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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听到这话后,众人又是错愕又是震惊。十万钱于他们而言,虽然难称巨款,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若沈家只是开口央借,那也不必犹豫,直接筹措借出即是。但十万钱买一股,这股又是什么?两百股尽数售出的话,那就是足足两千万钱!莫非沈家打算借其家如今正旺的声势来敛财?

    我等对哲子郎君自是言出必信,只是这所谓商盟之股究竟为何,实在识薄智浅,还请哲子郎君能详述一二。

    沉吟良久之后,座中才有一人发声问道。

    沈哲子倒也不以为意,当即便笑道:所谓商盟,便是不以一家一地为限,凡我吴中人家皆可集资入盟。这商盟普收吴中货产,转运京口得利后再分润各家。这也是一个权宜折中之策,吴中各地所产不同,盐米获利亦不相同,再有各家或急或缓,争抢水道,竞价而售,物价一日三变,不只坏了市道,又让各家彼此怨望生咎。若是如此,我家想结善乡里,反而做了坏事。

    众人听到这里,渐渐有所明悟。他们之所以明白这么快,乃是因为水道贯通交易频繁后,长城县所在本就处于弱势之中。长城物产最多便是竹材,哪比得上食盐米粮等获利大。而且水道虽然便利,但总有交易繁忙时,每当这时候,首先被拖延运送的便是长城竹材,毕竟利薄不得看重。

    京口市场虽然很大,但若真任由吴中各家争抢分食,他们能够分到的也是微乎其微。然而这商盟存在却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许各家私相售卖,奉资入股,可谓雨露均沾。

    见众人再有意动之色,沈哲子又笑语道:这两百股,便是两百份利,获利两百,各家便俱分一钱,如此可避免诸多纠纷烦恼,亦能毕集人力共营此业,各家反而其乐融融,更加亲厚。至于所奉股资,诸位也不必担心乃是虚掷,自有我家各处货栈渡埭打底作保,若得亏空,以此分偿。

    听到这里,已经有人神色激动起身道:郎君何必言此,只要你开口发声,我家自会奉陪。一股十万钱,我家愿奉十股!

    庾条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颤。他早知吴中富足,但亲眼见一个平平无奇人家张口便是百万钱,哪怕他见惯资财,也大感诧异。接下来各家便都踊跃发言,更让庾条大感惊诧。这些人家只听一个空想,便踊跃认购,张口便是十数股,最少都有五股,简直就是不把钱当钱!

    眼见此幕,他心中禁不住感慨,若是隐爵没有改制,他在吴中推行此法的话,资财怕不是如山崩海啸涌来!吴兴这些人家,不显山不露水,家资之丰厚,远非那些京口侨门能比啊!

    看到众人踊跃姿态,沈哲子也笑一笑。他所言此法还只是一个梗概,分两百股只在长城县便几乎被人包圆,除了沈家眼下势大之外,也因为水道得利后令得他家公信力大增。

    但这商盟在沈哲子心目中乃是与隐爵并重的事情,就算各家一时信重,他也不能马虎。因而待众人情绪稍有平复后,他才笑道:眼下所言,只是先知会诸位一声。待到整出一个完整章程,还会传信各家毕集我家龙溪共议此事,届时才可奉资入股。只是有一言在先,各家限购三股,以免我乡中厚此薄彼啊!

    听到这话,众人不禁又惋惜。若果真能长久垄断京口市场,得利又远胜田亩所出,甚至已经有人动念要售出一部分田亩,也要多购此股,没想到却还有这限额。

    哲子郎君,我等皆信尊府营利之能,缘何一定只限两百股不可更多?有人又疑惑发问道。

    诸位都是累世居此的乡人,信重我家愿意共谋,只是我家却不能恃此而傲。货殖两地总有风险,即便血本无归,我家渡埭之产足偿此失。空口无凭,以此为质,各自心安。

    沈哲子这次是打算做正经生意,又不是非法集资,一切自然要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章程来。他与庾条已经深论过,两千万钱加上最近隐爵所入,足够将他那个改制构想运作起来。

    沈家眼下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但随着吴兴水运达到高峰,加上两郡夏税北运完毕,要筹措出来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之所以要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自家产能不足,人力筹措不开。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独享此利,让人眼红继而生怨。

    归根到底,沈哲子的首要意图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敛财牟利。通过这个商盟,让吴中各家得以互通声息,有一个沟通的渠道和平台。把自家的利益转化为大众的利益,这样的利益,才是不能轻易触犯的。

    吃独食虽然获利大,但是成本也高,退上一步,则会有无数斡旋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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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0 长城竹海
    庾条亲眼见沈哲子单单在长城县,仅凭几句话便可调集将近两千万钱的财货,心内之震撼简直无以复加,早先他因在京口晋陵拉拢诸多资友,心内已是不乏自豪,此时见到吴中土豪手笔,才益发觉得人外有人。

    当宴席散去,众人离开后,庾条便忍不住对沈哲子感慨道:吴中之富,果然不同凡响。哲子郎君长居此豪富之乡,难怪这么年轻便深通货殖之法。更难得此乡民众对哲子郎君信重不疑,一呼百应,千万资财旦夕可集!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我不过上承父祖余荫,因而才得乡人信重相托。庾君你在京口一带白手兴家,基业草创,才是真正的令人敬仰。

    若无家世荫泽,没有哲子郎君教我,我如今也不过只是晋陵一浪荡闲人而已。眼下也无旁人在场,哲子郎君再如此谬赞,实在让我汗颜。

    庾条也算经历世事磨练,已经有了自知之明,虽然心情很愉悦,但也并不因沈哲子的随口夸奖而得意忘形。略加沉吟后,他也如方才长城县内其他人家一样疑惑不解,皱眉道:此商盟之议,单在长城一县便备受追捧。正应集重资以开伟业,哲子你为何只限定两百股?这两百股,应是绝难将吴兴会稽两地人家都罗网其中

    在和庾条谈论时,沈哲子倒可以少一些顾忌,讲得更透一些。他笑语道:眼下只是草创而已,诸多章程规矩都待磨合创建,可知未来仍有诸多变数。两千万资财已足用眼下,再有更多,也是闲置而已。牵涉太多人家,反而让我等做事太多掣肘,难得从容。

    庾条听到这话,倒是颇有感触。他已经过了见钱眼开的初级阶段,眼界渐高,加之深受隐爵系统构架臃肿之苦,听到沈哲子的解释,便也明白过来。既然集合更多财货也只是虚置,那也实在没有必要牵涉更多人家来分割事权。

    眼下这两百股,确是难将各家都网罗其中,不过这资股也不是一成不变,等到商盟日渐壮大起来,各家奉股之人也可请议将资股分拆,一为二为三乃至十百,可买卖互易,亦可转赠继承。

    沈哲子又笑道,商盟的股份也如隐爵股份一样,允许自由买卖,当然印花税是一定要收的。但眼下他却没有成例可供参考,因而并不强求一蹴而就,未来的计划也会随着新的变数和发展而改变。

    庾条听到这里,倒是大点其头,笑语道:诸如先汉时之汉武推恩,资股分割,挟众虽多,事权却难撼。

    听到庾条悟性越来越高,一语道破关键,沈哲子也是大笑起来。尽管他渐渐收回隐爵主导权,但庾条必然是他需要信赖的好帮手,个人能力渐渐提升起来,对沈哲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两人又倾谈片刻,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各家又联合来宴请沈哲子与公主,地点则在长城钱氏位于岩山的一座山庄中。盛情难却,加之这里距离武康也不过一日行程,倒也不必急于归家。

    能够离开仪驾去别处游玩,公主也是兴致盎然,可是到了钱氏庄园才发现与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长城县各家夫人们陪着她在房内安坐闲聊,而沈哲子他们则乘着肩舆进入竹海,让她眼红羡慕并愤愤不已。

    她也想去那竹林中悠闲漫步,跟这群陌生的中年妇人们又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絮絮叨叨夸赞沈家在郡中有多势大,沈哲子在吴中又有多出色。最初听这些话,她倒有种与有荣焉的窃喜,可是听得多了,便渐渐厌烦起来。苦于不想在沈哲子的乡人面前失礼,有些忸怩别扭的坐在那里,满心的不自在。

    沈哲子在竹林中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旁边钱氏家长连忙示意仆下奉上一件锦袍,稍带歉意道:竹林风寒气湿,与外间炎炎不同,哲子郎君若是难禁湿冷,我们便退下山去。

    不妨事。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他如今身体日趋强健,早不复最初那么体虚。相对于外间的炎热,这竹林内清幽雅致,凉风习习,确是一个绝佳的避暑圣地。他心内倒是有些后悔,不该跟这群老男人混在一起,与公主漫步在这幽幽竹林之中,欣赏那女郎宜喜宜嗔姿态,也是一桩乐趣。

    庾条身披一件博领鹤氅,阔步行在这竹林小径中,兴致盎然大笑道:这竹海果然不负其名,行于其中似无别界,远离俗世喧嚣,让人神清意畅,熏然已醉。就连我这浊人,都忍不住生出清奇意趣。

    时人爱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庾条这番感慨,也让其他人颇为认同,那钱氏主人笑道:哪怕长居此乡,见此竹海壮美,仍让我悠然忘形,平生夙愿能埋骨清乡。

    长城竹海确实蔚为壮观,哪怕经过千数年的砍伐,到了沈哲子所生活的后世,仍是江南面积最为广阔的竹海。时下山野河泽本就开垦不足,一切都保持着欣欣向荣的自然原生态,这竹海便更加壮美,从长城县一直蔓延到义兴郡治阳羡,巨竹参天,郁郁葱葱,漫步其间,确有世外出尘之感。

    然而沈哲子却没感受到多少清趣,他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铜钱。时下竹材用途极为广泛,食用的竹笋竹笋,药用的竹实竹汁,亦可造纸,民屋舟船,桥梁车驾,不只关乎民生,更是极为重要的军用物资。陶侃比较让人推崇的行为就是在荆州任上收取废弃竹头保存起来,等到桓温北伐时都能取用。

    如此大面积的竹海,简直就是一座予取予求,根本不必节制的宝库。单单竹海自然的生长,便完全能够补充这种消耗。

    相对于木材,竹材更加轻便,易加工取用,耐水蚀虫蛀,而且成材更快,虽然在坚固性上远逊木材,但有这么多优点,在许多方面都可以作为木材的代替品。在沈哲子的构想中,竹材也是要往京口大量调运的大宗商品,因而今天才答应各家邀请,实地来看一看这漫无边际的竹海。

    一边在竹林漫步,沈哲子一边听长城县各家言道竹海的开发和利用。这样广阔的竹海,远非一家一户能够垄断霸占,而且在盛产竹材的长城县,竹材根本就卖不上价格。

    而且竹节横生,扩展速度极快,以往长城县人非但不能因此得利,反而深受其害。不只要砍竹,还要掘根,以防竹林蔓延侵占本就不多的耕田。至于砍下的竹子,除了少量用于制造各种器具之外,绝大部分都是用来当做薪柴焚烧。

    一直等到沈家牵头疏浚河道,使得长城县水道也连接到整个吴兴的水网中,运输的成本大大降低,各家才因此而得利。如今在长城县,伐竹已经成为了仅次于耕织的民生产业。

    沈哲子特意赶去伐竹场看了看,大批乡人在此砍竹,粗长的竹竿堆放在刚刚砍伐出来的空地中等待运输下去。而在这竹竿堆下面,又有许多竹笋顶破了土层往上生长,可见这竹海生命力之旺盛。

    乡民们砍竹,并不区分大小,一路平推过去。在这样的坏境中,考虑什么可持续发展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这些人砍竹的速度,甚至还不如竹林自然生长的速度快。其中大的有贩卖价值的被挑选出来,小一些的则被随地丢弃,由其腐烂。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有些心疼,这些被丢弃的竹材,在一些缺竹的地方也价值不菲。对于乡民们的这种浪费行为,他也知不好劝阻,吴兴水道虽然畅通,但也不可能尽数用来运输竹材。在有限的运输力下,自然要挑选回报更高的材料。

    但若任由这些竹材被浪费,又实在不是沈哲子的风格,所以在竹林中绕行一周后,他渐渐有了一个决定,趁着下山之际与长城县各家商议起来。

    造纸?

    听到沈哲子的想法,众人都不免有些诧异,在他们看来,竹海取用不竭,人力本就周转不开,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况且造纸在时下也并非什么寻常可见的技术,长城县素无造纸传统,也就没有这些技艺流传,更不可能召集到大批造纸匠人。

    不错,就是造纸。时下竹材所造箔纸,乃是纸中上品,价高数十倍于竹材,又便于转运售卖各方。

    沈家有一个不大的造纸作坊,早在年前整顿自家产业时,沈哲子对此便有所了解。箔纸乃是早年间被老爹沈充杀掉的张茂所改进出来的一种书写用纸,用嫩竹榨取纤维来造纸,在时下而言乃是品质非常高的一种纸张。

    东海蔡伦改革造纸术,至今已有数百年,但也并未用之四方,时下仍是纸张与简牍并行。沈哲子早先对造纸术并不怎么上心,是因为家里并没有成熟的优越条件,从头开始准备,性价比也算不上高。

    可是在看到长城县如此多的优质原材料,沈哲子便按捺不住了。对他而言,技术不是问题,自己不懂就让人研发,研发不理想就重金挖人,集思广益,让工序简洁下来,能够投入量产,为此不惜降低一部分纸张的质量问题。只要能造出纸来,总比眼看这些上天赐予的财富腐烂废弃在山林间要好得多!

    人力技艺方面,诸位不需操心。我归家后会尽力筹措此事,请诸位在此间为我准备一片山林,兴建几座水碓。待到我家准备妥当,彼此再谈细节。此业不入商盟,乃是我家与诸位合营之私业。成品直输商盟,以市价收取。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他从不避讳与人分利,合作的人越多,才能爆发出越大的产能。

    各家人听到这话,也是欣喜。他们在郡中并不算强势,对于能否抢到商盟之股也有怀疑。眼下却有另一桩产业可与沈家合作,彼此带挈生利,也是一桩难以拒绝的好事。



0201 夹道相迎
    在长城县逗留两天,仪驾再次上路。

    这一次再上路,沈哲子安排公主一行登船,至于随驾的宿卫禁军,则沿河而行。没有了公主的车驾拖累,速度也快了起来。

    对于沈哲子前日丢下自己与一群中年妇人作无味谈话,他却跑去游山玩水,公主心内尚存忿忿,登船伊始尚不愿与沈哲子说话。可是随着船行渐近武康,小女郎便很快被这江南水乡以船代车的和美秀气的画面深深迷住。远山青黛,脉脉水流,脚步不移,身无颠簸,已过百里。

    身在这陌生的雅致水墨画卷中,兴男公主整个人精神都变得开朗起来。因内航舟船不大,她所在这一艘游舫上,人并不多。没有太多人环绕服侍,仿佛身上卸下了无形的枷锁,小女郎便流露出活泼好动的本性,绕着游舫回廊跑来跑去,想要将两岸景致尽数收于眼底,不断拍打着围栏叫嚷道:慢一点,再慢一点!有条鱼在追我们,让我看看它!

    沈哲子苦着脸跟在公主身后绕着甲板打转,他没想到这小女郎精力这么旺盛,在船上这一上午,几乎把他家船甲板都给踏穿。

    这殷勤的态度倒也不是没有效果,当公主跑累了,席地箕坐在船舷后,拍拍身边的甲板,示意沈哲子也坐过来。望着船外不断后移的景致,小女郎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哀伤,她蓦地叹息一声:若是阿琉随我来这里,肯定又要央我带他去田野采花,去河里捉鱼。可惜他待在苑中,这些全都看不到。

    沈哲子闻言后则是默然,小女郎情绪敏感,时喜时忧,大概也有对陌生前路的彷徨。

    沈哲子,我又想回家了!吴兴确实秀美,比苑中要广阔得多可是,我想父皇和母后,我想阿琉,我想

    似是鼓足了很久的勇气,兴男公主突然探出手来抓在了沈哲子手腕上,还未开口,脸色已经变得羞红,但神态却颇为凝重,肃然道:沈哲子,你有没有时常因我恼你不同你说话,觉得我是一个恶娘子,难相处?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有些错愕,片刻后才微笑摇头:公主时而恼我,都因我做了让你不悦的事情。我倒喜欢公主你但凡高兴不满都流露在外,不将心事藏匿起来,是一个爽朗可怜的小娘子。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兴男公主脸颊更如霞云一般晕红,只是眸子却渐渐清亮起来:我也知离宫后都不能再随便回去,要跟你常常住在一起。只是我生性就急躁,不懂跟人软语。沈哲子,往常我气恼了你,不愿跟你说话。其实我其实

    其实我心里都不是那么想的,我想你跟我多说话,想要你看一看我父皇阿琉都不在我身边,宫人们只是听用,从不跟我多说话。我在这里,只识得你一个人。若是你都厌看了我,再没人乐意陪我,我也不知自己该再去哪里了

    听到公主罕有的细声软语,沈哲子心内顿生许多怜意,他反手将公主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笑语温言道:其实我往年入苑一次,当时隔墙而咏,惊扰到了公主。事后承蒙皇帝陛下宽宥没有怪罪,但我心里却时常在想墙那边的小女郎是什么模样,笑得那么欢畅悦耳。我喜欢看公主你的笑颜,听你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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