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随着关中局势越趋安定,各方商贾往来也都渐渐频繁起来,石积城得此地利,便成了行商坐贾云集所在,繁华之处甚至还要胜于如今的长安新城。也是如今在长安这一片区域中为数不多不执行宵禁的所在,特别到了夜晚的时候,灯火亮如繁星,人潮如织,歌乐喧闹,更成了三幅大地上一颗闪亮明珠。
“韦七归乡,兄弟们自应壮贺。今日既然行入石积市,冯三当为东道!”
石积市因其繁华,也成了京兆一众乡豪子弟们平日最乐往的玩乐所在,一俟靠近这里,繁华喧闹气息便扑面而来,各种货栈、邸舍错落分布,少年们一个个脸上也都流露出兴奋之色,纷纷起哄说道。
“这都是应该有的意思,又哪需各位兄长特意点醒!”
当中一个稍显柔弱的少年大笑说道,同时一指前方笑语道:“我总前几日便将家中芦坡墅使人打扫出来,今日定要尽兴!只是韦七兄久见天中繁华,可不要怪罪兄弟们苛刻怠慢啊!”
韦轨闻言后连忙摆手表示不会,同时也一脸好奇打量着这个繁华的市邑。的确他久见天中繁华,胜出这片市邑良多,但他却还记得,早前他离乡的时候,这片市邑除了原本肃穆中难掩破败的石积兵城外,再向外便是一片滩涂延伸到渭水之畔,可是如今又哪有早前破败荒凉的模样。
通过伙伴们七嘴八舌的讲述,韦轨才略知过往这段时期内乡土中发生的种种变故,特别是这座石积市的繁荣。
如少年们口中的冯三,若论家世旧年不过只是渭水南岸一个不起眼的乡宗坞主。可是得益于早前京兆尹下划分乡产业田,其坞壁外近百顷的滩涂划入其家名下,便是如今少年们立足所在这一片市邑。
随着商贾沿渭水蜂拥至此,冯家名下的滩地也价值飙升,特别是直当石积市扩充的方向,到如今冯家已经成了京兆郡境之内屈指可数的富户豪室。
少年们总角布衣之好,相处时自然乏甚杂念,可是在讲起冯家所以兴盛起来,一个个也都难掩羡慕之情。而那个冯三倒也并不因此矜持傲慢,只是摆手道:“跟翘立天中学府的韦七兄和军府勇将的鲁四郎相比,我家所得些微物用起色又算得了什么!”
一众人说说笑笑行入一处园墅中,园墅内各种餐饮事宜早已准备妥当,韦轨登席一望,只见各种餐食较之天中宴席所见都不逊色,更觉乡土变化之大,较之旧年贫苦已经大不相同。
“各位兄长也多在职,韦七兄更是随驾大将军畔,所以今天尽兴则可,不可因酒误事,我让家人少备酒货,可不是吝啬。待到来日得暇,咱们再共求一醉!”
那冯三拉着韦轨的手臂将他按在上席,又着家人送上各种颜色望去便鲜艳可口的糕点饴食,其他人见状后便拍案怪叫起来:“这些玉谷坊糕饴,往常我们来做客,怎么不见冯三你取出实在是厚薄鲜明啊!”
那冯三闻言后便大笑道:“你们这群老饕,旬日便来骚扰我,早就已经厌见,怎么能比韦七兄!玉谷坊法源江东,据说乃是禁苑饮食佳品,一斤糕便作价数两金,自然要留待贵客稀客!”
韦轨坐在席中,脸上始终浅笑,但心情却渐渐低落起来,虽然伙伴们仍然对他热情无比,但总让他感觉有几分疏远陌生,他也偶然发起话题,问道:“是了,怎么不见鲁四郎来见我”
“四郎若知阿兄此刻才问起他,大概要失望透顶了。他还特意嘱我转告韦兄,今日可不是刻意不来,实在军府将要于大将军驾前检阅,事务诸多,他是要到夜中才能抽身……”
听到伙伴们的讲述,韦轨才知原来鲁敬宗如今已经是军府幢主一级的高阶兵长,而其他一些缺席的,也都或在军府或在官署任事,不得抽身。
得知这些之后,韦轨不免更加的失落,几杯果酒入腹,头脑也渐渐昏沉,低头长叹道:“旧年志气高昂,出走天中,只道自此之后会有别样天地得逞才力。离乡年也未及数载,碌碌无为不得尺寸之名,却不意乡中已是沧海桑田,同侪旧好俱都先我而行。今日幸得诸位良友款待,我真是受之有愧!”
“什么愧或不愧”
韦轨话音刚落,门外便又冲入一个少年,正是他们旧好的鲁敬宗,其人匆匆而来,甲衣都还没有来得及换,待入房中眼见韦轨眼角微有湿痕,忙不迭行上前说道:“阿兄何以感慨我真不是特意怠慢……”
“四郎你这么说,那我更要羞愧得不敢相对了!我只是懊恼自身自视过高,强立天中为众贤埋没不能出,反倒不如诸位旧好相携共进,各具色彩……”
韦轨闻言后连忙起身解释道,而后又一脸苦涩笑容叹息:“你们或是都道我于天中颇得意气,但其实、其实我……唉,我真是愧对了诸位好友的期待啊!”
听到韦轨这么说,厅室中气氛不免稍有回落,鲁敬宗闻言后却将眼一瞪,大声道:“韦七你自是我等兄弟,岂因境域能有改变。天中汇聚四方英流,立足尚且不易,出头更是艰难。你能立足天中,便是咱们乡好的骄傲。若再作这种愁色厌声,莫非是久见天中光华,已经不愿再跟我们这些怯居乡土、不敢远行的门户犬才同席共欢”
韦轨听到这话,脸上愧疚更浓。他今日所以如此失态,也是长久以来的失衡,本来在乡中的时候,他也称得上是乡野中的英壮,甚至旧年兵乱时便敢伙同一众伙伴们离乡远行去迎王师,可知对自己也是期许甚高。
之后下定决心留在天中,所见诸多时流少贤,俱都不比他逊色甚至多有秀出。而他就连考取馨士馆都屡受挫折,今次随驾甚至还是沾惠于乡籍。归乡之后再见这些旧年众好一个个也都各有起色,这不免让他更加茫然,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他倒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见不得旁人比自己要优秀得多,否则不至于获得这么多同乡少年的拥戴。可是见到鲁敬宗这个往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弟弟,如今都是戎甲在身,一副悍勇的成人模样,不免更加映衬出自己的落魄。
1268 关西军弊
鲁敬宗那争风吃醋、借酒发癫的丑态,就连韦轨都看不下去,这会儿也完全没有心情再计较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事情,甚至也无暇告罪,连忙拉住鲁敬宗撤出此间。
也是幸亏沈劲一众损友中性情最暴躁的谢万因被其兄带往河东仔细管教而不在现场,至于沈劲就算有心追究,还要顾及阿兄目下就在长安。
他前脚刚表态要归营操练技艺,后脚便入市中与人争风吃醋,事情若闹大了传入阿兄耳中,他还不知要遭受怎样训斥,所以也任由这两个醉汉退出,只是望向此间主人的时候,眼神已经有几分不善。
不待沈劲开口,旁侧已经有人先说:“我等今日同袍小聚,主人还请自便吧,无需多礼。军伍休期难得,还请体谅,勿作打扰。”
小沈入园,那是直接惊动了冯家家主,这会儿也是连连赔着礼退出,并将聚集在廊外的一众三辅少流一并斥出,及后才又吩咐家人赶紧搜罗珍货奉入厅中,为了让沈劲等人消气,是再也顾不得成本花销了。
这甚至都谈不上阿谀,他们冯家所以兴旺,不过是贴靠在行台这一庞然大物身上的一点微小草芥而已,如小沈那样身份尊贵的客人若真忿怨难消而瞧他家不顺眼,甚至无需亲自动手,三辅自有无数人家乐得代劳,也借此瓜分冯家命好得于分享的种种利益。
那冯三心中也是叫苦不迭,被自家亲长严厉训斥一番后,才又来到韦轨等人退回的故席,看到鲁敬宗已经酣睡下来,他便上前对韦轨深揖到底,叹息道:“韦兄,今日本来是要为你接风洗尘,咱们旧好需要尽兴,却不意发生这种恶事,唉,我也实在惭愧……”
“三郎这么说那就见外了,此事是否还有余波不知我能否帮得上忙”
韦轨眼见厅外冯氏家人俱都闹哄哄一团,紧张不已的样子,便又发问道。
冯三听到这话后,眸中闪过一丝犹豫迟疑,片刻后才行上来低声道:“小沈何人,我想韦兄也该清楚。目下又逢大将军驾临京兆,小小风波实在可大可小,若真闹大起来,或还影响到韦兄于天中前程。鲁四郎这个人确是有些暴躁,但他也能小得沈狮子关照,反倒是韦兄你……”
讲到这里,他语调又顿了一顿:“事发我家,我本应该延揽上身,但就恐连家门亲长也难……唉,罢了,讲这些又有什么用,本来亲长嘱我请韦兄速速归家详告家长,但我想这种事,韦兄归家也真是难于启齿,我速安排车驾将你送回,之后再如何,韦兄只作不知。兄弟多年,这种担待,我冯三总还是有的。”
听到冯三这么说,韦轨心情又恶劣起来,越发觉得鲁敬宗此前醉言有道理,一别两年,这些同乡旧好早已经各自有了改变,旧情不复。这冯三虽然仍是义薄云天的样子并说辞,但话讲到这一步,他若真拍拍屁股走了,那也真是令人不齿。
“罢了,厅中还有我一同窗相识,我再直往请罪,若真不饶,那就再另说其他。”
韦轨随口回了一句,然后便起身,直往对面厅堂而去。
“韦兄……”
冯三缓步行出,眼望着对方背影,眸中闪过一丝愧疚,只在心里默念对不起了。他们冯家虽然也称得上是京兆后起之秀,但根基实在浅薄。所以亲长意思还是要让韦轨纠缠其中,京兆韦氏毕竟是三辅久来豪宗,各种人脉关系不是他们家能比的。
小沈乃是杜陵杜氏的婿子,韦氏与杜氏同居一县之内,他家出面解决此事,自然要比冯家有效率得多。
这时候沈劲等人所在那个院子已经清静下来,一众闲杂人等都被逐出,倒是院子之外环绕着近百冯氏家丁,由其家中一个长辈率领着在外警戒,眼见韦轨行入,也并未阻止,直接放行。
此时厅堂里众人还在就刚才之事调侃沈劲,沈劲不免更加抑郁,抬头看到韦轨又行入进来,脸色顿时一沉,只是他还未及开口,韦轨便立在门前深施一礼说道:“舍弟年少孟浪,醉后无状,冒犯诸位,还望见谅……”
厅中桓冲见状,便也从席上立起,指着韦轨对众人说道:“这一位韦七郎,也是馆中后进的少贤,颇有制策之才,兼是杜陵韦氏子弟,今次也得为馆院选拔,随驾归乡探视。”
听到韦轨居然是馨士馆的学子,沈劲等人眸中不免闪过异色,心中的烦躁稍作收敛,沈劲才抬手摆了摆而后说道:“关中子弟入于馆阁的倒是稀少,既然是馆中后进的学弟,那也不必多礼。少年人孟浪冲动,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韦轨听到沈劲言语尚算和气,心内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而后桓冲上前来,拍拍他手臂笑语道:“厅中几位,算起来都是咱们馨士馆的前辈学长,韦七既然至此,不妨入内稍作叙论。”
听到桓冲这么说,韦轨不免心生感激,通过冯氏家人各种表现,他也知厅内这几人乃是如今三辅内炙手可热人物,他若能登入稍作论交,自然能将此前冒犯之事更圆满的解决。
他见厅内几人也并无明显反对与厌色,便顺势步入进来,随在桓冲身后行入侧下一席而后才满是感激道:“多谢幼子贤兄!”
“这都是小事罢了,咱们馆院学子,未来终究要学以致用,能够听教于一众先行的前辈经验讲授,于自身任事也是大有裨益。”
桓冲与韦轨倒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同行而来,知道馆中有这个人物罢了,请他入厅,也只是随口之劳。
韦轨入席后,才见到沈劲等几人所饮也都是果酒并寻常餐食,至于之后冯氏家人送来各种用于赔罪的美酒珍馐,则俱都置在一边,可见即便消遣也都适意而止,不免对这几人大有改观。若只看冯家人那么紧张的样子,他不免要觉得这几人乃是仗恃家势而肆意凌辱旁人的无状纨绔。
厅中议论话题并不因韦轨到来而有打断,此前众人也并非一味调侃沈劲,主要还是向桓豁打听北面战事如何。
沈劲等人虽然也久在关中,但一则他身份如此,桓宣也不敢将他置在险用,二则他们这几人老实说于军中表现也并不如桓豁出色,所以这些日子都是留在三辅之内护境剿匪,还轮不到被选拔前往北方的一线攻伐阵线。
桓豁新从陕北上郡撤回,对于前线战事了解也都颇深,言及兵事,自然翔实具体。韦轨本来还有几分忐忑,可是听着听着,心情也都渐渐平复下来,为桓豁的讲述所吸引,天中虽然消息汇聚,但这种由当事人亲口讲述的一线资料,他平常也都少有机会接触,一番倾听下来,不免觉得受益匪浅。
关中目下战事主要集中在陕北上郡、西河,此境早在三国时期便被匈奴诸部占据,之后中朝一统也仅仅只是羁縻、镇抚为主,并没有直接设置郡县进行管理。
王师所以还要继续向北征讨,则是因为北面特别是河套区域,还有众多晋人早年因为战乱,或逃难、或遭
1269 伏氏逆子
清晨时分,沈哲子被一阵骚乱声吵醒,心情不免有些烦躁,起床冷水净面驱散残留的一些睡意,而邸舍外骚乱声却还有增无减,便唤人来询问何事。
不旋踵,李充一脸哭笑不得的无奈神情步入居室,望了望沈哲子而后又低头叹息:“大将军可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愣,而后便笑道:“府君昨日迎我尚还热切有加,怎么居留不过一夜,我便成了一个恶客”
两人旧年江东便是相识,公务上自是上下分明,日常私下相处倒也没有太多虚礼。李充顺势坐在下席,屈指敲着脑门苦笑道:“天还未亮,便有大将军家仆结队围堵府署,让人出入都不从容,偏又不敢厉驱……”
“家仆”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当即一愣,李充则叹息道:“就是那个氐酋蒲、不对,应该是伏洪才是,其人清早便率家众直拜府署,扬言要叩拜主父,无论如何不肯退散,目下围观者已经甚众,该要如何处理,还请大将军示下啊。”
听到李充满是无奈的解释,沈哲子已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个氐酋,也真是一个妙趣之人。难道他目下只是白身野居,正事全无,作此哗众之戏”
虽然此前沈哲子对这个蒲、伏洪不乏关注,那是因为有着原本历史上的记忆所致,可是在目下这个已经身受他影响而偏离原本轨迹的世道中,氐人伏氏处境早已经大为不同,部众凋零,势力萎靡,已经全无可能再如原本历史上那样趁乱崛起、兴创一番事迹。
所以对于其人,沈哲子也只是寻常视之,只当作一个普通依附行台的氐胡酋长,不再更多关注。此前于洛阳间接稍作接触后,之后便也不再特殊待之。
李充闻言后便笑道:“伏洪目下倒也不是白身,暂任泥阳军府将主,早前用事北地,其军府倒也不乏斩获。”
“既然任职军府,怎么能如此散漫往刺史府讨要一封手令,勒令归治,若是不遵,军法处置!”
听到伏洪目下的处境,沈哲子也是不免感慨,人之际遇也是奇妙,跟原本历史上相比,目下的伏洪因为错过几个壮大崛起的良机,如今的际遇可谓是落魄至极。
关中虽然设置军府,但与原本历史上的关陇府兵还是相差极远,不可同论,本质上无非是比乡勇更高一级的常设次级武备力量,连一线的作战部队都算不上。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时期,伏洪虽然也是雌伏石虎麾下,但却被安排在枋头那样重要的位置上,之后更是成为维持羯国统治的重要武装力量之一,在石虎生前便已经渐有尾大不掉的气势。无论势位还是力量上,都绝非目下这个县级武装部长可比。
感慨是一方面,沈哲子也真的不愿去配合伏洪做什么狐假虎威的戏码,其人或是迫于部族生存压力不得不自贱作态,但沈哲子对此却兴趣不大,也并不追求什么奴役历史名人的快感。
老实说这个伏洪还能在关中新秩序得以立足,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与其人可并称雄的羌人姚弋仲便没了这运气,早前趁着关中未定急匆匆下陇,在陇道上被沈云干了一次,及后又逃回陇上,到如今早已经淹没在陇上的新秩序创建过程中,杳无声息。
李充所以为难,主要还是在于伏洪其人口口声声标榜的大将军家仆身份,否则凭他刑令震慑三辅的酷烈之名,还真不至于被区区一个氐酋为难住。
行台两大酷吏并立,这也是李充所以异于山遐的一点,刑令之外还要保持一定人情思度。若是山遐在此,管你谁家家奴,先严惩了再说其他。所以山遐酷名虽然更高,但评价也比李充稍高几分,但唯其不作变通,反而不可主政一方,只能作为行台中枢的法鞭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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