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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馨士馆虽然馆藏丰富,但往年王猛不过是馆中寻常一学子,能够借阅到的书籍也有限。一直等到接受行台征辟担任具体官职,他的借阅范围才大增,甚至包括一些珍贵的关中地理图籍。

    “关中近年动荡频起,祸乱丛生,王命久不入境,消息也多有阻隔,即便略得散落旧籍,也都不可采信。目下这些馆藏,都是行台重金赏问商旅走卒、并王师斥候深入贼境探访所得,一定要珍重勿损……”

    王猛借阅图籍的时候,馆中学士一再叮嘱他要保存好这些得来不易的图籍。看似只是纸面上的寻常勾划,但背地里却是数以万计的财货悬赏投入,以及那些王师斥候精锐们舍生忘死的搜集得来。

    也就是因为王猛即将深入关中任事,才能从馆中借出这些珍贵的资料,而且还要承诺一个附加的义务那就是在任事之余修整补全这些图籍资料。所以王猛对于这些图籍也是极尽重视,不敢损坏丝毫。

    行进途中,几名骑士冲到王猛车驾前,拱手说道:“王先生,萧将军着我转告,再行向西便非王命治土,难免贼卒侵扰,战斗也将随时发生。若有关照不到,还望先生能谨慎自保。”

    王猛闻言后便也忙不迭拱手致意,而后那骑士便递来一份弓刀,可见此言不虚,也让王猛心情略有忐忑。

    此前于馨士馆中得受行台征辟手令,于王猛而言实在惊喜的无以复加。论及出身,他不过寒伧,论及才学,也并非同窗之中的翘楚,实在没有想到,其他人尚在苦待征用,而他却已经先行一步。

    王猛受到征辟,在馨士馆中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原本他在馆中也乏甚时名,因此一跃成为最令人瞩目几人。所以在征令之后那一段时间里,王猛走到哪里便引起艳羡声无数,也因此结识众多馆中同窗。

    “若是他们诸位知我将要行向何处,不知会否还有羡叹……”

    想到临行前同窗们为他张罗送别壮行,与会者桓冲等人望向他的目光简直炽热得要将他融化掉,王猛嘴角便忍不住翘起来。

    一个多月前他离开洛阳,与十几名一同受用的馆院学子们西行,同窗们随途就职,待到潼关后又有数人渡河北上前往河东。王猛则与剩下几人继续西进抵达华阴,可是再上路时他已经是孑然一身。

    也是一直到了几天前,王猛才知道他就任的这个下邽县丞究竟所任何处。下邽地在三辅之中的冯翊郡,位置甚至还在目下仍为匈奴贼众占据的冯翊郡治大荔城的后方西侧,是不折不扣的敌后方,也是目下王师内探关中的最前沿。

    之所以他这个下邽县丞要挂名在弘农郡下,就是因为目下王师所占领区域仅仅只是冯翊郡的一部分,还没有正式建立郡治,因而挂靠从宜。

    得知自己将去的是个什么地方,王猛一时间也有哭笑不得,也明白了临行前入拜大将军,大将军为何要与他多说几句。当时还因为大将军对他另眼相看而不乏沾沾自喜,如今看来他还是太年轻,他这一去危险实在是太大了。

    不过王猛也并未因此而有气馁畏惧,正如大将军所言,非常功业所在岂是寻常境域,顽石百炼成精钢,璞玉千琢为美器,筚路褴褛诚辛苦,关中荆棘待冯异!

    下邽所任诚是凶险,大将军肯于将此险任付他,他自然也有壮气,不畏艰险,谋定关中!

    队伍在离开华阴县境之后,速度明显放缓,郊野中也没有了确凿可见的坦途大道,役卒们辛苦的驱赶着牛马、拖运着货车。而那些弘武军战卒们也都游离于队伍之外,斥候前后奔走,巡望前后四野,传告各种军令,乱中有序,但也让整支队伍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王猛一边着图籍,一边对照着周遭的参照物,原本枯燥的图画、数据在他脑海中渐渐变得鲜活丰富起来,继而便充实成一片荒野苍茫、山川杂错的壮阔画面。

    “纸上言浅,山河难拓,此言真是不虚。若非实地览赏,只凭伏案苦读,所得也实在有限。”

    如此对照一番,王猛也渐觉两眼酸涩、头脑昏沉,便也不再勉强继续,小心翼翼收起图籍,趁着一名军卒行过此间之际,请示一匹战马骑行。

    行军途中,马力俱都监管严格,那军卒也不能擅自决定,转身去请示。又过了小半刻钟,才又有两名骑士行过来,并牵来一匹闲置的战马




1204 刑名镇恶
    浓厚夜色下,营帐外早已经是炬火齐燃,兵卒们也已经在各自兵长呼喝声下集聚成列。

    王猛贸然冲出,反而成了营地中最不和谐的存在,离开营帐步不盈丈,已经有刀枪陡陈颈下。幸在那些兵卒及时认出了他,才没有更过激的举动,但饶是如此,看到颈下森寒锋刃,王猛仍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片刻后,王猛便被引至营门内侧,待见将士们俱是被甲整齐,反观自己衣衫不整的狼狈状,不免更觉羞惭。不过这情绪也并未维持太久,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营地周围的骚乱声吸引过去。

    营火覆盖区域之外,夜色仍然深重,视野中景致虽然模糊,但也已经隐隐可见那些影影绰绰晃动的身影,那杂乱的奔走呼号声更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王猛本身便乏甚戎旅经验,更没想到离开弘农郡境这第一晚便遭遇了非常罕见的夜袭。再想到傍晚时将主萧元东的示警,不免更加惊为天人。

    夜袭乃是行营夜宿最危险的变数,哪怕王猛没有什么戎行经验,也早从并书中得知这一常识。此计若是运用得当,以区区之众可以击溃数倍之敌。但若能够提前预警于未发之际,多半要徒劳无功。

    王猛至今都想不明白,萧元东为何笃言预警,可是看到营舍内预警充足,全无杂乱,足见准备充分,所以在经过最初的惶恐之后,心情也渐渐恢复平缓。

    夜中偷袭,重在攻敌之不备,若是敌方早有预警防备,未战已经先输一半。接下来只要他们能够稳守营盘,自能从容却敌。毕竟夜战对攻守双方都是一种考验,若来犯之敌真有数倍攻势,也根本无需采取这种冒险的打法。

    王猛这里尚在以兵书诠释实例,被甲整齐的将主萧元东已经在十几名亲兵簇拥下行至此处,王猛眼眸一亮,忙不迭行过去发问道:“君侯何以预判将遭夜袭……”

    萧元东这会儿脸色阴郁,听到王猛问话只是随口冷哼一声,却并未回话,只是于营门内绕行一遭,待见将士俱已整装完毕,脸色才稍稍和缓几分。

    此时野中哗噪声更加嘈杂,萧元东脸色更加难看,臂下长槊一抖怒吼道:“甲营出列上马,随我反杀一阵!”

    “将军不可……”

    王猛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变,夜中敌情根本无从判断,而己军人心正是惶恐,固守尚是勉强,主动出击更是以身犯险。

    可是他这示警声根本无人搭理,营中战卒们只奉主将号令,萧元东话音刚落,已经有两百余众出列牵马翻身而上。王猛还待趋行上前力劝,萧元东已经率领这几百军卒冲出营门,呼吸间便如钢枪一般扎入夜幕。

    眼见这一幕,王猛已经心惊得额头冷汗隐现,要知道营中战卒本就不多,不过区区五六百数,萧元东直接带走了过半战卒,此刻营舍防卫力量已经是空虚至极,单单他视野所见不过区区五六十人众,其他的则还在营中奔走镇压那些惶恐役卒。

    “这位萧将军,实在太轻率……”

    哪怕往日只是纸上谈兵,可是王猛也能看得出,随着萧元东率众出击,整个营防已经是岌岌可危,稍后敌卒叩扰,便有失守之危!

    可是事已至此,多想已经无益,王猛只能抽出战刀持在手中,神情忐忑等待敌卒冲近力斩几人,哪怕最终难免身死,也算是不虚此行。

    “王丞不必如此紧张,此等阵仗不过寻常罢了。”

    眼见王猛如此警惕模样,留守营地的副将邢岳便行过来,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大可不必如此。

    “可是……”

    眼见邢岳等留守将士不乏松懈,王猛心情更加沉重。

    “来犯者不过野中匪寇乌合之众罢了,这些蟊贼又怎么能够抵挡得住萧将军亲自下场逐杀。”

    王猛听到这话,更加不明所以:“将军何以笃定来犯者不过乌合另君侯何以笃定必有夜袭”

    邢岳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并不以营外越发喧噪的厮杀声为意,仔细向王猛讲解起来:“此间虽然王治未播,但王师前锋也是屡作扫荡,凡奉令旗号之众,俱在监察之内。野戍遍设,或不能严纠乡野,但也能监察贼众强弱……”

    通过邢岳一番解释,王猛心中诸多疑问才渐渐明悟。王师主力虽然退回弘农休养,但斥候始终活跃在周遭境遇之内,周遭那些成建制的敌军部伍凡有调度,俱都监察在望。由此而言,便可笃定那些来犯之敌不可能是旗号森严的卒众。

    就算真有敌军化整为零、潜入至此,选择他们为目标的可能也微乎其微。此处距离弘农王师大本营不过一日路程,即便是发生万一可能,萧元东率众出击一探可知敌军虚实,或可趁合围之势未成突围求援,若敌军真是乌合,夜中反杀更可搅乱敌阵,却敌营外。

    至于为何笃言今夜将会遭遇敌袭,这一点更加没有什么玄机可讲,王师势大无从隐瞒,或动或静牵扯人心,弘农郡境之外肯定不乏窥探之众。关中纷乱经年,尤其刚刚一个寒冬过去,包括那些强梁盗匪俱都饥寒交迫,一旦发现这样一支货运丰厚的辎重队伍,怎么可能无视放过。

    换言之包括萧元东在内,也不可能未卜先知,之所以说今夜会有敌袭,也只是通过人情判断这个可能比较大。哪怕不能偷袭得手,也可以试探得出这一路王师战斗力如何,继而在后路上集结更多贼众袭杀哄抢。

    听完邢岳



1205 与敌同行
    ?

    虽然一夜未眠,但王猛精力却是异常的旺盛,迎着清晨凉风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就连脸上的些许倦色都荡然无存。

    虽然这一夜枯坐并不足让他产生什么脱胎换骨的变化,但他自己心里却明白,今天的自己较之昨天终究还是有了不同。

    那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受,若要强用言语述说,那就是往年他在馨士馆中苦学诸多,近乎鲸吞一般将各种各样的知识强塞进来。

    但是学得再多,并不足以让他对这个世道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反而大量不同的、乃至于自相矛盾的观点于心中碰撞激烈,完全不知该要如何取舍,以至于没有了自己的主见,倍感迷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法从沈大将军的禀赋与资格。

    这一夜王猛最大的收获,就在于明白了“学以致用”这四个字,或者说对此有了自己的理解心得。他所认识到的这四个字,重点不在于“学”,也不在于“用”,而在于“致”。

    知也无涯,用也无穷,这二者都非有限之人生人力能够尽作把握,人力能够把握的就在于“致”之一字,换言之,要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

    这个问题虽然简单,但于王猛而言却如醍醐灌顶一般。离开馨士馆西进以来,尤其是离开弘农这一段路程上,他表现的就像是一个傻子,过往学识统统无用,似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将主萧元东对他的冷落他能感受到,他自己也因自己的无知而深感惭愧,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尤其念及临行前大将军壮言以云台名将、平定关中的冯异而激励他,更觉羞惭无比。

    可是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王猛才意识到他这些自惭的想法有多可笑,看似是在检讨自己的不足,其实还是一种自命不凡的傲慢。之所以会羞惭,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但却没有做到,却忽略了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到

    他只是一个行台新征的学子而已,所担任的也仅仅只是一个还未彻底收复的县境吏首罢了。

    就算大将军以后汉名臣冯异激励他,但那也只是一种垂青与期许,实际上他的能力也仅仅只配担任一个小小县丞,能否尽职还未可知,又有什么资格去与冯异比较王师西征,所用者数万精军,投用物力更是海量,成败如何又怎么可能寄于他之一身!

    才弱位卑,心念谋大,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将本就在自己职责、能力之外的烦恼强揽于怀,志气滥涨却又一事无成,最终自然也只是颓气滋生。

    譬如那几名可悲的俘虏,口口声声言是为求活命,只能行险一搏。但若仅仅只是为了活命的话,又何必非要招惹士气如虹的王师无非贪恋辎货丰厚,有着更大的妄念诉求,将野心寄于侥幸,结果却是自寻死路。

    这些认知,是王猛由术及人联想得来。萧元东提议他手刃几人磨练胆气,这没有什么问题,其人本身便是典军主将,只为杀戮。王猛虽然心动,但最终还是放弃,并不是因为他不敢杀,而是因为他并不打算做一个屠夫,这方法对他无用。

    人力有极限,手段同样有极限,滥刑则虐,诚然乱世须用重典,但若有惩无戒,人知刑术之威,不知守法之惠,众叛亲离、举世皆敌未远,此所以私刑不法……

    想得入迷,王猛甚至早餐时都怔怔出神,魂不守舍。同坐近侧的邢岳眼睁睁看着王猛手指插入滚烫的麦饭中兀自不觉,难免担心起来,抬手轻轻碰了碰另一侧的萧元东。

    萧元东见状已是一乐,非但没有开口提醒,反而示意兵卒给王猛那餐具中又添上一勺羹饭,使其手指泡入更深,待见王猛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他不免也担心起来。

    虽然这小子有几分不通世故的傲气,问东问西让人反感,但却是大将军亲自交待要多加照顾的人,结果戎行未久便直接冻傻了,之后大将军问起来总是不好交待。

    他抬起腿来一脚踹在王猛膝盖上,王猛这才陡然一惊,餐具打翻于袍服,而后才感觉到左手烫得火辣辣的疼,忙不迭举起手来猛吹。

    “还好还好……”

    萧元东见状才松一口气,能感觉到疼便还不算彻底傻透,不过总是觉得这小子有几分不正常,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应该稍作预防,待王猛手忙脚乱收拾一番后才行过去说道



1206 伪汉难王
    关中各方势力中,匈奴屠各算是比较特殊的一方,特殊之处自然就在于首起发难、覆灭了中朝统治且建立起一个独立的政权。

    从这一点而言,屠各人较之关中其余胡虏要更具优越感和目的性,且对制度的追求更加迫切。

    从早年淮上大战石虎落败、羯国内乱开始,关中便也开始了动荡,其中最踊跃的便是匈奴人,当其他杂胡还在游移不定的时候,他们便屡屡掀起反叛。其势头最猛烈的时候,便有数股叛师俱都号称自己是汉赵宗亲。

    但汉赵在关中的统治时间持续本就不长,刘曜也不是什么英德之主,加上羯国攻占关中后,将大量屠各中坚战斗力或是迁徙于外,或是直接虐杀,令得屠各力量在关中极度萎靡,叛乱之势看似轰轰烈烈,掀起的水花实在不大,没有壮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伪汉王刘昌明,虽然自云乃是旧赵帝刘曜血嗣,但也并没有什么确凿身世凭证。

    汉赵国灭、石虎攻入关中时,其人流落陇西鲜卑乞伏部,蹉跎经年,郭氏被关中豪右驱逐出三辅时,其人兴兵陇西,沿途收捡一些盗匪强梁,号十万之众杀入京兆,却被京兆豪强杜洪击败,无奈退至北地郡,活跃于义渠周边,因其势众多有卒众来投,便渐渐成了关中偏北部一股强大势力,势力漫及北地、冯翊、上郡等地。

    晋军王师西征,先克弘农、再下上洛,京兆形势岌岌可危。虽然晋军军势雄壮,但刘昌明反而隐有窃喜,因为在他看来,晋军下一步肯定是要直攻京兆,届时与京兆豪右强争长安,即便攻下了长安,肯定也成远镇疲师。

    届时他自可趁晋军势竭兼后勤艰难之际,以地主姿态围困长安。关中各方本来对于晋军的西征便心悸不已,等到他将晋军困在长安之后,便可以此号令各方群攻这一路晋军王师,打压其军不败气焰,挟此雄威自可入主三辅,称雄关中,再复旧业!

    所以去年冬里,刘昌明也将大军集结,多置长安北面郡县之间,号为二十万大军虽然多有夸大,但能战之卒也达七八万之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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