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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我可以答应这一生都不厌你,但你也要应我。以后即便是我做错事让你气恼,你也不能恼得太久,也不能迁怒旁人。就像今天跟我这样说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即便是有误会,只要彼此还想说话,那些让人忧愁的事情都会很快过去。

    公主听到这里,更是羞不可耐,继而便有些尴尬,她微微侧身,撩起一捧清凉江水洒向沈哲子,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你的样子真是呆,我恼了你,那就是真的恼了你,不会再跟你说话!

    沈哲子擦掉脸颊上的水珠,指着公主笑语道:便是现在这个样子,笑靥如花,让我怎么能看厌!

    你惹我生气了!才不会让你再看!

    公主努力想要板起脸来,只是嘴角却忍不住的往上翘,蓦地转过身去,捂着脸轻笑起来。又过片刻,她蓦地转过头来,挥起粉拳在沈哲子面前晃了晃,恶狠狠道:我的本领,可不止不跟你说话。如果你再要骗我,就会明白我不是好惹的!

    沈哲子闻言后大汗,这女郎虽是宜喜宜嗔,但这嗔喜之间转变太快,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见沈哲子一脸错愕状,兴男公主得意的笑了笑,站起身来得胜一般转向船舱另一方,趴在船舷围栏上以手托腮,望向岸边那大片的禾田,眉飞色舞,不时轻笑,嘴里哼着俚曲歌谣。

    待视线瞥见角落里垂首抿嘴低笑的侍女云脂,公主脸颊便微微泛红,只是一转念,得意的扬起了白嫩的下巴,显得高傲无比。

    舟船便捷,过了午后便转入前溪,只是再往前行却遇到了障碍。因为这河流两侧满是行人,男女老少皆有,沿着河边列队而站,将河沿堵得水泄不通,亦令护驾的宿卫禁军寸步难行。

    当沈哲子所乘坐的游舫出现在视野中时,河沿的民众们便爆发一阵阵的欢呼声,那声浪令江水都波荡不已。更有诸多民众将手中新采的鲜花抛入河中,霎时间,整条前溪便飘满了五彩鲜花:沈郎娶妻,乡人同贺!娘子多福,清水流香!

    虽然在长城县已经见到一波大场面,但此时看到自己桑梓乡人摆出这样的迎接阵势,沈哲子也是颇受感动。过往这数年经营乡土,他有信心乡人们是由衷为他高兴赶来祝贺。夹道相迎,十里流花,那些花朵在河流中载沉载浮,将一条大河妆点的五彩斑斓,仿佛舟行于梦幻水乡,美不胜收!

    沈哲子站在船首对乡人们招手,继而又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身穿簇新衣衫的孩童们沿河奔跑,欢笑声最是清澈响亮。

    沈哲子站在那里对兴男公主连连招手,公主神态有些忸怩,有些不自然的行到沈哲子旁边,语带忿忿道:你的乡人们真是有闲,他们都不要耕田做活吗?这么多人沿河观望,让人不自在!

    公主既然如我家门,这些都是寻常应受之礼。以后这些不独是我的乡人,也是公主你的乡人,他们最是和善可亲,也是由衷为我高兴。

    沈哲子笑语道,乡人们的热烈气氛,让他在公主面前自豪感爆棚。这些乡人们欢呼虽然杂乱,没有都中礼节那么庄严肃穆,但却极具感染力,让人身处其间,流连忘返。

    当习惯了这夹道欢迎的气氛,公主脸上也渐渐流露出笑意,甚至不时还指着岸上失足跌倒的孩童大笑。过了片刻,她神情隐有古怪,直勾勾望着沈哲子,嘴角噙着笑意:你现在是懂了吗?

    懂了什么?

    沈哲子不解道。

    公主指着岸上那些欢呼的乡人们笑道:他们那些乡谣俚曲,都是唱来骗你的!若是家家都有白馥娘子待着嫁你,现在哪会这么高兴!哈哈,都是骗你的!

    是是,若不是公主妙语点醒,我到现在都还懵然。

    沈哲子当然不会糊涂到就这件事跟公主争辩对错,他视线一转,指着前方弯流处岸上那连片的庄园,对公主说道:公主快看,那里便是我的家龙溪庄,待行过大礼后,便也是公主的家。等到诸事忙完,我陪着公主在乡间游览一番,让公主饱览我乡中诸多妙趣!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便翘首望向沈家那耸立在平地上状似山丘极为醒目的龙溪庄,小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忐忑,拉着沈哲子衣角低语道:沈哲子,到了你家,我要该怎么跟你父母说话?

    公主不必忧虑,我父母都是和蔼的人,对公主自然也是敬重。以后要朝夕相处,礼数上或是难免有缺,但对公主都是钟爱有加。

    沈哲子笑语安慰心情忐忑的小女郎:我家里也有一个小兄弟,年纪要比太子小一些,但也是蹒跚学步,让人喜爱。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公主却仍难放松心情。随着游舫渐进码头,已经可以看到龙溪庄外摆起的接驾布置,那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让她更有目眩紧张之感,手心里都沁出汗水来,继而又嗔望向沈哲子:你家人也太多了!

    沈哲子闻言后大笑,他家江东豪宗之首,本家这些族人已是兴旺,如此大事自然尽数归乡。再加上诸多故旧亲友,确实可用人山人海来形容。这场面远非都中可比,就连自己看到那从码头蔓延到庄中那数量庞大的人群,都隐隐感到头皮发麻,更不要说公主这个十岁的小女郎,心内会有羞怯,也是情理之中。

    在船首又站了片刻,岸边那山呼海啸的人语声越来越近,公主脸色隐隐泛白,不再站在船首,转身冲进了舱室中。

    沈哲子见状也不阻止,他已经看到站在人群中的老爹正遥望自己咧嘴大笑,神态间充满喜悦自豪。




0202 百戏园
    自从得知儿子成功得选帝婿,这段时间来,沈充便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他本来也是一个方正肃穆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在儿子面前,却绝少机会能扮演一个严父形象。这个儿子优秀得超出他的想象,在其面前,沈充非但没有多少训斥教导的机会,反而经常有种年岁痴长虚度时光的感慨。

    他最欣喜的还非自家能够得幸帝宗,门第跃升,最让他感到欣慰自豪的,是儿子在这争选帝婿的过程中所显露出来的禀赋和能力。坐言起行,不畏险阻,奇正相合,行而必果!

    立足于当下这个世道,局势板荡倾覆也只在朝夕之间。无论高门,还是卑流,纵有一时得意,谁也不敢保证一生都无灾祸。一旦厄难临头,门第声望俱不足为凭,最终能够依靠的,还是各人的眼光格局及手段能力。

    人一生最得意之事是什么?通过自己的努力开创一番功勋伟业,并且后继有人,能够将自己这一生奋斗的成绩传承下去,发扬光大!在这一点上,沈充已经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因而他开怀大笑,眼前身后,再无疑难!

    以往有人在他面前夸赞沈哲子,沈充尚要谦恭几句,但近来他却理所当然受之泰然,兴之所至甚至还要附和几句。

    当游舫缓缓停靠在码头上,沈充大臂一挥,霎时间站满了人的码头便腾出了大片空旷之地。沈哲子跃下船来,疾行数步,刚待要下拜,却被老爹一把给拉起来。看着越发成熟稳重的儿子,沈充更是笑逐颜开,重重拍了拍沈哲子肩膀,笑语道:远途而来,舟车辛苦,不必再执礼。

    见老爹一副宠溺自豪姿态,沈哲子心情也振奋起来。今次建康之行胜得不容易,但收获也是丰厚,一条康庄大道已经摆在眼前,他们父子同心协力,日后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能大步踏过,什么样的远大目标都能逐步实现!

    在老爹身后,沈哲子看到含笑而立的虞潭,连忙又上前礼见。

    虞潭笑吟吟拱手还礼,心中却是感慨无比。这少年的禀赋才能,他体会尤其深刻,如今自己这一身的或荣或辱,多半都与这少年有关,

    拜其所赐。短短数年之间,从一个享誉吴中的清望名士,跌落为欺世盗名的庸碌之人,到如今又成了文武具备善治一方的国之贤臣。这其中的跌宕起伏,诸多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只是对眼前这少年,他却再不敢因年纪而有一丝小觑。

    老实说,在沈家列名备选帝婿之事,虞潭是并不怎么看好他家的。南北疏离,清望不备,对手又有琅琊王氏这南北第一高门,无论在任何人看来,沈家都无一丝成功的可能。

    但就在这人人都不看好的形势下,沈家却已经将公主接回了吴兴,就在眼前的游舫上!单凭这一点,眼前这个少年已经无愧于南士下一代中的第一人!

    南人对朝廷虽然不乏离心,但那是在政治前途上被打压,舆论风评上被蔑视,乡土实资上被威胁,易动难安,屡叛不止。

    沈家今次的胜利,往小了说是其一门的荣耀,意味着沈家门第逐步抬升。往大了说则牵动了整个时局的变化,有了今次的鼓舞,众多南人将会更加踊跃的融入投身到这时局中来,对侨门垄断的政治优势发起一次一次猛烈的冲击!

    公主下嫁南人,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是最高层次的统治者对对南人的认可,不啻于开启南北合流的一个标志!

    所以,当沈哲子站在他面前时,虞潭心内百感交集,甚至都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候,沈充在前方笑语道:请虞公与我共迎公主仪驾!

    听到这话,虞潭微笑着行上前去,与沈充一起在码头上跪拜下来。众多鼓吹仪仗在码头上下了船摆开阵仗,公主乘坐的四望车也从后方转来此处。在沈充与虞潭等吴兴一众官员名流的再三拜请下,已经更换章服的兴男公主才从游舫舱室中行出,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登上了车驾。

    沈哲子在道旁搭起的帷帐后,换上了吴中风俗的礼袍,然后才转出来跨上马,在前方领路,引领公主的车驾缓缓行入老宅。

    在进入老宅后,自有沈哲子的母亲魏氏率领一众内眷仆妇将公主的仪驾迎入内宅。从现在开始,沈哲子便不能再见公主,要一直等到三天后的吉日大婚才能见到。

    将公主送进去之后,沈哲子才又赶紧返回来,与老爹一起,连带他那个尚被侍女抱在怀里的小兄弟沈劲,并一众族人们一起跪拜在前庭中,迎接先一步赶来武康的太常华恒宣读苑中诏旨。这诏旨中除了沈家一家人的封赏之外,尚有对武康县乡人们的赏赐,一如建康城之例。

    宣诏完毕后,沈家便进入了声势浩大的欢庆中。沈哲子也是回到乡中才知道,自家这个败家老爹在乡中已经搞出了多大阵仗。

    在老宅与龙溪庄园之间这一大片空地上,早先老爹准备造反时,在这里聚集大量的部曲家兵充作军营,后来便一直荒废在这里。如今在这一片空地上,已经拔地而起建起了一片宏大的竹楼庄园,园内集合了诸多时下的欢庆娱乐项目,被命名为百戏园。单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是一个多么让人感到欢乐的地方。

    在沈哲子归乡之前,园中已经举行了数日欢庆。但凡来庆贺者皆可入园,只要奉上最少百钱的礼金,便可以通宵达旦在里面游玩,食宿全包。

    太常华恒等一众都中随行来的官员们,被老爹等人迎入园中。一俟行入园内,便被这游园的宏大规模惊得瞠目结舌。在这篱门院墙之后,有一座宏大的竹楼,高数足有十数丈,竹楼外有彩帛鲜花装点,远远看去似是一座鲜花烂漫的山丘,只有到了近前,才会发现竟是人力建成的高楼!

    这竹楼基座足足有数亩,有数座竹梯可供攀爬上去,第一层便在距离地面将近三丈的位置,有延伸出楼外的长长望台,站在上面放眼四顾,可将周遭数里内景致都尽收眼底,视野开阔,凉风习习,美不胜收。

    水乡之美,正应由此处观望,才可览尽山水灵秀!

    都中这些官员们行走在那望台上,极目四望,忍不住感慨道。

    听到这话,早有登楼经历的吴兴名流们便笑道:楼分五层,景分五等。眼下不过是最低的一等,越往上登,所见越多,达至顶层,才可见真正的壮美。

    闻听此言,那些都中官员们皆流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就连一路来都保持矜贵姿态的太常华恒都隐有神往。

    于是在沈充的带领下,一行人继续登楼,接连上了三层,已经到了十丈往上的高空,由此处往,地面上景致皆变得渺小起来,原本看着极高的大树,此时都落在了脚下,远方河如玉带,青山连绵,大片的稻田平铺在地上,青翠得可爱,阡陌交错,井然有序。

    只是到了这里后,已经有人脸色忍不住微微泛白,隐隐已有恐慌,甚至不敢低头往下去看,语带颤音道:这竹楼建得如此高,禁不禁风力?我等这么多人登上楼来,可千万不要踩塌

    沈充闻言后大笑道:诸位请放心,这竹楼构架精奇,看似危危,实则稳如磐石。不要说眼下这些人,上千人登楼游览,亦绝无坍塌之危!

    沈哲子听到老爹炫耀,脸色便是一黑。这竹楼的建筑图,是他早先在建康城时随手勾勒出来,他虽然不懂建筑,但基本的力学原理还明白,原本是设计用来自家在秦淮河北岸打造一个主题公园所用,不知怎么被老爹看见。他这里还没有动作,老爹居然已经在武康建了起来,而且看起来效果似乎还不错。

    时下的建筑技术远未臻至古代建筑的顶峰,甚至就连建造一座大桥都有些力有未逮。建康城南秦淮河绕城而过,虽有数条大桁跨河而过,供人通行。但那都是浮船串联而成的浮桥,一旦河水暴涨,便不能通行,只能依靠舟船摆渡,极不方便。

    沈哲子早先在余姚虞潭家中见到过一座木造高塔,便打算建造这样一座地标性的建筑。关于木造的卯榫结构,他还在钻研。相对于厚重的木材,竹材更加轻便,坚固性也有保证,但却不耐用,养护要加倍的用心。

    老爹在乡中建造的这座竹楼,倒是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沈哲子的一些构想。在这座最高的楼之外,尚有两座稍低的竹楼拱卫其侧,可以分担承重,彼此之间用竹道相连,更增加了建筑的美感和多变。在时下而言,已经是不可多见的杰作。

    只是在家门口建造这么一座楼,实在有点浪费。各人都有事务忙碌,谁天天有空登楼观景!对于老爹一贯的大手笔,沈哲子也只能苦笑,谁让人家命好,任性得起。

    虽然吴兴众人离劝,都中那些来人却都不敢再往上登到。于是也只能作罢,众人再降一层,由竹道行到另一座楼。

    这条竹道凌空而过,连接两座高楼,行在其中,清风吹来,仿佛漫步在天空中。那些不曾有此体验的都中官员则两股战战,难享受到这种高空漫步的乐趣。只是在行过后,周身冷汗风干,竟有一种比服散还要酣畅的爽快感!

    这百戏园名实相副,三座楼中各有玩乐布置,而在楼外,则有更多的欢庆项目。无论士庶,在其中皆能找到无穷乐趣。

    趁着老爹与众人欢饮之际,沈哲子在园中找到了钱凤,彼此一番合计,才发现花费居然比自己想象中要少得多。

    沈家的合作社,本来就是聚众供餐,不许私伙。大肆庆贺的这段时间,不过是饮食较之往常丰盛了一些。至于建造这百戏园,人力工料都是自家所有,落到实处的花费,不过区区几十万钱。而从建成至今,所接待人数已经有了数万人!

    这么算下来,沈哲子诧异的发现,老爹在乡中搞了这么一通,非但没有虚耗钱财,反而盈利颇巨!这百戏园的盈利能力,居然比自己过去搞的诸多项目都要有效率得多!

    有了这个发现,沈哲子倒有想把这百戏园长久维持下去的念头。盈利不盈利尚在其次,只要能够满足基本的运作,给乡人们提供这样一个游乐之所也不错。至于真正的盈利,还要落在建康。



0203 大婚
    连续三天通宵达旦的庆贺,几乎是不眠不休。

    哪怕就连沈哲子这么热衷于增加自家的乡土影响力,现在都不得不承认,人脉太广,实在也是一种幸福的烦恼。过去这两天,毫不夸张的说,他所见到的人,比过去两世所见到的还要多!

    江东但凡有名号的人家,他差不多见了个遍,近处本郡中几乎一家都没有落下,远处交广荆湘,俱有人家出席。

    宾客如大江激涌,到了大礼正日,这种情况达到了顶峰。多如牛毛的宾客,沈家老宅到龙溪庄,乃至于新建的百戏园都用上,仍然不能尽数安置下来。流水席从前溪一路摆到了苕溪,幸而水运便利,否则这么大的场面,单单上菜并酒水都是一桩大难题。

    沈哲子忙里偷闲,站在竹楼望台上,眼看着连绵如织的宾客,铺天盖地的流水席,还有自家家丁驾着船在河道上穿梭运送酒水菜羹,一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他甚至怀疑,可能今天整个吴兴的人都来到龙溪,这场面实在是大的令人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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