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刘琨上任伊始的并州,并非一片乐土,外有匈奴强敌,内有宗王乱政。他的前任司马腾居官而不善任,临逃走之前裹挟民众组织成乞活军,几乎将并州丁口搜刮一空。不独如此,司马腾临走前顺便做了一次人口贩子,搜捕胡人充作奴隶。而如今占据整个中原的后赵石勒,便在这一批奴隶当中。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刘琨上任并州,在一片废墟白地当中收拾局面,招抚难民,抵抗外族。前途几乎无光,注定了离深渊越来越近,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坚持了下来,最终死国。
但就算刘琨活下来,北地局势未必会有好转,不独因为能力,更因为其本身所具的格局,已经不再适合这个时代。
言及刘琨,不得不提祖逖,不只是因为这二人同处一时代,有相近的履历,更因为彼此之间截然不同的为人处世风格。刘琨年幼即享大名,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本身便为时之名士。然而祖逖一直在北伐之前都几近默默无闻,除了北地旧姓这一身份之外,并不受人看重。
刘琨身处乱世,却仍满怀清趣,乃是名士将军。相较而言,祖逖则要逊色得多,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时人称道的事迹流传,就连北伐的第一桶金,都是抢劫得来。
大名之下,北地众多军队人口投靠刘琨,可谓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然而刘琨善远抚不善御治,每天有大量的人来投靠他,每天又差不多有相等的人离开他。
祖逖北伐初期可谓艰辛,许多当地坞堡主不只不听其号令,甚至还隐有戒备疏离。但就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祖逖逐步扭转战局,在羯胡匈奴眼皮底下收复大片河南之土。
虽然两人最终都是失败,原因却是各不相同。
刘琨可谓名士的绝响,后世那些名士或能在军功上有所建树,但并不能脱离刘琨的窠臼。哪怕主持淝水大战而胜的谢安,底色仍与刘琨无有差别。而祖逖则可谓新势力的萌发,代表着更切合这个时代的一条道路,其半道而猝,但却会有后来者沿着这条道路步向更恢弘的成功!
回到庄园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北地局势了如指掌的人,沈哲子实在按捺不住,晚间进餐的时候,仍在询问关于北地的细节。
他也知北方如今混乱不堪,局势瞬息万变,由崔珲口中得知的情报早已过时。而且,这些情况大多都不能令人开怀,但沈哲子就是有一种自虐的心理,迫切想要知道更多,以敦促自己时不我待,勿忘初心!
崔珲对沈哲子态度和蔼,有问必答,甚至沈哲子问的许多细节,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要仔细回忆思忖良久,才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沈宏却有些诧异沈哲子为何对北地的局势那么上心,在他看来,他家世居江东,北方再乱,羯胡也无南下的实力,都不会波及到江东之地。打听这些情况,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因而他便有些不满道:哲子,崔先生今日已经在外奔波一天,正该安心进餐,你别再用这些无谓问题打扰先生了。
不妨不妨,郎君欲广见闻,这是少年人该有的秉性。只是我离乡日久,所记难免偏颇。若是郎君有耐心,我便趁清闲时详录北地风情物貌,以供郎君参详。
崔珲笑着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不禁一扬,继而略有歉然道:我总是有太多好奇心,一时忘形竟烦扰得先生食不知味。若能拜读先生文章高论,于我实在一桩幸事。只是如此会否让先生过于劳损?
本就半生寻常所见,我亦无左太冲才情妙辞。郎君若不嫌弃,稍后我便动笔整理。庄中衣食皆足,出入都有役使,我实在也没有别的事情可操劳。
这孩儿自负才智,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意趣,反而懒于义理进学,实在让崔先生见笑了。沈宏歉然一笑。
崔珲则摆手道:郎君有异于常人之才情,更不能以常人而目之教之。异日建业,也定能异于我等庸碌之辈。
听到崔珲这赞赏,沈哲子都难得有些赧颜,果然要有文化的人夸起人来才让人倍感受用。又过片刻,他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先生本家亦是北地望宗,或也有宗人渡江而来。我于都中也有一些往来亲旧,请先生告知一二姓名,或能寻访得到。
崔珲听到这话,神态倒是一愣,沉吟良久,才抚着残废双腿叹息道:休矣,如此劫余之身,只能予人拖累,自立尚且不能,更是羞见亲故。若主家不弃,请乞一席于此待死。
先生何必言此!你乃大才之人,我只恐于此乡野埋没先生,岂敢言弃!
沈宏已是崔珲的崇拜者,听沈哲子提起要为其寻访族人,还担心崔珲将要弃他而去,待听到对方表态,心中已是大安,不过也对沈哲子说道:哲子既然提起此事,也确是应当。若真能寻访到崔先生宗人,一定要速速通报家里!我家也是礼贤之门,若崔先生宗人于江东有何不适意,当助其立家江东!
沈哲子笑着应允下来,他在建康如今确有不小的人脉,若崔家真有族人渡江来,应是不难寻访。但他对此却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闲话,毕竟南来各家多为越府故旧,而崔家于北地自有盟交,跟越府各家并不怎么亲近,如崔珲这样流落来此只是极小概率的意外。
一餐饭食毕,沈哲子又与叔父一同将崔珲送回居所,然后才离开。
少女崔翎服侍着父亲上榻,在床前坐了半晌,才开口道:阿爷,那位哲子郎君真有你所言那么出色?我却只见这郎君和蔼,却也没有太多异于旁人之处。
崔珲听到这话后,便笑一笑,靠在床榻上叹息道:这位哲子郎君善经营,有远志,难得是能和光同尘,确实不愧年幼即享大名。若司空见此少年俊彦,定要欣然礼待。
讲到这里,他便又想起沈哲子详问北地种种,心念便是一动,用很微弱的语调叹息道:江东又有伯符生,怕是也要避一席啊
0222 京口风动
在始宁住了几日,沈哲子一行便又继续上路。
游舫上公主手里把玩着一个犀角弹弓,不时往水里弹射烘干的泥丸。在见识过那位崔翎娘子百发百中的高超技艺后,公主彻底迷上了此道,在始宁这几日每天都围着那位娘子打转,请教技法,誓要也如那位娘子一般指哪打哪。
而捡起公主弓箭爱好的,则是沈哲子。与崔珲一番谈话,随着对北地形势的了解,让他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他是注定要统军北上的,即便不能成为冲锋陷阵的猛将,最起码骑射都要娴熟,要有一点自保之力。
于是这游舫两侧,一人手持弹弓,一人手持弓箭,各自占据一角,都在磨练技艺。沈哲子练弓不似公主那么浮夸,手中只是寻常的柘木弓,更多的是练习手感和臂力,按照精于此道的家将指点,一点点打磨基本功。
沈哲子,为何不让阿翎娘子与我们同行?你是主家郎君,若开口请求,她肯定也不好拒绝。
没了名师指点,公主颇为抑郁,忍不住抱怨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笑道:崔先生于此荣养,阿翎娘子孝意拳拳,自然要在旁侍奉。他家也是北地望宗,客居我家,怎么能真以仆役使之,强人所难。
其实他心里也希望能将崔珲带走,不独因此公熟悉北地形势可时时请教,单单其本身的才能,安放在始宁未免过于屈才。只是崔珲病体尚未痊愈,仍要安居静养,其本身也舍不得那些一同受难的民众,沈哲子也只能作罢。
临行前,崔珲交给沈哲子一本书册,都是这几日整理出来的北地形势,并言道后续再有增补,都让家人送去武康供沈哲子参详。
这书册中不只有关于北地形势的描述,更有崔珲自己关于保境安民统兵御胡的方略见解。由这书册里内容,沈哲子便意识到崔珲大概是猜到了自己矢志北伐的心愿,其中许多言语不乏有规劝警醒之意。虽然不曾明言,但沈哲子亦能感觉到崔珲对于北伐并不乐观。
其实不独崔珲,时下许多人对于北伐都心怀警惕与悲观。这想法虽然不乏怯弱,但更多的也与眼界格局有关。胡寇中华,神州陆沉,此前并无先例可援,哪怕战国纷争不断,对胡虏蛮夷都是摁在地上穷揍,从来没有发生过汉人被驱赶逃离的惨状。
换言之,时人的知识储备和眼界格局大多不能处理如此复杂的局势变化。仓皇南逃,丢掉的不只有神州故土,更有自信和尊严。心态惶惶无所适从,对前途的迷茫和悲观,这便是时下许多人的感受。
像崔珲这样家人几乎丧尽,自身也饱受戕害荼毒,心内的阴影自然尤其的大。事外之人妄谈志气等虚妄之言,但只有身在具体的处境中,才能明白做出一个决定乃至于付诸现实的不容易。不独崔珲这种身遭罹难者对北伐不抱乐观,就连真正手握重兵的方镇大员,像是郗鉴之类,更是北伐的坚定反对者。
这种心态,近似于后世民国知识分子对传统的抛弃和对国外制度的追捧,他们过往的知识和经验已经不足以解释为何会面对时下这种处境,迷茫之余,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因而在时下,北伐虽然是绝对的政治正确,但若真有人将这口号当做真正的目标去推动,反而会让人充满警惕。唯恐因此招惹到胡虏报复南下,连江东这仅存的安居乐土都遭受波及而沦陷。
归根到底,只是矫枉过正,胡虏并不可怕,失败有诸多原因。但因为没有一个让大众都信服的解答,所以在时人心目中,已经渐渐将胡虏妖魔化。
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切辩驳解释都是虚假,只有胜利最能撼动人心。一场恢弘的碾压性的胜利,摧枯拉朽,毫无花俏,如此才能撼动人心,拾回丢掉的尊严!
所以,尽管沈哲子心情很急切,但他也明白,北伐之议不能妄动。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一旦发声,必有回响,而且还要是那种能够震荡寰宇的惊雷巨响!
离开始宁后,沈哲子和兴男公主再转去山阴,前往贺家拜见。凭沈家如今的声势,就连公主都下嫁他家,与贺氏的联姻自然也无疑难,进行得很顺利。
如今贺隰已经不再担任老爹的郡府长史,而是转任临海郡守,自然也归于沈家这一派。至于会稽郡长史,则由孔氏接任。如今郡中各家已经不再抵触沈充,反而是积极的谋求合作。如今的会稽,已经渐成一块铁板,形势更加稳固。
为了表示对这桩婚事的看重,贺隰亲自由临海返回山阴面谈此事。尽管沈牧仍是诸多不自在,但也实在违逆不了家里的意思,于是这一桩婚事便就此敲定下来。
在山阴住了几日,沈哲子又拜会一下有来往的各家。本来他还打算往舟山去一次,毕竟舟山乃是沈家掌控会稽的重要一环,又离岸悬于海上,经营颇为不易。但是北面传来的消息,却让平静的局势渐有涌动之势。
徐州刺史刘遐早先病亡,其部属请求由刘遐之子袭领徐州之众,朝廷却予以拒绝,而是强硬的派同为流民帅出身的郭默监淮北军事,以统率刘遐部属。此举使得刘遐部众心怀不满,兴兵驱逐郭默,淮北已经乱成一团。
而后一直谋求外任的郗鉴终于如愿出都,担任徐州刺史,前往京口稳定局面。
沈家在京口的利益极大,尤其草创的商盟利益核心都在京口。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哪怕京口有钱凤坐镇,沈哲子也不能完全放心。于是他赶紧结束了会稽之行,也无暇再去舟山,紧急往北而行。
路过余杭时,沈哲子不免与老爹谈起时下淮北的动荡与京口的变数。
刘遐所部虽然悍勇难驯,但彼此之间斗争攻伐,一时或有乱,其势难久,更不足撼动江南局势,亦不足为患。
沈充与刘遐部众不乏深入接触,甚至刘遐部属的劣势所在,因而对于淮北的叛乱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对于老爹的判断,沈哲子也是认同。流民帅虽然兵势极强,但缺点则是山头林立,难以统御。时下手握重兵的这些流民帅,大多在北地裹挟坞壁主部曲南来,彼此之间地域利益都有冲突,难于调和。甚至就在一个山头内部,都有诸多宗族乡人们彼此矛盾深深,各怀怨望。
这样的形势,并不能简单粗暴的归结为国人好内斗这种虚妄之词。越是纷乱年代,个体的存在感就越弱,越需要加入一个组织来求取安全感。一旦有了组织,彼此自然就会有利益的冲突和难于调和的矛盾,并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有所转移。
所以哪怕会稽急需大量人口填充,沈哲子也不敢放开限制大量接受难民。难民们之间那些天然的宗族乡亲联系,很容易就将流离失所的难民导向为无恶不作的暴民。这样一个年代,善恶之间本就没有明显的分界。
这也是为什么终东晋一朝,流民帅虽然掌握强大力量,但却始终不足成为一股成气候的政治势力。如此复杂的内部形势,根本就酝酿不出来一个成熟的政治诉求和企图,只能辗转在高门之间,作为爪牙受人驱使。
相对于淮北兵乱,沈充更在意的则是郗鉴出镇京口之事:郗公东往,可谓真正能左右时局之布置。荆州历阳应是多有不适,我家亦要深思日后要如何自处。
他是深知郗鉴对流民帅能够施加的影响之大,早年力劝王敦将郗鉴召入朝中。然而眼下终于困不住此人,一旦其降临京口,可知整个江东的局势都会有所动荡。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也感无奈。早先郗鉴之所以久谋外任无果,除了时机不到之外,也不乏各地方镇联合的抵制。京口位置显重,流民众多,此前没有一个强藩坐镇,尚不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而沈家也是借助东面空虚的时机,才能入主并且稳定住会稽的形势。
但郗鉴离都后,京口能够发挥的作用则就大得多,西向拱卫京畿,南下震慑三吴。可想而知,以后沈家必将承受来自京口方面的压力,难再如以往那般超然吴中。
郗家既得到执政高门的接纳,又能对流民帅施加不小的影响,这种天然的优势,注定了其家必然要坐镇京口这样一个显重内藩。
沈哲子早知这局面不可避免,因而提前数年就开始布局,从最开始的隐爵隐俸,一直到如今的吴中商盟,都是为了保证能够抵消京口压力,乃至于反制京口。但也正因为这些布置,他家与郗家之间必然不会和睦,若易地而处,有别家在会稽诸多布置钻营,也是沈家所不能忍受的。
此前的诸多布置,眼下到了接受考验的时候。究竟是郗鉴坐镇京口强力驱除沈家在京口的布置,还是沈家能够顶住郗鉴的压力,在京口成功扎根下来,尚需要拭目以待!
0223 郗公强势
虽然余杭这里与林氏的纠纷还没有结果,沈哲子还是不客气的调集了一批林家存储此地的南货,准备一同带上京口去。至于林家或会对此有意见,那也只能等到日后冰释前嫌时再以市价补偿了。
郗鉴出镇京口,针对沈家在京口的布置,或是徐徐应对,缓慢图之,或是雷厉风行,严厉打击。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此公绝对不会无动于衷,对于沈家在京口的动作视而不见。
时下方镇领地观念极强,世镇世守的现象并不罕见。除非像陶侃那样占据分陕要任,举世瞩目,而自己又深知家世不足,子弟难堪重任,才能轻松言退。但即便就是陶侃,在其势位最隆时,仍然动念要废免王导。背后的深意,大概也不乏想要借此立威,长据荆州。
对于郗鉴,沈哲子了解并不多,没有什么接触。此公在史上出现的面目大多是一个和事佬的形象,阻止庾亮罢免王导,阻止陶侃罢免王导,作为琅琊王氏最为重要的方镇盟友,借兵给王导争夺江州,与庾亮争锋。
但此公能在时下立足,甚至还能统御住桀骜难驯的流民帅,性格又怎么可能会是如此片面。若真被触犯到其利益,影响到他对京口的控制权,大概也会露出狰狞獠牙。
沈家在京口的利益,乃是沈哲子关于未来规划极重要的一环,绝对不容放弃。一旦失去这个中枢节点,沈家的影响力将会被再次打回吴中。所以沈哲子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在不动用武力的前提下,尽力与郗鉴周旋,决不放弃隐爵和商盟的主导权!
无论郗鉴对沈家采取怎样的策略,对沈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加强自身的吸引力。诚然郗鉴在京口流民帅当中极具威信和号召力,但在面对实际的利益诱惑时,这一点影响力并非不能抵消。所以最关键的问题,还是要让这些流民帅意识到与沈家合作的好处。
眼看着林家的货品被装上船,沈哲子也不禁感慨起来,以往他总见老爹制于人又受制于人,如今自己也总算感受到,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自家先在余杭耍威风,治得林家没脾气,旋即又要在京口面对将要受人钳制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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