吧嗒着嘴巴,一边话中有话的挤兑着霍秉谦。
李应泉认识霍秉谦也很久了,因而二人也相当熟悉,于是他赶紧见缝插针打岔道“老卢,你有所不知,秉谦他可不是一般的戏迷,他呀,是个戏痴,有一次去新加坡同我谈合作,一共也没多少闲工夫,还非得拉上我去陪他听戏,我呀,一点乐感都没有,听着头疼,都快烦死了,真想那戏赶紧唱完,我好走人。”
说完,三个中老年男子放声大笑,简直跟返老还童一般。
接着,卢湛边摇着手中的冷金折扇,边又煞有介事地挤眉弄眼说“应泉,你离得远可能有所不知,这次老霍出手这么阔绰,可不只是个戏痴这么简单,他呀,是看上了天兴戏班的女伶,为了博美人一笑,才会逞英雄慷慨解囊的。”
闻后,李应泉瞪大了眼,惊愕地瞧着霍秉谦,等待好戏听。
霍秉谦也不晓得卢湛为何会这样讲,因而其惊讶程度不逊于李应泉。
原来如此,李应泉更感兴趣了,他太想知道这女伶究竟是何方神圣了,竟能令一把年纪的霍秉谦有了回春的感觉。
可还没等他细细问来,卢湛却又插话了,他似笑非笑地接着说“应泉,你来广州的时间还是短了些,没见过这女伶,这女子可不是一般的人,多漂亮我就不必说了,重要的是她还是我年少时的梦中情人哩”
咦这话李应泉更感兴趣了,他忙将脸转向了卢湛,而后饶有兴致地打探道“那看来定是个绝世佳人喽,不过你说你年少时就喜欢人家,难不成她跟我们的年龄差不多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也已到了迟暮之龄了,人老珠黄都还能迷住老霍,看来当真是不简单啊”
第二百一十三章 欢聚
霍秉谦赶紧解释道“比我们小上几岁,我没见过凌天年轻时候的样子,只论现在,虽也有了年岁的痕迹,可迟暮倒也不至于,我呀,就喜欢她这种成熟有味道的女人,那些张狂的小姑娘,我可招架不来,那些都是老卢的菜”
戒烟、戒色唯独没戒酒的卢湛刚呷了一口玉冰烧,便赶忙放下酒杯,立起手来,止住对方的话道“哎,你可别给我扣帽子,我现在听了大夫的话,已经彻底戒色了,尤其是那帮年轻的女孩子,要是说真有什么,也是他们看我秀色可餐,非扑上来不可,说心里话我是真的非常想要拒绝呢。”
此刻,卢湛又开始吹嘘起自己的个人魅力来,看他那一脸自恋欢脱的模样,一旁的霍秉谦和李应泉皆齐齐轻哼着表示不屑。
不过他们轻蔑归轻蔑,最终还是得承认,卢湛无论家事、能力还是外型都是一等一的好,魅力难当那是自然,所以有些自恋也在所难免。
卢湛消息灵通,知道霍秉谦经常去捧凌天的场,所以很容易便想到了这当中的联系,只是事实却并非他想象的那般。
霍秉谦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空档,于是忙坦荡地说道“我只为支援八和会馆的建设,买宅子与凌天真没多大关系。”
可卢湛听了根本不信,他立马奸笑地反问说“你难道不是为了博凌天一笑,才会出这么高的价格买下赵宅么不然你出的钱买两个赵宅都绰绰有余。”
这时,霍秉谦连小菜都顾不得夹一口,当即努力地为自己辩解道“我都说了只为支援建设,我买不买赵宅,跟凌天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她,我难道要露宿街头不成”
卢湛一听,觉得好生奇怪,心想对方一定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他用手指点了点桌子,贼兮兮地挑明道“这赵家的宅院可是凌天的,你买赵宅当然与她有关系了,还在那跟我装傻”
见对方呆若木鸡地瞧着自己,一脸的不可思议状,有点懵怔的卢湛赶紧低头靠近他说“她从前是赵家的大小姐,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一刻,霍秉谦完全傻了眼,瞬间跌入了迷雾之中。
他当然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从来没人跟他提过。
思考了许久,他才想明白,怪不得买下赵宅后,凌天对自己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来她竟是幕后的真正卖家。
可与自己相聚时她却只字未提,且还丝毫未露得意之色,看来凌天当真是个奇女子。
知道这出隐情后,霍秉谦总算是想通了一些事,因而他靠着椅背边饮茶边悠悠地说道“欸,我此前还真不晓得,真可惜,早没跟你吃这顿饭。”
说完,他一拍桌子放话说“今晚这顿我请了,大伙尽情地吃,千万别跟我客气。”
“当然你请了,你的陶然居,你不请还好意思让我们付钱啊”旁听了半天的李应泉总算是逮到了插话的机会,高低眉一挑一挑的可真是相当地有趣。
就在这时,卢湛则继续轻摇扇子揶揄说“真的假的,那这样说来,你要早知道卖主是凌天,那岂不是得出上一百万看来我幸好没早说,不然又得害你破费了不是。”
“老霍财大气粗,人家才不在意那点小钱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李应泉赶紧补上了一句风凉话。
无奈,霍秉谦没办法再未自己开脱,因而只得似有羞意地淡淡笑了笑,其实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凌天曾是赵家小姐一事之上。
而这时,李应泉禁不住感叹了句“这凌天既是粤伶,竟又还是赵家小姐,看来当真不简单啊”
他虽从未见过对方,可却好奇感倍增。
这问题卢湛最清楚不过了,此刻他为二老悠悠解释道“哎呀,你们俩还没弄明白,她呀,就是从前怡兴洋行赵家的大小姐赵虬枝啊我认识她这么久,她连我都看不上,怎么会看得上老霍你呢凌天她呀,可能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地上的凡夫俗子哪能入得了她的眼。”
霍秉谦和李应泉青年时都不在广州,所以都没听过赵虬枝的名字。不过怡兴洋行这四个大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始终身在商界的二人自然都听过。
霍秉谦此先只以为凌天是个粤伶,可没想到对方从前还是贵族小姐,这一刻,他更觉凌天同自己乃良配。
不过他知晓凌天其实是心有所属的,并非卢湛所言的眼界过高,可正当他想要为凌天辩驳之时,却又被李应泉话赶话抢了先。
李应泉从前同怡兴洋行合作过,当然也知晓赵家的威名。
他心想此赵家即是彼赵家,难怪这女子能迷倒眼前这两位仁兄,原来人家曾是富甲一方的名门千金。
这时,李应泉禁不住想到了还没露面的亲家沈念恩,因而他随口说道“原来人家是怡兴洋行的大小姐啊,怪不得,我从前还跟赵清阳合作过生意,只可惜后来那船沉了,赵清阳也死了,再后来怡兴洋行也完了”
“对啊,清阳兄生前也是我的好兄弟,凌天就是她的亲妹妹。”卢湛禁不住想到了自己的故友。
哦这下关系总算缕清了,终于明朗的李应泉突然说道“那念恩应该会认识她呀,念恩从前可是怡兴洋行的人,我要是没老糊涂的话,记得他还是赵清阳的手下呢,一会他来了我得问问他。”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为难
可卢湛却撇了撇嘴,紧接着用力地摆了摆手说“念恩跟我们不同,咱们几个怎么说也都算沾了老爹的光。念恩他可是完完全全靠自己,别看他现在是资产雄厚的船老板,当年只是怡兴的一个小伙计,哪有资格认识凌天,多半连见都没见过人家呢你问他,不是故意寒碜他嚒”
此时,李应泉禁不住忆起了沈念恩从前遭遇的种种苦难,他心想毕竟人家已经更名换姓,跟旧日告别,自己还是别提往事为好,免得惹人心烦,因而赞同了卢湛的话,决心不去无故撩拨沈念恩。
话音刚落不久,沈念恩终于姗姗来迟走了进来,可他却错过了刚刚这三人极为有趣且对他而言又十分重要的对话。
落座后,沈念恩先是向三位友人连连致歉,接着便讲起了今日早间自己前往粤海监时被徐闻江刁难的一系列经过。
徐闻江之前曾被提到过,此人为粤海监的副监督使。
自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新成立的粤海监实在洋人的管控之下,可除了税务司等要职外,很多职务仍由华人担任。
徐闻江虽然官衔不算太高,可权利却不小,而如今各个通商口岸的海监部门差不多都是个大肥差,里面的华人虽时常受洋人的气,可却能将这些怨恨统统发泄在华商身上。
华商们尤其是做对外贸易的,都不得不同海监的人经常打交道。
神通广大的卢湛去年为了消灾还曾把上等的精致烟具割爱相赠给了这位仁兄徐闻江。
十几日前,徐闻江便托人捎话给沈念恩,叫他有空务必来海监一趟。
沈念恩内心里对此人无比厌恶,因而十分不想前去粤海监见他那副丑恶的嘴脸。
可没办法,前两日,徐闻江再派人来催促,无奈,今日得了空闲的沈念恩只得强压着性子去了粤海监一趟。
果不其然,徐闻江来找那定是没什么好事。
徐闻江现年六十二岁,个头比沈念恩矮了少许,眼皮很厚,眼睛略突,皮肤坑坑洼洼,十分粗糙,乍一看有点像水塘里的癞蛤蟆。
徐闻江见到沈念恩时,假装客套地笑了笑说“沈老板,您日理万机,请您来海监一趟还真是不容易啊”
瞧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臭德性,沈念恩虽万般不爽,但知道此人得罪不得,因而城府较深的他只能压着内心的烦躁恭敬地回道“徐监使,您这是哪的话,沈某人得了空,就立即来这听您训话了,哪敢延误半刻啊只是最近杂务繁多,分身乏术,不得已才来得稍迟了些。”
接下来,二人又虚与委蛇地往来了几句,徐闻江还命下属为沈念恩看茶。
东拉西扯了没一会,徐闻江总算是切到了正题上。
他提到近日来朝廷为了白银不至流出过盛,因此在广州督办银元局稳定货币流通。
接着,他便直接挑明城中的富商巨贾们都得捐献现银出来备用储蓄。确实,大部分与海监打交道的商人巡抚已交由粤海监来催缴。
这时,徐闻江提了提自己头上的那顶单眼花翎帽旁敲侧击道“几天前,夏氏兄弟分别捐了五十万两现银,而你的同行白老板一人就捐了七十万两。”
于是乎,他眉毛一挑看向沈念恩说“沈老板,你捐银要是少于五十万两,那说出去可真是不太好听啊”
沈念恩心中免不得大惊,没想到对方这么狠,竟然狮子大开口,上来就开出了五十万两白银的高价,简直是逼自己卖船的节奏。
其实这捐银做储备金本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他一开口便索要这么多,真是太过强人所难。
而且沈念恩心知肚明,这银子一拿出去,若是真做银元局的储备也就罢了,可事实上肯定绝大部分都会进了他徐闻江的腰包。
上一届的海关监督杭亚金因贪污受贿被抄家时,府上养鱼的二十几个水缸中竟都查出了上百万两白银,再加上他藏匿于他处的,加起来的数额竟超过五百万,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银贼。
此事当时轰动了全广州城,想不到杭亚金只来了粤海监八年多,捞到的银两竟超过了许多富商家三代攒下的家业,真是让人惊掉了下巴。
再往前算,十三行时期,行商要想人公行,就必须得到官府的同意,这笔领取“执照”的贿赂一般就在二十万两白银左右。
除此之外,商家们还得经常应付官员的勒索,每当广州有什么建筑开工,全国各地发生旱灾水涝,商人们就心惊肉跳,因为捐款的通知马上就到,数目不小,多在十万以上。
最可气的是,其中大部分捐款都到不了百姓的手里,落人官员之私囊在所难免。
而杭亚金最大的法宝便是经常以赈灾之名向商人甚至百姓筹捐,可让人气愤的是受灾地区拿到的份额只是少部分,而绝大部分银两都装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至于官员们家里的红白喜事、生儿育女、生辰升迁,商人们都必须送礼。
这些礼金数目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不亚于天文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