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时下立鼎未久,苑中宫人虽有普选民女,但也不乏各家所进。尤其女史这样各宫有执事的女官,若有关系门路,可以免于宫籍之外,不禁婚配,甚至每月都有假期归家与家人团聚,与外廷没有太大区别。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有过当罚,尽职则赏。两位女史既已受过,也应受赏。苏女史既然出宫居府,我当助其阖家团聚。我修书一封,明日后家令持往庾府,请庾府将人送至此处任事听用。
至于周女史,其子既然已经任事,那也好办。稍后请其过府一叙,其母尽忠职守,可知其子亦非庸人,岂可长为鞭下吏。我当为其谋任一地,我乡土吴兴便是善处,民风淳朴,可任一县。
刁远听到这里,额头上已经隐有冷汗沁出。他本以为这少年只是任性,没想到思虑却是周详。有过当罚,尽责则赏?这算是什么赏?这是把人一家都捏于指掌之中!
说完这些后,沈哲子才又望向刁远,笑语道:我今日入府,见府内事务虽是繁多,但却条例有序,不见杂乱。可知家相亦是尽责之人,实在是
分内而已,实在不当郎主厚赞!
刁远连忙表态道,他真怕这少年兴之所至,再给自己来上一赏,那真是消受不起。
我今日算是越俎代庖了,只因一时激愤难耐,还望家相不要介意。日后府内诸多事务,我与公主都是年浅难当,还要仰仗家相善处内外。
说完后,沈哲子便站起身来:夜已经深了,我也不打扰两位。事情就这么定了,若再有疑难,可以直接道我。
他是真的累得不轻,强打起精神来处理完这件事。区区两名浅见妇人倒不值得他如此郑重以对,问题是这两人有直接向皇后进言的机会,皇后的态度则又影响到他的家庭和睦,因而一切潜在隐患都要扼杀在萌芽中。
以往沈哲子觉得家奴居然能够凌驾在主人头顶,驸马要与公主同房甚至还要贿赂家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可是当他成为帝婿后,对这现象却有了一些感受。
皇女出宫后,不得诏命也不得随便进宫入苑,亲情自然渐渐淡薄下来。宫中若要了解公主府内情况,自然要直接询问陪嫁的宫人。这些宫人得以进言,便有了搬弄是非的机会,甚至出于私欲而离间母女感情都不出奇。
更恶劣的甚至有公主乳母收一家贿赂,率进谗言竟然使得宫中下诏杀掉驸马,继而再使公主配于别家。
很显然皇后这脾性跟慈母搭不上边,之所以有公主所言那种情感流露,也不过一时伤感而已。随着公主离宫日久渐渐习惯下来,彼此感情肯定更加疏离。沈哲子也并不怎么热心帮助母女修复关系,只是不想皇后再借宫人对公主施加什么影响,坏其心情。也不许这些人因私利而搬弄是非,增添什么不必要的烦恼。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又是黎明起身,这几天他都难得清闲。比较让他郁闷的是,在归乡大礼之前,每天清早他都要去礼拜公主。
当沈哲子走进房间中时,公主已经起床,临窗而坐,正有宫人为其整理发髻佩饰。今天这小女郎倒不必再化浓得夸张的妆,素面朝天坐在那里,似乎有些起床气,秀眉微蹙,虽无风情,亦足娇憨。
看到沈哲子进房来,兴男公主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妇,羞怯之余,亦有几分伤感。她转过身来有些怅然的望着沈哲子说道:沈哲子,是不是从今往后我都再难见父皇母后和阿琉他们?
室内人也不多,沈哲子索性省了礼拜环节,他坐在公主下首,笑语道:公主虽然离宫,但等我们去吴兴我家行过大礼后,陛下若想念公主,还会时常召公主进宫相见。
父皇他
公主话语一顿,神色间却颇忧愁:我们就要去吴兴了吗?可是吴兴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吴兴距离建康也不远,舟船往来旬日可抵。
沈哲子也不急着离开,便坐在这里安慰一下这小女郎:吴兴风物,跟建康又有不同,虽然不及都中繁华,但却水清山秀,景色怡人。我们在乡中,都不必乘车,出门即是登船,夏日里船行在荷田中,荷叶上偶有鱼虾跃在上面,触手即能摘到荷叶莲蓬
你又骗人!出门就登船,你们不怕落雨吗?雨水一多,河水就涨,要把庭院都给淹了!
那也不必担心,若真水淹了庭院,我们就乘着竹筏四方漂流,夜里也睡在竹筏上,清凉宜人。渴了用荷叶掬水,饿了就在水中采菱
你们真可怜,一口热汤都喝不到可是可是别人说我夜里总说梦话,会不会有鱼虾跳进我嘴里?
公主先感慨一声,旋即又有些担忧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是哈哈一笑。公主亦笑起来:我早知你在骗我,若真像你说那样,你早被水冲进海里喂了大鳌!
又跟公主闲扯片刻,沈哲子才离开这里。昨夜府中宴会一直进行到下半夜,许多宾客醉了后宿在府内。家相刁远正在指挥仆人们收拾残局,家院大了收拾也麻烦,近百仆人从早间忙碌到晌午,才堪堪收拾好了。
看到沈哲子行来,刁远神态便有几分拘谨,对于这位人小谋深的郎主,他确是在心里感到发憷,不敢等闲视之。
沈哲子请刁远任球等人进了书房,开始安排今天的诸多人情事务。今次沈家能够顺利迎亲,多赖都中各家帮忙,这种人情债虽然也是有来有往,但该有的表示则不能少。
大体的答谢名录早已经整理好,沈哲子览过一遍后酌情增删,然后分派人往各家府上赠礼。他离都也就在这几天,这些事情需要尽快处理。还有昨日出入的账目,因为沈家这方面的人才不少,如今已经整理出一个细则。各家礼货折钱再对比近来为了大婚的诸多开支,亏空只在百十万钱之间,倒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到了午后,庾条亲自来到沈家,随行的还有那位苏女史的一子一女。这让刁远看向沈哲子的眼神更增敬畏,他本以为沈哲子虽然定计,但庾家乃皇后母家,也少不了还有波折,但没想到沈家与庾氏关系竟然如此亲厚,一封手书便即刻将人送来。
沈哲子将庾条迎入室中,笑道:今次之事,多赖庾君相助,如此小事,也劳庾君再来一次,实在感激。
说这些做甚么!我与哲子郎君,哪用这些虚礼。
庾条笑着入座,如今彼此也算亲戚,他还是沈哲子的长辈,看这少年便更满意:大兄语我,离都之期应在七日后。我知府中仍有诸多事务,若有分身不暇,哲子千万不要客气。
诸事自有旁人打理,哪敢再有劳庾君。
彼此客套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谈起了隐爵之事,早在多日前,他家会计团队已经到了晋陵,接手诸多账目与财货,已经渐渐梳理出一个结果。
讲起此事,庾条更加振奋,笑语道:两月之期,诸位资友已经尽知。这两月来入资者陡增,已经不独限于京口晋陵,都中亦有许多人家想要加入。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一笑,侨人圈子本就狭小封闭,但凡能闻此事的人也多数听闻,限定一个日期后,有心加入者也都不再观望,自然会蜂拥而入。这么多人加入进来,他也并不担心被人争夺控制权。若没有一个稳定的供货渠道提供返利,这隐爵系统就是个火药桶,焚人焚己。
吴会是江东最大的物产地,能够在吴中调集大量物资北上,除沈家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只要把持住了这一点,日后就算朝廷要招安这个团体,也不能撇下自家。
眼下离都在即,沈哲子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于此,与庾条简单概述一番,约定同往吴兴去考察一番供货地。
又经过几天足不沾地的忙碌,苑中诏旨终于发下,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开建康,往吴兴而去。
还一章要晚点,我先吃饭。。。
0197 醋娘子
午后时分,暖风熏人,吹得人头脑昏沉,恹恹欲睡。
宋姬独坐于窗前,臻首低垂,露出衣领下白皙如玉的一段后颈,昨夜子时到现在,她都不曾合眼,这会儿便提不起精神,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间,她似是听到人语声,身躯激灵一颤,整个人清醒过来,侧过首去,便看到皇帝半躺在胡床上,两眼正望着自己。
陛下何时醒来?妾竟不觉,实在当责。
宋姬俏脸微红,连忙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抬起手来拍拍脸颊,让自己更清醒几分,然后才弯腰端起案上清水,行往皇帝面前。
朕不渴。
皇帝抬起手来摆了摆,示意宋姬放下瓷杯,坐到自己面前来:你过来跟朕闲聊几句吧。
宋姬依言而行,一如既往的温婉恭谨,等待皇帝开口。
现在几时了?
皇帝有些困难的转了转脖子,望向窗外天色。
刚刚过了未时。
已经未时了
皇帝听到答案,便又躺了下来,两眼望着殿中顶梁,苍白脸上神态忽而伤感忽而喜悦:这个时辰,兴男应该已经离都了吧?这个小女郎,生性好动,最喜新奇,能去往吴兴水乡秀美之地,应该也是喜悦更多
宋姬心内一叹,口上说道:公主仪驾,午时已发,取道义兴,七月中可抵吴兴。
陆路好,虽有颠簸,却无风浪。这女郎不曾乘过舟船,未必受得住江波荡漾。
皇帝笑了笑,继而视线望向宋姬,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能近侍陛下,是妾的荣幸,亦是本分。
宋姬俯身为皇帝垫上一层丝絮,动作轻柔小心。
你是造物钟爱清丽之人,可惜朕难欣赏你的清妙,只作劳碌役使,也是唐突了佳人。朕曾许诺你,朕会放你出宫另择良人。现在时机已经到了,宋姬,不知你想去谁家?
皇帝低头看这大半年来起居侍奉自己的温婉佳人,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怜意。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若非宋姬过去这些时间照顾得宜,他未必能熬到如今,完成心中夙愿。因而对这佳人也是颇有感激,想要报答一番。
宋姬听到这话,双肩却是颤了颤。过去这些日子于她而言简直就是折磨,不只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有对前途的绝望。随侍皇帝良久,许多不该知道的秘辛也都目睹,她心内更是悲观,已经不敢再望前途。但没想到,原本以为皇帝只是安抚她的话语,如今又再旧事重提。
但她也清楚,皇帝的情况她最深知,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眼下要安排她离宫,那是已经放弃了对生的挣扎。原本于她而言一桩可称惊喜的安排,现在她却不忍心答应下来,眼泛泪光垂首道:妾并无此念,惟愿长侍陛下。
走罢,该走须走,若眼下不走,以后未必能轻松离开。你走了,朕于世道便再无亏欠,再无遗憾。
皇帝叹息一声,继而脸上又流露出威严之色:朕也该走了,离开这里,去朕该去的地方。天子居中,岂可久居侧堂!
——————
护送公主离都的仪驾队伍堪称庞大,除了沈家本有的千余人外,尚有两千宿卫禁军。旌旗招展,威仪十足。
除了这些随员之外,尚有太常华恒以下等数十名台城礼官,他们要一直跟随到武康沈家,在那里主持公主与沈哲子的大婚。
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若走水路还好,但诸多权衡后,最终还是选择了陆路。毕竟大江不靖,时有羯胡或乱民木漂江上作乱,京口晋陵流民众多,陆路虽然辛苦一些,但毕竟安全。但沿途的补给却是很困难,虽然台中下诏沿途地方官署筹措给养,安排仪驾行止。但各地方情况不同,也难尽数妥帖。
这时候就体现出沈家作为江东豪族的力量,从离开丹阳开始,沈哲子便派人先行一步,通报沿途各家,希望能予以方便。一路下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波折,各家虽然交情亲疏不同,但也都给沈家面子,有人出人,有粮出粮,有地方的出地方,满足了庞大仪驾所需。
哪怕在沈家世仇周氏所在的义兴郡,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周氏显宗一脉虽然被杀尽,但剩余的族人在义兴同样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当年沈哲子第一次往建康去,就因周家举义军盘踞义兴郡治阳羡,而不得不转道北上而行。
可是今次到达义兴后,仪驾却受到了各家的欢迎礼待,就连周氏也不例外。再深的仇怨,总有淡化的那一天。如今沈家势大已成不争的事实,周氏再执旧怨不放,也是于事无补,奈何不了沈家。
或许当有一天沈家家世衰落下来,这一番旧怨会被再次翻起来,但起码目前,周氏不得不放低了仇怨,礼迎公主仪仗。
沈哲子近来除了面见接待各家族人之外,还有一件事不能不理。那就是随着离都渐远,公主的情绪也时好时坏,小女郎从未离家这么远,时而会有新奇欢欣,但大多时候都是情绪低落,间或泪流不止。
这一天在行过阳羡后,沈哲子刚刚迎上自家前来接驾同时运送补给米粮的队伍,便又听公主仆人来报公主又在闹情绪不肯进餐。
对于安抚公主情绪,沈哲子倒不感觉厌烦。这小女郎近来虽然敏感许多,但大多数时候还能听得进去道理,并不是一味的刁蛮任性。
听到这话后,沈哲子对叔父沈克歉意笑笑,沈克正忙着教训在都中玩野了的儿子沈牧,见状后摆摆手道:青雀速去,千万不要失礼了公主。
沈哲子匆匆行往队伍中,不多久就看到公主所乘坐的四望香车。车前一众宫人神态焦虑,其中便有那两位皇后派来的女史,看到沈哲子行来,忙不迭迎上前去低语道:郎主,公主又是不肯进餐,仆下奉上餐食都被抛下。
被沈哲子教训恐吓一番,如今家人又都落入沈家掌握下,这两名女史再见沈哲子时,已经彻底安分下来,再无倨傲姿态,甚至比其他宫人还要恭敬得多,甚至在呈送苑中的告书都要有沈哲子览过之后才肯呈送。
宫人们七嘴八舌,也说不清楚公主又因何闹起了情绪。沈哲子摆摆手,示意那口才好的侍女云脂上前来,问道:云脂娘子,你可知公主因何气恼?
云脂闻言后神态便有几分古怪,作欲言又止状,沉吟半晌才低语道:我也只是猜测,只是由婢子这里听到什么,郎主万勿对公主言是婢子多嘴。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禁更奇怪,点点头说道:云脂娘子请放心,我不会对公主说。
得了沈哲子许诺,云脂才将事情缘由娓娓道来。原来昨天有义兴各家命妇前来拜见公主,原本只是礼数应答,也没有什么波折,只是在讲起吴中趣事时,其中一个命妇讲起来吴兴流传的与沈哲子有关的童谣。
当时公主神态也无异常,只是夜后又向人问起此事,到了今日午间,便恼了起来。至于是否为此,婢子也只是猜测,不敢擅断。那云脂又低语道:郎主千万不要说是婢子多言,否则公主定不许婢子再随侍左右。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哑然,莫非那小女郎是因此在吃醋?这倒让他心内有些异样情愫,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登上车去,刚刚越过青纱屏探进头去,顿时便见一物抛来,连忙用手去挡,才发现乃是一方粉盒,而公主正坐在车内,脸颊都气得鼓了起来。
你下去,不要登我的车!
看到沈哲子,公主俏脸微微泛红,眼珠一瞪,已经隐有垂泪之态。
沈哲子将那粉盒捡起来,上前放在案上,公主瞪他一眼,却将身躯转向别的方向,明显是在因沈哲子而生气。
旅途劳顿,公主若不进餐,身体怎么受得住。
我不想同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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