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哪怕全都是不花钱来打秋风混吃喝的,一户人家能有这么大的乡土号召力,也实在是寻常人难以做到的!经过这一件事,可以预见,沈家再称吴兴第一高门已是实至名归,乡望之深厚在吴兴已经无人能比!
这样宏大壮观的场面,实在值得吟诗作赋一首以作留念,只可惜沈哲子现在又没有时间,又没有骚情。但他还不忘请画师登上竹楼,将这一幕给画下来。等到自己抽出时间来,再考虑该剽窃什么诗篇提在画卷上。
吴兴乃是江东画圣曹不兴的故乡,眼下虽然没有什么名家,但擅长丹青者也不在少数,十几人在竹楼上各画一个方位。按照沈哲子的要求,重笔勾勒宾客之多,场面之热闹。他准备将这长幅画卷保留下来,作为传家宝。可惜眼下雕版尚不成熟,否则雕刻印刷出来刊行四方,胜过其他人家红口白牙的千言万语吹捧自家。
沈哲子在竹楼上观望片刻,然后便匆匆行下来,困难的赶回了龙溪庄。虽然在建康城已经游过一次街,但也要满足乡人们看热闹的心情,加之南北婚庆风俗差异还是蛮大的。眼下也无侨门观望,都是乡土故人,因此便依吴中礼仪再行一次。
黄昏时,沈哲子到达老宅,转往后宅去将公主迎出来。虽然都中已经行过小却扇,但今日诸多宾客在场观礼,公主还是手持一柄团扇遮面行出。
同行一路,也常独处,彼此已经熟悉起来。接连几天没有见到沈哲子,兴男公主似是积攒了许多的话,行往礼堂的这一段路便说个不停:沈哲子,外间那些人都是你家宾客?人也太多了,我在楼上往外看,都看不到边际!这么多宾客来,你家有准备足够吃食吗?不会让人饿着肚子吧?
公主你放心吧,你从楼上往外看,但凡能看到的田亩,都是我家的。宾客虽多,酒水餐食也都能尽兴。
因在自家,沈哲子便也不拘泥礼数,一边走一边跟公主闲聊,消除这女郎无谓担心。他家虽然分宗加上换田,田亩损失极多,但剩下的也蔚为可观。
只是这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更像是在乡间漫步而非举行大礼。这让前后的宫人尤其是那两名女史惶恐不已,帷幔之外再扯一层,唯恐被人看见或听见。
沈哲子,我觉得你母亲似乎不中意我,我来你家几天,她只来看我一次我倒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只是她总不来见我,是不是有不忿?
听到公主问这个问题,沈哲子心内便叹息一声。诸多艰难险阻他都行过来了,没想到在公主入门后又有一个难题摆在他面前,那就是婆媳矛盾啊!
沈哲子他母亲魏氏和顺温婉,倒不是太强硬的性子,唯一的不良嗜好就是太沉迷天师道。凭她对沈哲子的溺爱,爱屋及乌,应该也不至于跟公主发生什么纠纷。但在拜见过公主一次后,沈哲子便听家人来报母亲每天在房中垂泪,感叹自己福薄。
沈哲子原本还以为公主有什么地方冲撞了母亲,心内还有些不悦,可是赶回家去一问,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缘由:别人纳新妇,都是礼拜翁媪,到了我家,反倒要长辈对晚辈持礼。青雀你来说,是不是母亲近来疏于奉拜祭酒,到现在引咎于身?
这个问题,沈哲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他要娶公主,这是满天神佛都管不到的,不要说母亲疏于奉拜祭酒,哪怕她自己做了大祭酒,该拜的时候还是得拜啊。幸而今天大礼之后,明日公主还要再拜回来,日后平礼相见即可。
但是一想到自己才这个年纪,就要面对婆媳矛盾这横亘千古的难题,沈哲子就忍不住有感于怀,造孽啊!
渐进礼堂,公主终于不再说话,在沈哲子引领下垂首走进厅堂。随着公主行入,礼堂中诸多沈家长辈族人并观礼的宾客纷纷起身,在太常华恒的唱礼声中,见证一对新人礼拜婚成。
这礼节繁琐,难以赘述,沈哲子和公主如提线木偶一般,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大礼才终于完成。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厅堂内外灯火将整个老宅照耀的犹如白昼。鼓吹声再起,宫人们簇拥着公主返回内宅。沈哲子行在后方,将公主送回内宅后,他还要再转回来跟老爹一起礼谢宾客,然后再回去进行门闱内的礼节。
行出礼堂后,公主察觉到沈哲子没有跟上来,便停下脚步,刚要转过头来,被眼疾手快的宫人给制止。她站在原地不悦道:你不来?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红,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沈牧等一众堂兄弟。公主这略显责问的语调,让他有种夫纲不振的感觉,尤其沈牧等几人满脸古怪笑容,让他更加不能淡然,于是便板着脸说道:我还要礼谢宾客,哪似你们妇人悠闲!
公主却不知身后尚有诸多听众,闻言后冷哼一声:我可不等你太久,稍后你来得晚了,那也就不用来了
公主,郎主身侧有人。
宫人们见沈哲子神情更尴尬,连忙低语提醒道。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俏脸顿时滚烫起来,甚至顾不得宫人搀扶,疾行走入内宅中。
维周你伉丽情笃,实在是让我等鳏夫羡慕不已啊!
待公主并宫人们身形消失在门后,沈牧等人便一拥而上,那随着仪驾再来吴兴的纪友大笑着说道。这小子早熟稳重,辩才无双,向来都是让人吃瘪,眼前如此罕见的尴尬一幕,简直可以铭记于心,时时提及,取笑对方十年!
夏虫不可语冰,闺门之乐,岂是你等鳏夫能够知悉!这娘子大喜忘形,一时噱言罢了,也是清趣盎然。
沈哲子干笑一声,撑着架子说道:你们若不信,咱们今晚宴饮竟夜,通宵达旦,看我回不回得去房!
沈牧拍着手大笑道:如此才是男儿本色,我家儿郎行止,岂可决于妇人之口!我们今夜就和青雀痛饮,谁都不要提前退场!
沈哲子神情略带哀怨的瞧了这哥们儿一眼,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只是话已经说出口,看到周遭众人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鼓噪起来,益发感觉交友不慎。这么多朋友,居然没人给他递个台阶!
走,饮酒去!今夜不醉不归!
沈哲子语带悲愤吼一声,双臂一张,当先往宴席处行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半夜睡柴房!
听到这话,众人更加来了兴致。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往老宅前庭的宴会之处,刚刚坐定下来,沈牧便拍着席案大吼道:拿酒来,不要甘酿,要真浆!
看这家伙幸灾乐祸的神情,看来是打算今夜友尽于此了!沈哲子心内冷笑一声,将这笔账记在心里。
你们先饮,我去礼谢一下虞使君,稍后即回!
说完后,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沈哲子便从席上跳出。纪友与沈牧等人在席上拍着案哈哈大笑,更大声叫嚷道:今夜谁先退场,明日便要着衫裙戴花钗绕庄而行!
一言为定!
什么都可以不顾,男人的脸面不能丢,沈哲子笑着大声回道。只是一转过身来,眼中便闪过一丝狠色,唤过刘长来低语几句。刘长得了吩咐,急匆匆而去。
沈哲子行到正厅内,这里所座宾客尽为三吴名流,在老爹的指引下,依次向众人道谢。行了这一圈下来,又在席中听众人对他诸多夸赞,当他再行出来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郎君,都放倒啦,一个清醒的也无!
见沈哲子行出厅堂,刘长兴冲冲的迎上来,神态间满是促狭。先前他得了沈哲子的吩咐,送过去的不只是真浆,而且还是不掺水的足量真浆。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一刻值千金,他房中还有一个娇俏小娘子等待,哪有时间陪这群损友浪费时间。再行回席中后,看到十几个年轻人或在纵声高歌,或在伏案大睡,或是呕吐不止,一个个都烂醉如泥。
把他们送回各自房中派人守着。
沈哲子笑语道,刚待要举步离开,又转回来吩咐道:一人备上一套衫裙,让他们自食恶果!
0204 春宵
月色清幽,似被人间烟火喧哗烤灼得更加悠远,遥遥挂于天地之外。
沈家位于龙溪这座老宅,长达百数年的经营,本为族人聚居所在,动荡时闭门可为坚城,规模较之建康城内的苑城犹有过之。
沈哲子行走在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般的宅内,渐渐远离了宴会集中的前庭,在楼宇高墙的阻隔下,繁华声渐远。今日家中宾客盈门,就连内宅的女眷都要去款待亲旧女宾。因而内宅清幽,与喧哗热闹的前庭仿佛两个世界。
渐进兴男公主所居的院落,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刘长等几名随从不必再相随,自去苑中畅饮开怀。
等到诸人都离开,沈哲子一个人往前行,往前走了没多远,便看到立在廊下两名公主身边的宫人。那两名宫人正翘首观望,看到沈哲子身影,便急匆匆迎上来,脸上挂着浓浓喜色:郎主回来啦!
回来了。
沈哲子笑着应一声,示意宫人在前方带路,往新房行去。
房间内烛火通明,兴男公主半躺在胡床上,手里捧着一碗甘甜蔗汁小口轻啜。先前大礼时合卺共饮,那酒味辛辣苦涩,至今口里还有一股苦味。一边饮着蔗汁,她一边乜斜着眼瞧瞧坐在房间另一侧的两名女史。
那两女史眉头微蹙,对于公主不合礼制的举止姿态颇不满意,却也不敢再开口纠正。这让兴男公主心情大感惬意,以往她在苑中时常被罚抄女诫,便少不了这两名女史在母后面前复述她的错误。如今见这两人吃瘪,不敢再管自己,这让小女郎心情倍感舒畅。
兴男公主也知这两人因何会有此变化,心内不由得便对沈哲子好感倍增,感觉自己挑选的这个夫婿没有选错。手段如何她不过问,反正好处是已经享受到了。
心里这么想着,先前那尴尬一幕便又浮上脑海。哪怕尚不懂夫妻该如何相处,但女诫少说抄了几百遍,兴男公主也觉得自己当着外人的面那么跟沈哲子说话,是有些不妥。沈哲子不会因此生气,真的不来见她了吧?
一念及此,公主心情便有几分忐忑,手中甘甜的蔗汁都变得有些索然无味。她盯着烛火发呆片刻,忽而发问道:几时了?
亥时三刻了。
听到宫人的回答,兴男公主心情便更加抑郁,忐忑之后,便渐渐不忿起来,这家伙真的将自己的话当做了耳边风!
一名宫人见公主神态转为不悦,便小心翼翼道:府内诸多宾客道贺,郎主应是仍在忙碌,抽身不开
我又没有问他!
嘴上还在强硬,兴男公主心情却好转一些,决定再等上两刻钟,那家伙如果还不过来,到时候再生气也不迟。
只是枯坐房中不免无聊,她从胡床上站起来,绕着房间逛了几圈,在内室一个角落里,发现一壶造型精致的投箭,当即便让宫人取出来,准备游戏打发时间。
正在这时,宫人推开房门,沈哲子笑吟吟迈步走进房中,心内还在思忖稍后怎么跟公主打开话题,便见那女郎手握一支投箭自室内行出,脸色蓦地一变,第一次见面时被这女郎持弓威胁的画面瞬间涌上脑海。
眼见沈哲子入门,公主心内一喜,小脸却还板着,刚待要开口责问,却见沈哲子动作敏捷的转身,一路狂奔冲进庭内。她先是微微错愕,旋即又看到手里的投箭,而后便捧腹大笑。
她一手握住一支投箭,步履轻盈的行到门前,见沈哲子早已经立在了庭门前气喘吁吁,神态更加得意,将投箭扬了扬,大声道:先前我跟你说的话,还记得没有?现在已经几时了?你还知道回来!
见这女郎嚣张姿态,沈哲子觉得有必要振一振夫纲,每天刀光剑影,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眸子一转在花圃内抽出一根长近丈余的竹竿持在手中,还未及开口,便见公主脸色已经沉下来。
你要打我吗?
兴男公主往前踏上一步,心内便有些委屈,脸色也不甚好看。
我在自卫!
沈哲子将竹竿一横,理直气壮道:先前你在我友人面前那么说话,已经让我颜面受损,回来后还要用投箭射我!我自然早知你不是温婉娘子,但新婚之夜都不知收敛,实在有些过分!你快把箭放下,否则今晚我绝不进房!
我不是温婉娘子?好,好得很!沈维周,你今晚如果敢进房,你就不是男儿!
听到沈哲子的话,兴男公主心内更是气急,恨恨说道。那两支投箭在手里握得更紧,小脸气得煞白,顿足返回房中,让宫人搬来胡床正对房门,自己坐在那里,准备这家伙一旦进房,便真给他一箭!
沈哲子也不打算再迁就这女郎骄横性情,便用手拄着竹竿,傲立庭中,若连这小丫头都收拾不了,他还配称一步十算沈维周!
郎主误会了
宫人们见新婚之夜,两人竟因小小误会而剑拔弩张,心内便觉战战兢兢,一人行至廊前刚待解释,便听兴男公主怒喝道:不要同他说话!
沈哲子冷笑一声,将竹竿抛在了地上,转身离开。
公主看到这一幕,更是银牙紧咬,眼眶都隐隐泛红起来。只是过不多久,便见那可恶身影又行入庭门,手里提着一具胡床,也摆在了正对房门的位置,然后便优哉游哉的躺在上面,仰头望天:月如银盘,星繁如雨,真是清朗好夜空!以天为盖,以地为舆,这么好的夜色枯坐房中,真是辜负大好时光!
那你就一直不要进房!
公主忿忿道,继而对宫人说道:给我把纱帐扯起来,庭外蚊虫太多,让人生厌!
宫人们苦着脸将纱帐在房门前扯起,彼此视线阻隔。这会儿,才有宫人悄悄行入庭中,附耳对沈哲子解释方才那误会。
沈哲子闻言后略一错愕,只是转念又一想,今次虽是误会,但若不是这女郎惯来强势,自己又哪会有此误解。若他今次低头认错,以后更加不好管教,将错就错也好,也要让这女郎意识到自己是有底线的!
只是在庭外枯坐良久,蚊虫倒是招来不少,房间内却没了声息。沈哲子起身悄悄行至廊下,趴在窗缝上往内瞧,只见那女郎正坐在室内玩投壶,但是神情郁郁寡欢,显然并不怎么开怀。于是他便又悄悄行回去坐在胡床上,大笑两声,才感慨道:新婚之夜,独守空闱,凄凉不凄凉?
云脂,关上门去,蚊虫嗡嗡太恼人!
房中传出公主的声音:给我续一杯蔗汁,我要玩到天明!
给我也来一杯,我要赏月到天明!
沈哲子在房外也喊了一声,过不多久,那侍女云脂神态纠结的捧着一杯蔗汁行出来,又在沈哲子所坐周围摆了一个燃烧艾草的铜炉,待要行进房内时,却忍不住叹息一声:郎主这是何苦,公主只是小小女郎
老子年纪也不大!
沈哲子腹诽一句,继而提高语调说道:跟房中那娘子说,她若肯认错,我就入房去。
云脂苦着脸行入房中,过片刻房内才又响起公主的声音:我一个人玩的尽兴,才不让人再入房喧闹!
你玩的投壶是我家的!
这屋舍也是你家的,谁让你带人从都中把我接来这里!
是你持弓逼我
刚说到这一句,沈哲子便见房门砰一声被打开,兴男公主手持投箭冲出房中:你言而无信!你答应过我,绝不跟人说起这事!沈维周,你又骗了我
沈哲子见状,忙不迭弯腰去抓竹竿却抓了个空,才发现是被云脂方才过来瞧瞧捡起来丢走。他从胡床上翻身而起,觑准公主来势一把抓住那女郎手腕,刚待要将投箭抢下来,手背却是蓦地剧痛,已经被那女郎低头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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