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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为了确保核查结果准确,只在白天光线充足时进行清算。夜晚虽有照明,但烛火总有摇曳,加之那些账目颇多错漏含糊不清,事倍功半,不如早早休息养足精神。

    小郎君又去山谷巡查了?

    彼此相熟后,钱凤也不再拘礼,笑着问了沈哲子一句,脸上疤痕虽然仍略显狰狞,但已经不似以前那么触目惊心。

    沈哲子点点头,走回自己坐席拿起算盘,看到钱凤又坐回去命人掌灯继续核算账目,忍不住劝道:叔父还是要注意作息,这些账目繁多,千头万绪,也不必急于一时。

    钱凤闻言后微笑道:总是要尽早做完才心安,我本非清趣之人,埋首案牍亦有乐趣。

    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工作狂了,这段时间来沈哲子每每看到钱凤分身乏术仍乐此不疲,似乎只有这些庶务才能令其感觉到充实有意义。

    这样的人,不要说在务虚的时下,哪怕在生活节奏那么快的后世,都不多见。这种能力极强,又以工作为乐的人,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瑰宝。

    不过沈哲子再一想,钱凤除了打理庄园各项事务,似乎也没了别的事情可做。他已经是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活动范围只限沈家势力之内。因其谋逆之罪,老母妻儿如今都被老爹收容藏匿在会稽,彼此难得相见。

    沈哲子不忍见这位老爹的好基友苦行僧一般的枯燥生活,便又说道:总要劳逸结合,才能得长久。叔父你不妨偶尔拨冗,抽身出来去前溪庄内消遣片刻,舞乐养神。

    哈哈,我已将近不惑,又是刑余之身,何苦强去唐突佳人。

    钱凤大笑一声,旋即叹息道:小郎君方略别具,诸多妙想既让人耳目一新,又能切入时弊。事务虽然繁多,却是井然有条。与以往强逐不可为,终日惶惶相比,我等任事者,附骥尾则可,进得一寸便有一寸的欢喜,乐在其中,岂敢言懈怠。

    沈哲子见劝其不动,索性也坐回去,帮忙一起整理今天的账目收尾。又过了大半刻,诸多数据才一一录入总账中。

    将账册收起后,沈哲子本以为钱凤要去休息,没想到这家伙看看天色又说道:小郎君快去休息罢,我要再去小楼等候一下。

    小楼乃是沈哲子命人在庄园内辟出的一个独立僻静院落,乃是一个用来取证的场所。各庄园管事有贪渎者,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规定的地点去交待自己的劣行,察其罪状从轻发落。为免于心怀叵测者诬告别人致使人人自危,规定只言自己罪状,不涉其他。

    原本各庄园管事对这双规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沈哲子手段强硬逮捕吴儒一家后,便有人心内不能自安,间或在夜阑人静时往小楼去坦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这样主动的自首,能够极大程度减少清查工作量。

    眼看着钱凤步履轻快往小楼行去,沈哲子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哪来这样充沛的精力。大概这家伙就是为造反而生,如今沈哲子推行的农业合作社不吝于另一种形式的割据一方,由此激发天生反骨者的热情。可能是这样吧

    天色已暮,沈哲子手里提着算盘,走向自己在庄园内的居所。本来打算今晚回老宅看看母亲魏氏并他那小兄弟沈劲,可是一想到若是遇见他三叔沈宏又要唠叨不停,索性不回去了。

    如今整个龙溪庄园,都是沈哲子的私人领地,数百顷土地,几千口人丁。就算老宅里那些老家伙们过来,也根本没有他们插手置喙的余地。倒不是沈哲子强要揽权,只是一通整合后自然而然就造成了时下这个局面。

    他与钱凤明暗配合,互为表里,已经将整个庄园打造的铁桶一般。只要在庄园里,谁也勉强不了他。沈宏若想来这里揪他进学,一声令下,随手丢出墙去。

    走入自己小院中,沈哲子忽然听到隐隐似有弦乐之声在院内回响,不免有些好奇。他本身不通音律,门内仆从侍女也都没有精擅此道者,而且今天院内并无人,怎么会有人在自己院里弹琴?

    近来他也颇听一些流传乡野的鬼怪故事,哪怕心内不信,听得多了总受一些感染。本以为自己是幻听,忽然又有一个清楚的音节传进他耳中,心里便有些发毛。

    他示意身后的仆从提起棍棒,跟在自己身后循着那乐声悄悄走去,准备一探究竟。日后去建康如果有幸见到那位鬼怪作家干宝,聊一聊沈维周捉鬼的故事。

    此时月色朦胧,庭院内阴影斑驳,夜风幽冷阴寒,更让气氛变得有些阴恻恻。沈哲子猫着腰,手里紧握着算盘,沿着墙角阴影往院内潜去。

    突然后颈一阵幽凉,似是有人于其背后吹气,又或被无形鬼手轻抚一把。沈哲子脑海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寒毛陡然竖起,又过片刻才听到一个略显杂乱的呼吸声。

    沈哲子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一望,只见仆从手攥竹棒,弓着腰缩在自己身后,后颈那股凉气赫然是他呼出的气息!

    人吓人吓死人!

    沈哲子略显羞恼横了这人一眼,示意其往后退一步,离自己远些。不过经此事后,心内紧张反而削减一些,再听到那时断时续的弹琴声,不再感到莫名阴冷。

    主仆皆弓着腰,做贼一般继续前行,终于靠近了琴声的源头,位于庭院左侧水渠旁的小亭中。小亭右侧有一块形似危峰兀立的假山,月光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亭内笼罩起来,由远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乌影。

    你往那边去!

    沈哲子低声吩咐仆从绕到假山后方去,自己则狸猫一般窜进花叶皆已枯萎的园圃中,而后便借枯萎虬结的花木枝干靠近过去,准备两面夹击。就算真的有鬼他也不怕,紧张的尿意都涌上来,那鬼若敢害他,一泡童子尿让其尝尝滋味!

    翻过青砖砌成的园圃围栏,沈哲子再侧首去望,只看到一团闪烁跳跃的鬼火空悬在亭内,而在鬼火下方,则盘踞着一个惨白人形东西。此时他尚在数丈开外,眼看着仆从已经靠近假山。于是他又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仆从已经就位,便将手中算盘一抖,大吼着往小亭冲去:什么鬼东西!

    啊

    亭内突然响起一个略显凄厉的尖叫声,而后那团白影便蓦地跃起。

    居然是个女鬼!

    沈哲子略感失望,香艳鬼故事他倒听过不少,可就算这女鬼有需求,自己眼下这副小身板也难禁垦伐啊!

    休害我家小郎君!

    那仆从倒是一个忠仆,脸都吓白了还是大吼着从假山跃起,挥舞竹棒猎猎风声,煞是勇猛。可这傻货竟然爬到假山顶部,竹棒直接抽在小亭飞檐上,旋即整个人便滚落下来。

    沈哲子一手舞动着算盘,一手撩开外袍,正打算亮出自己辟邪的大杀器,便看到那白影向自己飘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解不开腰带来。

    小小郎君,是你么

    对面白影突然发出怯怯声音,听到这熟悉语调,沈哲子动作便是一僵,松开绅带往前疾迈几步,借着月色才依稀辨认出来,这所谓的女鬼赫然正是披着半裘对襟外氅的小侍女瓜儿,尴尬了!

    沈哲子拍拍扯得有些凌乱的绅带,语调略显严厉道:瓜儿,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已经回家去了么?

    原本沈哲子今天是打算回老宅,所以早前将门内侍女派几个先回老宅送些东西,剩下家人在龙溪庄的则给她们放假一天,冬至亚岁将近,总得让人一家团圆一下。他早知院内无人,听到怪异动静才疑神疑鬼。

    瓜儿显然被这一对主仆吓得不轻,俏脸惨白无血色,垂首捻着衣角,嗫喏不敢开口。

    沈哲子臊得慌,一时间也不知跟她说什么,便走向小亭,望着哼哧哼哧爬起来的仆从,没好气道:刘长,摔折没有?

    刘长就是这仆从名字,乃是兵尉刘猛兄弟,一母同胞,真是天壤地别的差距。

    仆下无事!郎君放心,有我在此,那鬼物咦,怎么是瓜儿小娘子?

    那刘长爬起来晃着脑袋捡回竹棒,这才看到站在亭外柔弱羞怯的瓜儿,旋即便是一愣。

    没摔坏就滚罢!

    沈哲子看刘长动作不似受伤模样,摆摆手驱赶这家伙,眼见那刘长傻笑着离开,他心念一转又沉声道:别跟旁人讲!

    等那刘长离开,气氛便又尴尬起来,瓜儿站在亭外不敢靠近,沈哲子也有些窘迫,转眼看到摆在亭内的瑶琴,便没话找话:瓜儿你居然会弹琴?我倒是不知,不如弹来我听听罢。

    听到这话,瓜儿头垂得更低,迈着小步挪进亭中来,语带羞怯道:瓜儿新学未久,恐污郎君视听

    怎么突然想到学这个?

    沈哲子看到琴尾摆着一卷轴似是琴谱,随口问一句,拿起那琴谱借着纱罩小灯看看,又有些尴尬的放回去,看不懂。

    是是苏娘子瓜儿语调更加细弱,似是念及什么羞于启齿的问题,俏脸在朦胧灯光下红扑扑更显娇艳。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明白个大概。前几天他无暇抽身,都派瓜儿去豆腐作坊那里看一看。苏娘子本是前溪庄园伶人,多学色艺娱人本领,肯定是给瓜儿这雏苗灌输什么理论,这丫头才起意背着自己学这些技艺。

    转头看一眼略显惴惴的瓜儿,沈哲子大概能体会这丫头因不知能将自己这份关注维系多久的惶恐心情,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学这些。

    瓜儿听到这话,双肩不禁一颤,语调已经有几分哽咽:奴铭记郎君教训,瓜儿粗鄙卑微,不配学雅戏

    有什么配不配,只是我不感兴趣。

    沈哲子有些无语,示意瓜儿靠近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将算盘摆在案上:你要真想学些东西,就学这个。若学得好,以后我有许多事情交代你做。

    瓜儿擦擦湿润眼角,看到案上这新奇之物,旋即便流露好奇之色。沈哲子有些得意的笑笑,旋即便抓起小侍女皓腕:我来教你罢。

    红袖撩弦不足赏,何如柔荑拨算盘。

    眼看着小侍女纤白手指与那翠色犹存的算盘珠子相映成趣,秀眉微蹙略带娇憨,沈哲子隐隐体会到后世那些土豪大老板乐趣所在。有事秘书干,没事唉,等几年吧。




0088 台中闲谈
    冬寒日短,申时末阳光已经西垂宫墙之外,投下大片乌影。

    往常这个时候,朝议完毕,廷臣们或各归台城衙署,或休沐归家。近来皇帝却颇具雅兴,九卿以上者皆留西堂,或谈古论今,或臧否时人,或清谈竟夜。中朝以降,君臣内外和睦者无过于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朝议尚未完毕,已有宫婢于西堂各廷臣座席或奉上酪饮,或奉上茶羹。又燃起因节省宫用而至晚乃熄的取暖地龙,很快整个殿堂便鼓起习习暖风。

    过不多久,皇帝便与一干朝臣移驾西堂,各自归席,不必遵循朝议的礼节,惟求适意。

    待众人尽皆落座,皇帝拿起面前案上的玉如意,准备为今天座谈定下一个基调。手中玉如意转指向距离他座席不远的温峤,笑道:往日多论远古,其人其事泰半无考,后人因时势世风或增或删,其实难辨。今日不妨试论近史,中朝何以得国,诸公皆可畅言,便由左将军开始如何?

    所谓中朝,便是先晋,因其建都于中原而称之。众人没想到皇帝今天竟然起意讨论司马家如何得国这件敏感话题,心内顿生凛然,庆幸自己没有第一个被点到,同时也在思忖稍后轮到自己时该如何发言。

    温峤被首先点名,便会心一笑。他由北地南来劝进,初为东宫侍官,与皇帝相结布衣,彼此投契。皇帝近来怪异举止,目的为何,他自心知。其意诸公邪?所图荆州耳!

    看来今天皇帝是打算由中朝及于时下,要更进一步探一探朝臣立场。

    心中有了这个认识,温峤正襟危坐,刚待开口,右侧太保王导却先开口道:陛下所言,后人述史失于偏颇,臣以为然。温峤虽仕于中朝,其年尚浅,不如由臣试论之。

    皇帝见王导主动请缨,眸子便闪过一丝幽冷,然而他话已经讲出,王导以理相请,其年龄还是资历都冠绝场中,自然要比温峤更有资格谈论其事。

    其他人看到王导突然开口,心内也是一奇,往常此公总是喑声自处,少有高谈阔论于人前,今日怎么有些不同?及至看到皇帝略显僵硬的神色,便隐隐嗅到一丝火气,心中更是警惕。

    恭闻太保高见。皇帝无奈,只能对王导报以微笑。

    高祖之兴,儒门称贤。然威著当时,正始之后,曹何之流皆伏威而亡,蒋贾之属俱因幸而起。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皆变得有些不自然,有如坐针毡之感。而堂上皇帝神色则更显僵硬,没想到向来恬淡雅致的王导今次辞锋如此凌厉。

    高祖便是宣帝司马懿,以儒经义理显于当时,方得攫升重用。前半句话本没什么问题,然而后半句却直言司马懿正始十年发动高平陵政变,尽诛曹氏宗亲曹爽并其党羽,始得大权独揽,任用幸佞,威临当时。

    这虽然是事实,但大庭广众宣讲出来,皇帝心中怎会淡然。

    然而王导却并无作罢之意,继续说道:及至太祖以罪诛高贵乡公,诸贤家庙并废,内外威望毕集,国自至耳。

    若前一句还有所保留,那后一句便将司马家不臣于君篡权谋逆的恶行**裸披露出来。皇帝闻言后已是情难自控,蓦地站起身来,攥紧手中如意,双眼直视王导。然而王导垂眼正身,神色依然寡淡。

    众人似是难禁地龙热浪于堂中翻滚,或是以手扇面,或是捧茶低啜,眼神左右飘忽,不敢再抬头去看。

    啪!

    一声清脆之响,皇帝手中如意摔于殿下,正当众人心弦一紧时,便见皇帝以手掩面,跌坐于榻上,语调悲戚道:若果如太保之言,晋祚安得长久!

    听到皇帝这般表态,众人心弦一松,暗道今日这场无形风波该是过去了。

    然而正在此时,堂中另一侧则响起一个稍显冷厉之声:太保谬矣!高祖行迹,岂独正始!抗蜀压吴,功勋彪炳。检索天下,遗贤并举。开渠囤建,天下欣赖!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发言者是领军将军济阴卞壸,乃是一个从于东宫的社稷纯臣。对于王导所言,据理以争。正当众人担心风波再起时,却见早先发惊人之语的王导如瞌睡了一般,只是垂下眼睑,并不回应。

    堂内气氛有些尴尬,列席在最下方的庾怿眼眸暗转,将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内却在思忖,大兄若今日在堂上,不知会作何论。不过旋即转念又想到那沈家小郎若能列于席上,不知又会有何惊人之语?

    早先他有谋外任之心,得沈哲子劝告留于建康,如今已经由门下黄门侍郎转任尚书吏部左丞。虽然不任吏部主官,但时下吏部尚书陈留阮孚终日醉卧酣睡于家,不理事务。吏部选官任事,庾怿便有极大话语权,已经算是重用了。

    皇帝又感慨几句,勉励卞壸又谢王导之教,不打算再延续先前话题。继而视线落于位于堂下后排的庾怿身上,便笑道:内兄又是茕茕之身,不知诞伯又醉于何乡?

    庾怿没想到皇帝转移话题落在自己身上,诞伯便是吏部尚书阮孚雅号,堂堂吏部主官终日醉的不见人影,自然是严重渎职。皇帝虽是调侃语气,庾怿却不方便直言主官之非,因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很快便有人为庾怿解围,发言的是尚书令郗鉴:吏部大冢宰之重,职责选任,阮孚居其位却不履其任,终日放诞于外,不合礼制,臣请议除其官。

    阮公时之高贤,才具足堪其任,若不得用,是虚置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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