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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皇帝笑吟吟说道,面上虽是推崇阮孚,心内也颇不以为然。只是借其名而占其位,继而将吏部选任之权操于手中,若真换了勤勉任事的主官,反而诸多不便。不过他也心知吏部高位,阮孚务虚任诞,长居此位会令朝风败坏,等到明年一切布置得宜,由得这家伙归家醉生梦死便是。

    言及吏部事,皇帝忽然又想起时下喧嚣尘上的吴兴郡中正定品之事,便又望向太子少傅吴郡陆氏的陆晔:朕闻时下吴中多诵《咏志五言一首,少傅可听闻?

    听到这话,陆晔神情便有些尴尬,吴兴沈牧那首五言咏志,借项王壮烈而讽北伧无胆,他听过后也颇感快意,每每于庐内咏起,益发鄙夷北伧之劣性。然而此刻堂上诸多侨人,皇帝要借他之口打脸诸多廷臣,却让他不能淡定,只能推说不知。

    陆晔虽然不言,堂上侨人众臣却难淡然。皇帝虽然居尊位,但南渡时不过襁褓中物,失国之罪自然无法归咎其身。至于眼下衮衮诸公,但凡南渡者听到此诗都倍感羞臊,益发怨望吴人抨议。

    这时候,卞壸又开口道:臣亦闻吴兴中正定品之事,有沈氏小郎关内侯沈哲子不循礼法,冲撞中正,其行狂悖,臣请议施以禁锢,以诫时人。

    皇帝听到这话后,眉头便皱起,这卞壸确是忠臣,但更是一个纯臣,时时刻刻礼法自守,脾气固执强硬,每每让他都倍感难堪。譬如眼下,早先卞壸发言面忤王导,确让皇帝感到快意。可是现在又以礼法归罪一个少年,又让他有些为难。

    沈充那个儿子虽然让他印象颇深,但也不至于太过为难。可是眼下他还要对琅琊王氏出手夺回荆州,正要拉拢吴人合力,怎么能在这时节因小罪而见责沈充这个硕果仅存的南人方伯?

    况且虞潭担任吴兴郡中正,出自王导之议,本就不是皇帝属意人选。如今那沈家小郎以义理经论压倒清望之身的虞潭,正符合皇帝唱衰王家的需求,哪能由自己出头唱反调。

    皇帝心中正为难之际,庾怿于堂下发言:臣不敢苟同卞公之议,沈氏小郎未入乡品,所言一己之得,若因此议罪于朝堂,致使肥遁贤遗喑声,得不偿失。

    皇帝含笑对庾怿微微颔首,自己这个内兄经过历练,总算能观眼色,懂得发声为自己解围。他也知庾怿与沈充私谊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已经不须过于计较。

    至于那个沈家小郎,皇帝还是比较看好的,尤其那句当仁不让令他闻之都颇感惊艳。继而念起这小子早先于苑城内念诵木瓜之语,心思便有几分活络。这少年家世尚算可观,才具清望也已略具,若愿求皇家之木瓜,眼下看来,未尝不可予之。

    皇帝心知联结侨门以压制吴人只是权宜之计,所谓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若不能得南人忠心,朝廷纵然立足江东,终究浮萍于上。不能扎根此处,社稷仍不免动荡,还奢谈什么北复神州!

    所以,对于江东豪首的沈家,皇帝还是颇为在意的。若能得其完全拥戴,与历阳徐州南北呼应,王氏不足为患。

    不过结亲之念也只是在心头掠过,并不深想。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儿女俱是幼稚,不必急于一时。

    与众臣又谈良久,皇帝精神便有些倦怠,忽而忆起久不见南顿王,心内存念明日召南顿王觐见。那雪霜散确能壮养精神,服上一剂便整日神采奕奕,让他有充足精力与这些不臣之臣周旋。




0089 吴中玉郎君
    金秋十月,禾浪滚滚,稻谷流香。

    一艘乌篷轻舟破开水流,缓缓停靠在竹木搭建的码头前。等到小船停稳,箕坐于船头的沈哲子便灵敏跃起,跳上码头,向着不远处停靠于道旁的牛车疾行而去。

    牛车旁站立一名少年,身穿縗服麻衣,眼见沈哲子行来,清瘦脸庞上泛起喜色,也踏步行过去,远远便指着沈哲子大笑道:何劳吴中玉郎君亲自迎接,后进真是受宠若惊!

    哈哈,年前别后至今,刚一见面,文学你就来调侃我,这可不是朋友该有的礼节啊!

    沈哲子也笑着走到对方面前,想要抬手拍拍对方肩膀,个头却还略显不够。这大半年虽然他也颇长个子,但终究还是比纪友矮了一些。

    时下距离他的老师纪瞻去世已经过了一年,出了小祥之后,居丧的纪友也不必日日卧宿草庐,沈哲子便让人传信请其来吴兴,换个环境也能避免长久沉湎哀伤中。

    纪瞻对沈家有大恩,尤其对沈哲子的提携更是让他受益终生,所以对于丹阳纪家这一脉中仅存的纪友,沈哲子一定要对其多加照顾。眼下仕途上虽然使不上力气,但别的方面能帮的都尽量照顾周全。

    再看到沈哲子,纪友也颇为感慨,脑海中不由得泛起彼此初见的画面。那时候这少年还籍籍无名,其背后家族也前途莫测,然其表现已经让人有惊艳之感。别后一年至今,这少年却已经成为吴中俊彦公认的翘楚,颇有清逸之名。

    本来纪友还觉得祖父临终前强收沈哲子为弟子,决定有些草率。现在看来,能够继承祖父衣钵,前后薪火相传,沈哲子确实比自己这个纪瞻嫡孙做得更好。

    两人别后重逢,心情都是愉悦,彼此笑谈几句,纪友才蓦地想起同行还有别人,连忙说道:面睹维周之清馨,让我神清气爽,竟忘了世叔还在后方车驾上。

    葛先生居然也来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颇感意外。他知葛洪过去一年始终留在纪府,以照顾纪友这个世交独苗,因此他邀请纪友的时候,顺便也修书邀请葛洪来做客,但心里并不抱希望。

    彼此观念都有冲突,葛洪看不惯沈哲子汲汲务实的风格,沈哲子也不认同这位小仙师沉湎于炼丹的乐趣。而且沈家一些豪霸乡里的作风,也让葛洪颇感不耻。没想到小仙师居然应邀而来,对沈哲子来说倒是一个意外之喜。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不乏有些土法化工的奇思妙想,但苦于实际操作的技术不过关,能请来葛洪这样一个精擅此道的土法化学家亲临指导,肯定能有一些想法可以实现。

    纪友前方带路,沈哲子紧随其后,越过前方几辆装载行李仆役的车驾,行到最后方牛车上,沈哲子便看到盘坐于车内的葛洪,连忙上前行礼:葛先生大驾光临,实在能让我家蓬荜生辉。

    吴兴沈家若是蓬荜,那旁人只能是穴居野人了。

    葛洪眼睑一垂于车上望了沈哲子一眼,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第一眼看到这小子,葛洪就觉得其巧言令色,别后一年偶想起这小子所为,虽然也有改观,但彼此见面后终究喜欢不起来,难称投契。

    沈哲子微笑,并不因葛洪的态度冷淡而介怀:请葛先生移驾舟上,水道便捷,须臾可至龙溪。我家颇多天师信众,家母更是久仰仙名,若闻葛先生亲临,当是欣喜若狂。葛先生若不愿久处尘中,武康山秀美优雅,为天目一脉,不逊茅山仙意盎然。

    葛洪跃下车来,先仔细打量沈哲子几眼,看到少年精神爽朗不似早先那么纤弱,心意略有平复,看来这小子并未松懈自己传授的养生课业。他虽然不喜沈哲子,但这小子却是他那老世叔的唯一衣钵传人,临终托付,心内对沈哲子还是不乏关心的。

    我只是来看一眼何方水土滋养玉板凝脂,并不打算在你家盘桓客居。

    听到这话,纪友也插口道:是啊,我在建康也尝过那**流膏的玉板玉茸,味虽甘淡,清趣盎然。尤其维周你那一篇《玉板赋,佐之而食,实在一件雅事。

    必不让两位贵客失望!

    沈哲子哈哈笑着将两人请上小舟,至于那些车驾行李,自有沈家仆役接应运回龙溪。

    葛洪与纪友所言玉板玉茸,其实就是沈家自产的豆腐豆花。这是沈哲子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手笔,年前年后诸多打磨,终于将这豆腐工艺研制纯熟,一俟推入市场中,反响大好,简直供不应求。

    豆腐味道,其实也就那样,算不上珍馐。时下各地不乏磨浆做豆腐,但品相实在是差,只能算粗鄙吃食,号为渣腐,只有缺少主食的贫寒之家才会吃。更有甚者,直接将这渣腐拌着草料喂养牲畜,实在暴殄天物。

    沈家豆腐,色纯质腻,品相十足,口感上佳。尤其年初沈哲子围绕这产品一系列的运作,赶在三月上巳祓禊时,北上吴郡召开雅集发布会,以自家醴泉真浆做奖品,请吴中诸多名流试咏之,一炮而红,迅速风靡吴地。

    早先见面,纪友戏称沈哲子为吴中玉郎君,便是在这雅集上又获得的新称号。

    沈哲子作《玉板赋,被参与雅集的时人推举为上品之作,尤其其中霁初雪融化乳,釜蒸玉髓流膏盛赞豆浆之美,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润润琼酪之酥更从色香味对豆腐加以渲染,惹人遐思神往。

    沈哲子文采难比古贤,但他掌握的词汇量大啊,具体言之,比喻形象生动,不乏瑰丽联想,虽然不像文抄那样引用千古名篇吊打全场,但在时下取一个文采斐然的评价,也不算太难。

    豆腐的品相本就符合时人审美意趣,又被加以渲染文化之名,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其中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豆腐虽然略显寡淡,但是味甘性寒,调和脾胃,清热散血,简直就是为服散者量身定做的食材!

    沈家豆腐销售未久,就有人敏感的发现了这个效用,常服吴兴玉板可缓解暗疽之患,再被沈家加以推波助澜,更成为服散者必备食谱。

    早先醴泉真浆风波,沈哲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消弭过去。时下人已经深信,武康山醴泉出,以之酿酒可得佳品,窖藏百年以上才能称真浆。如此漫长的时间,让他们对醴泉真浆的追捧热情渐渐冷却下来。

    但这后遗症就是吴中各地掘坑打洞成风,各家都幻想也能挖出一个醴泉,其中武康山更成为首选,引得许多人蜂拥而至。

    作为武康山最大地主,沈家划分区域售卖,用难堪耕作的山岭荒地,换来各家一块块肥沃良田。这笔账算下来,反而要比单纯售卖蒸馏酒效果还要大。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沈家田亩增加将近两成!

    以此时风再来反推豆腐,反响可谓巨大。在沈家产能跟不上的起初,一方豆腐售价甚至高达万钱!以沈家五铢钱作为物价标准,一斛粳米三千钱,一斛菽粮两千余,一斛豆类可生产豆腐五到六方,这就是几十倍的利润!

    沈家去年所积攒的两万余斛菽粮,开春不久就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各地筹措,原本杂粮的豆类价格已经超过了粳米之类,但仍供不应求。

    当然除了沈家之外,南北各家也都眼红此利润,开始精研豆腐,田亩大植菽粮,甚至荒废了稻谷的种植,可见逐利愿望之强烈。但沈家豆腐工艺不只是当下的技术改进,更夹杂许多沈哲子来自后世的成熟技法,虽然各家所制豆腐品相有所提升,但只称为豆板。言及玉板,必推沈家!

    作为这股风潮始作俑者,沈哲子按部就班,恪守农本,赚来的利润更投入到田亩开垦经营中。时下沈家迥异于去年处境,非但不缺粮,反而已经成为今年吴兴米粮最丰富的大户!

    而那些抢种菽粮的人家,则因粮患不得不压价出售,更加降低了豆腐的制作成本。

    如果说豆腐的推广有一点瑕疵,那就是太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沈家虽然挖掘出这个大市场,但在时下真正铺开的也就只有三吴和建康寥寥几处,剩下更大的潜力还有待挖掘。

    而且豆腐这一个产品,又能衍生出一整套的食材体系,诸多豆制品比如豆腐皮豆腐干豆腐丝之类,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持续挖掘的宝库。

    下一步沈哲子打算上马的项目是养猪,猪在家畜中的地位不逊于大豆在植物界的地位,用途更多。

    猪肉可以吃,内脏下水也都不会浪费,骨头可以熬汤,皮毛都能加工,粪便还能沤肥,就连名字都可以用来骂人,可以物尽其用到极致!



0090 我家有娘子
    江南水乡之名,古来已有,玉带一条东流去,两岸膏腴稻谷香。

    武康的自然地理可以说是水乡之名最为典型具体的体现,其境内前溪盘溪龙溪苕溪等等,号称五溪交汇,纵横交错,或分或合,在这广袤平原上交织成一个蔚为壮观的水脉大网。然其妙就妙在,小河溪流虽然多,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各行其道,未有水患泛滥成泽国。

    于此地,竹排乌蓬轻胜马,长篙一点踏波行,泛舟于碧波上,可垂臂箕坐,可临风而立,可慵懒横躺,亦可悬坐舟侧,光着脚踩踏浪花。远望黛山随风远,近观稻浪滚滚来,情至酣处放声歌,可谓快意,悠然物外。

    纪友居丧年余,心常戚戚不得开怀,如今坐在轻快小舟上,所见皆是江南水乡清新可爱生机勃勃画面,笑容渐渐在脸上泛开,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难怪维周你要蛰于桑梓,不履京畿,这水乡隽永祥和,让人神迷啊!

    所以我才邀请文学你来此地,诸多愁思大可抛之脑后,长居此乡神气自清。

    沈哲子拍拍靠船舷而坐的纪友,而后又转头望向正欣赏两岸景致的葛洪:葛先生觉得武康风光与丹阳相比,又有何不同?

    葛洪受这秀美风光感染,倒也不再对沈哲子冷淡疏离,只是皱着眉头沉吟道:往年我来武康,确与如今有些不同,眼下水道要便捷得多。

    听葛洪讲起这些,沈哲子又不免得意笑笑。水乡未必舟船便捷,这是一个社会原因。各家沿河圈地尚在其次,祸患最大还是拦河筑坝以建水碓。水碓虽然节省人力,但一旦泛滥起来,河道各自截流,俄顷水患成灾,既得其利,又受其害。

    早年间西晋达官王侯争相筑坝拦河,以修水碓,致使水患频频乃至于水灌京畿,其害不逊兵灾多少。

    地处吴中水乡,武康的情况并没有好上多少,甚至还要更严重几分。若是葛洪他们去年来这里,所看到的也不是眼前这幅河渠通畅舟船往来穿梭通行无阻的繁荣画面。

    那时候各家拦河囤水,以蓄动力,有的河道泛滥成沼泽,有的则水量稀疏,灌溉都极不便利。

    大户得其利,小民受其害。讲到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沈哲子其实没什么资格在道德上去谴责别人。但凡这种豪霸乡里欺压小民的恶行,沈家向来不落人后,可称武康翘楚。

    可是沈哲子改冲叶水碓为滚筒后,对水流冲击要求不再那么大,所以大可不必再拦河阻水。仅仅沈家一家,在武康一地便有将近八百个水碓,几乎覆盖大半水网。经过改造之后,以往的横栏水坝都被拆除,水力未损多少,又得水运之便。

    过去这大半年,滚筒水碓水磨已经在武康一地风靡,各家纷纷效仿,毕竟拦河筑坝成本不小,年年都要维护,而且自家田亩也要承受洪水隐患。

    有了这一点改进,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甚至不需要郡府县署号召,各家就纷纷疏浚自家范围内水道,毕竟河床淤泥也是时下上等的养田肥料。不足一年的时间,整个武康便恢复舟船畅通无阻的局面,但凡境内之民,皆仰其利。

    沈哲子他们舟上行来,便看到不乏乡民以竹排装载转运物资货品,一派忙碌景象。

    就连葛洪也不得不承认:武康民风淳朴祥和,风物确与丹阳大不相同。

    沈哲子虽然不好自夸炫耀,但听到葛洪的肯定,心里也是暗爽。

    丹阳乃京畿所在,地理环境自然资源乃至于繁荣程度,其实还要胜过吴兴。但早年灭吴之战,对元气的损伤极大。还没来得及恢复多少,诸多侨姓又纷纷南来,一些扰民政策频频发布,又有王氏经年为乱,已经让乡民惶惶如惊弓之鸟。

    还有占据政治高位的琅琊王葛高门,不顾民怨沸腾,在建康左近侨置琅琊郡县等,割裂乡土,争抢资源,更增加了南北乡人的冲突对立。

    单单今年沈哲子听闻的成规模乡民械斗就有七八起,最严重一次几千人裹入其中,糜烂波及数个郡县。甚至令到京畿震动,朝廷诏令历阳苏峻遣部拱卫石头城,唯恐乱民冲入建康。

    葛洪这么感慨,大概也是伤于桑梓不宁,家难为家。史上此老不归乡土,却南下岭南潜居半生,未尝没有这样的情感失落因素。

    沈哲子眼下的能量,能惠及武康一县已是侥幸,至于丹阳那里,纵使有心,也无力去干涉。

    察觉到舟内气氛有些沉闷,纪友开口引开话题问道:维周,常听人言你家江东豪首,不知尊府田亩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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