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是不是觉得我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夫君?觉得自己眼光独到,慧眼识珠,幸得良配?
事情进行的这么顺利,沈哲子也是难得好心情,见公主拙于表达,便笑问道。
公主听到这话,心中更觉羞涩,突然打起嗝来,俏脸顿时绯红,端起那梅子汤饮一口,才低下头,小声道:你这么说,那就是吧你总是比我善言。
用过早餐后,公主便赖在沈哲子身边不离开,要看一看沈哲子如何做出那种甘甜调味料。
制糖技艺其实并不复杂,尤其沈哲子用的乃是半成品的红砂糖,前面许多耗时耗力的工序都已经完成。只要将这红糖融化再熬成粘稠糖浆,用脱色剂进行脱色,风干冷凝出来,自然就成了白砂糖。
关键的工序还在于脱色剂的选择,沈哲子也不知哪一种更好,昨日实验时,便与工匠们将各种剂料一起尝试一遍,反正也都不是什么珍贵材料,像是黄泥浆石灰水还有各种碎炭。
这几种材料脱色后,糖浆澄清烘烤,脱水到了一定的浓度,再降温制冷,便可比较快速的获得纯度颇高的糖块。若是不抢时间,由其自然风干析出糖晶,原理类比于制盐,都是极为简单的物理变化。
沈哲子先和公主食用的白砂糖,则是在经过这一番处理后,将白糖再融一遍,用鸡蛋清对糖浆再做筛取,所得到的白糖纯度便极高,完全可以直接入口食用。
沈哲子将好奇心爆棚的公主带入已被严密封锁的后院,当看到工匠们将焦黄的泥浆淋入一个瓦漏中,而其他早先淋过的瓦漏随着泥浆下渗带出杂质,上方已经渐渐凝出白色糖霜,公主即刻就变了脸色,扯着沈哲子衣袖道:我先前食那饴食,就是用这泥浆淋出来?
见这女郎已经有作呕姿态,沈哲子忍不住叹息一声,吃东西真的不能寻根究底啊,若这女郎看到自家那些集硝官天天出入厕所刮取墙上霜白,只怕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放心,我们所食白糖不是这么做出来的。
黄泥浆脱色在时下这个条件中,其实算得上性价比较高的方式,工序简单,能够直接获得白糖,只是口感要稍逊一些,沈哲子为之定为是低端产品。
考虑到小女郎的接受程度,沈哲子直接将她带到用骨炭脱色的地方。时下的骨炭,还未应用到脱色领域,烧制成功大多作为干燥剂在使用,舟船运输珍贵货物像漆器丝绸等怕潮商品时必不可少。
骨炭脱色相对于黄泥浆,工序要复杂一些,还要经过几道筛取,蛋清澄清,但吸附杂质脱色能力却比泥浆要好得多,所得到的糖品质也极高。而且尾料也更适合再次加工,制作可以直接食用的红砂糖。在没有找到更好降低成本之前,沈哲子并不打算批量投产,只生产一部分留作自家用或是作为礼品赠人。
白砂糖的熬制比沈哲子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只要找到稳定的货源,即刻就可以大量投入产出。时人嗜甘,白糖性寒,红糖性暖,都是市场前景极大的产品。可想而知,一旦推入市场,绝对是比豆腐这种味道寡淡的食品要更受欢迎和追捧。
沈哲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撬动民资集结民力以支持以后的北伐之事。否则凭他家家境家势,已是注定了平流进取,一生富贵,实在不必再做这些事情。在时下这个复杂又脆弱的局势中,任何过激的举动都会招致强烈反弹,这种迂回的方式虽然不乏曲折,但也终于被他经营出一点气象。
接下来的几天,余杭舟市左近气氛并不平静,单单在庄园周围,沈家部曲便发现诸多形迹可疑的窥探之人,大概是想用强帮林家解围。但沈哲子敢用这么强硬手段,又岂是没有底气,自家在余杭左近数百部曲毕集于此,同时余杭各家也都派人前来支援,整个庄园内外囤积两千余人,除非出动大队人马,否则绝无可能攻破庄园。
旬日之后,沈充亲率三千会稽郡兵北上抵达余杭,这让那些想要为林家解围的人家彻底放弃了用强的打算,继而开始次第登门,想要通过交涉将林家人从沈家庄园里捞出来。
0218 万顷沃野
随着会稽郡兵到来,局势刚有平复的余杭舟市再起风波。沈充的做事风格比儿子要激进得多,来到余杭后稍一了解情况,即刻便率众将舟市封锁起来,托以剿匪追赃之名,严查过往舟船,其实就是将此前有意用强的各家人员货资统统扣押在舟市中。
会稽郡兵的战斗力其实也就那样,较之各豪族部曲都略有不及,但架不住人多,又托之以堂皇借口,被扣押的各家纵使有不甘,也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将姿态放得更低,请求放过。
庄园厅室中,沈充面带微笑,望着坐在他对面的中年人:向年一别,不意今日竟在此地得见道和,于我实在是意外之喜。旧友重逢,今日定要与道和畅饮竟夜,以述别情。
中年人闻言后却是苦笑,不乏感慨道:尘世波荡,物景俱非,使君风采更胜往昔,抚却早已蹉跎尘垢之中。今日厚颜来拜,实有一事想请
不待这人将话完,沈充却已经抬手阻止了他:我与道和旧谊深厚,何必言请。今次我恰因郡中事务至此,尚要停留一段时间,待此间事了,无论道和有何疑难,我当尽力相助。
中年人听到这话,神色更显忧苦:今次之情,便为余杭舟市事务。使君亦知,抚因旧时恶迹,至今刑锢乡中,家业难继,惟持货业以缓困蹇
中年人名为周抚,庐江人,早先亦为王敦部将,王敦事败后潜逃蛮族藏匿,如今虽然得赦免,但却仍受禁锢不得为官。
沈充听到这话,神色却是一沉:若是别的事务,凭我与道和旧谊,何须亲来,言至令行。但此事却让我有些为难,山蛮屡犯会稽诸县,诸多赃物由此转销。我既担当此任,断无坐视之理,今次严查过往舟船,也是国事为重。
见沈充嘴上情意浓浓,言到实际却毫不客气搭起了官腔,周抚便觉气急,但又实在不敢流露不满之色。彼此早先虽为谋逆同党,但如今对方已达方镇之位,镇守吴中沃土,而他却不过刑锢白身,际遇已有天差地别,令人感慨之余,亦不得不认清这个事实。
沉吟少许,周抚才又开口道:使君应知抚向来秉性,绝无勾连山蛮可能!而且我家资货,不乏荆州军用,若于此耽搁太久,牵涉亦是极大。
若真如此,道和更无须担忧。我自手书一信,稍后你可着人送往荆州,彼此都为担当国事,守任一方,陶公应能有所体谅,不会怪责道和。
听到这周抚抬出荆州来压自己,沈充心内便是一哂,更有推诿之辞。荆州分陕权重,镇得住建康,但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周抚听到这话,便知今次绝难遂愿,客气几句之后,只能憾然而去。
看那周抚离去背影,沈充神色顿时一沉,对行入厅中的沈哲子道:此家旧情不念,向年若非我救得及时,钱世仪险些丧于他家之手。今日有困于此,居然还奢望我能以旧情放过他家,实在可笑!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老爹见识到那砂糖脱色工序并品尝过一次后,便对他的打算表示认同,全力配合以打压林氏,手段较之沈哲子甚至还要更激烈几分。若无老爹在此,凭沈哲子自己还真镇不住舟市这个场子。
像刚才那个庐江周家,虽然眼下势位稍逊,但同样是武宗豪族。那周抚在老爹面前虽然姿态很低,但在老爹没来余杭之前,却是强横得很,甚至率领部曲在自家庄园外徘徊数次,想要逼迫他放了林家人。
周家倒也有这么做的底气,往前数个十几年,其家远非当时沈家可比。这周抚之父周访本为梁州刺史,与陶侃亦是姻亲,若非死得早,成就势位未必就逊于眼下的陶侃。
除这周家之外,尚有荆楚众多豪门都与林家有往来,反扑之力不。但老爹既然来此,那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既然老爹已经坐镇此地,沈哲子也无再留在这里的必要,又跟老爹交待一下舟市包税的事情,沈哲子便与随员离开了余杭。他虽然尚未出仕,但比老爹这个会稽内史都要更忙碌些,去完会稽之后,还要再北上京口,实在没有太多闲暇时间。
始宁地处会稽上虞望下,山阴西南,境内山水周圆,沃土连片。自然资源之优越,在会稽所辖诸县中名列翘楚,亦是日后侨门南迁来会稽围田安家的选之地。
永和年间名士,像是王羲之谢安孙绰乃至于再往后的谢灵运,都有长期隐居于此的经历。谢灵运的山水诗,更是多数与此地有关,写尽此乡山水之美。
游舫行于曹娥江中,沈哲子与公主对坐甲板上,案上炉香炭熏人,瓦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菱角脆嫩,粥味糯甜馨香。见沈哲子正在低头剥菱角,公主快取了满满一勺白砂糖又撒进瓦罐中,然后便端坐起来装作无事。
沈哲子将这一幕瞧在眼中并不破,这女郎对甘甜滋味简直迷恋,等到日后生了蛀牙便应知不可只图一时爽快。
远离了喧哗舟市,泛舟于这静谧祥和的山水之间,清风徐来,洗人杂念。就连沈哲子这样一个素无风雅之人,行在这画卷一般恬和的夏日美景中,都略感熏然忘形,也难怪那些风流名士长醉此乡。
沈哲子,你可知道这曹娥江因何而名?
眼看着菱粥尚有一段时间才能入口,公主便笑吟吟道。
沈哲子闻言倒是一愣,他知许多勾心斗角,也知许多国朝要事,但细致到一条江的来历,则真的不甚清楚。
后汉孝女曹娥,其父端午溺死难索尸骸,沿江号哭旬有七日,然后也投江而死。
公主一本正经讲起典故,感叹道:这样的孝女子,真是值得称颂的楷模。
沈哲子见公主言起此事,似是对那曹娥充满崇敬之情,心中便是一汗:逝者已矣,生者长相祭祀缅怀,这才是人伦道义。因死而害生,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公主则一本正经道:那曹娥所悲,因其父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不能为先人收取骸骨,无颜苟活,这可是真正的孝烈!若有一日,我呸!这些做什么,粥好了没有?
见女郎不再纠结于此,低头去盛粥,沈哲子心情却有些复杂。言而无意,但世事却又太无常。
游舫再往前行,便到了前奥,谢灵运《山居赋中关于此地有极为详尽的描写。此处七县余地,有二韭四明五奥,在那个时代,这五奥之地分属五家,皆为当时高门名流所占。但在如今,这五奥统统都是沈家产业。
始宁县自然条件虽然优越,山水秀美,但在时下却仍地广人稀,开垦未足。年初一场分宗,沈家东宗在武康所持田产大量减少,抽调出来的大批荫户除了经营吴兴埭渡各种产业之外,剩下的几乎尽数都安排来了此地。
若在武康经营田产尚是累积几代人的巧取豪夺,那么在始宁,简直连些许面子都不必顾忌。沈家于此圈占的田产何止万顷,从上虞往下一直到剡县,这之间的山岭河渠坡地,已经尽数归了沈家。
之所以敢如此大规模的圈占,除了借了沈充的职务之便外,也实在是因为此地居民本就不多,除了少量开垦出来的土地之外,剩下大多是草木旺盛的荒野,几乎没有什么在册籍田。可想而知,要将此地开垦出来,绝非区区数年之功。
正因投入产出不成正比,想要得利绝非短期之功,对于根本不愁丰腴耕田的会稽各家而言,实在没有必要投入太多垦荒,因而才任由此地荒芜。
这么庞大的区域,哪怕沈家财力足够,人力也不足一波开垦出来。须知后世各家分据此地,陈郡谢氏几代经营,到了谢灵运时,仍然要频繁的伐木掘湖以造田,被人谓之山贼,并因此而险些送命。
所以,从船上看去,河道两侧仍是一片草木茂盛的荒野,又行大半刻钟,才渐渐看到有人活动的痕迹。
游舫缓缓停靠在一个简易码头上,而后沈哲子便看到早早等在码头上的三叔沈宏并一众庄人,连忙携着公主一同下船去拜见三叔。
大概是长居这荒芜之地久了,看到沈哲子他们到来,沈宏分外热情,也忘记了训斥沈哲子耽于学业的老生常谈,只是笑语抱怨道:哲子你要来巡视家业,何必要公主来此乏甚精彩的荒芜之地。
叔父抛开清闲安逸,投身大荒,为我家开辟传世家业,居功至伟。我们后辈拙于任事,勤来犒问拜见也是理所当然。
沈哲子自然不会,正是因为被三叔天天在家嫌得烦了才通过老爹将之踢来此地。垦荒虽然辛苦,但沈宏在这里管事又不需要亲自下地,多过得乏味一些,倒也不会过于劳形。
沈宏听到这话倒是笑得颇为欢畅,他家嫡亲的三兄弟,大兄二兄俱有担当任事,只有他年过而立仍然一事无成,心中不乏要被人肯定的想法。这里虽然少了诸多乐趣,但于此掌管数千人,家中资源予求予取,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也让他颇为沉迷。
一行人上了牛车,行向已经建起的庄园。在路上,沈宏笑语道:我初来此时,也是一筹莫展,事务诸多,不知由何开始。今次哲子你来,我倒要为你引见一位贤才。这一位高贤虽是伧门,但却不同于都中那些泛泛空言之辈,当真可称得上有经世之才!非其相助,我亦不能这么短时间内就在此荒野开创如此局面!
0219 北地娘子
听到沈宏这么说,沈哲子倒是有了兴趣。他这位三叔,往好了说是孤僻简傲,但实际上就是眼高于顶,目无余子,绝少能看得起什么人。现在居然有一位贤才被其如此推崇,而且还是侨门出身,这实在太难得。
叔父向来目量甚高,臧否严肃,世间竟有人能得叔父如此推崇赞许,我倒真迫不及待要拜见那位贤人,聆听一二贤言。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沈宏亦笑起来:哲子你也不必为我隐恶,我亦知自己秉性苛刻,向来不得家中子弟亲昵。不过这一位贤人,确是让我衷心钦佩。此人名为崔珲,出身亦是北地旧姓人家,中原板荡没于虏手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中不免一动,问道:这位崔先生,莫非是清河崔氏族人?
哲子对北地望族也有所闻?不错,崔珲崔先生正是出于清河崔氏,这一户人家乃是古时世卿相传。然而崔先生命途坎坷,却是让人忍鞠热泪。他先事于并州刘琨,刘琨没于段氏,余部四散。崔先生因而困于鲜卑,他不愿事胡,与家人放板泛海想要归乡,几经波折流落江东,却又被严氏所困
听三叔一通叙述,沈哲子才知这位崔珲确是命途坎坷,世家高门出身却被乱民裹挟南来,继而又被严家匿于苇塘之中,历经诸多苦难折磨,最终才被老爹剿灭严家时解救出来。
虽然沈宏倍言这位崔珲之能,沈哲子却未闻其名,大概原本的轨迹应是悄无声息的死去。衣冠南渡,哪怕世家大宗,身边若无宗族故交守望相助,际遇未必就能胜过小民。这位崔珲劫后余生,又得三叔如此盛赞,沈哲子确是对其存了几分期待,想要见识一下往后有天下第一高门之称的清河崔氏族人风貌。
随着车驾前行,道旁景致不再是一片荒芜,沟渠潺潺,阡陌井然,新垦的水田中禾苗青葱,长势颇佳,几乎看不出一点颓势。由于土地新垦,肥力稍逊,因而并不强求两季之收,一季稻收自给,剩下的时间都要种植杂粮以养地力。
沈宏指着那连绵的水田不乏自傲道:今夏一季,我家于此已垦亩数千余顷,季后收粮,今冬已可自足大半!可惜京口所来千数民户错过了耕作,否则这垦田数仍可再增!以往我也多经始宁而过,所见荒芜居多,如今才知荒芜之下田亩肥如膏脂!大兄他所见深刻,为我家择此休养之地,不出十年,我家衣食所用,皆可由此地而出!
听到如此喜人的垦荒成绩,沈哲子也是倍感欣喜。虽然这千余顷田绝非这区区半年开垦,早先数年自家便于此地有经营,沈宏这说法不乏为自己揽功之嫌,但这都是小节,他一个膏粱子弟能耐住性子在此经营家业,也实在殊为难得。有了这样一个良好基础,再有充足的人力,日后经营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是了,北地所来流民可还顺服听用?
年初沈家与京口流民帅徐茂加深合作共剿严家,事后徐茂便发动自己的力量,经海路为沈家输送来大量京口流民。会稽容纳量巨大,沈家又是来者不拒,海船往来不断,至今已经送来几千户之多,其中绝大部分都被老爹安置在了海盐舟山等地,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辗转来了始宁县。
如此大规模的引流民南迁,沈哲子心内也不乏担心。这些流民虽然没有什么强宗豪族,但身处异乡,极容易抱团取暖,未必就好管束。
听沈哲子问起此事,沈宏便笑语道:初时所来之众确实难以约束,出入动辄成群,难于拆分,我家子弟都要常持刀兵以作威吓。不过随着各自编入民社,也都渐渐顺服下来,而今除了口音尚有差异,与我家人丁也能同耕共食,相处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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