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身为冀南的方面督将,石宣自然明白乐陵郡境大致的防务情况,南人此前所以不攻乐陵,并不是因为乐陵防务有多稳固,而是因为乐陵与平原之间地势同样一马平川,一旦不能速战速决攻克厌次城,来犯之敌便全无可守,要完全暴露在随后奔袭驰援的平原大军铁蹄之下。
可是现在,冀南各路军队已经尽数被抽调来了碻磝,南人若真想攻打乐陵,还真不需要出动太强的力量。一旦被南人攻下了厌次城,据城以守,在依托后路河道、海波源源不断的增援,羯军再想夺回厌次,可就不那么轻松了。
而厌次这个地方,虽然不如枋头直插羯国腹心那种地利要害,但却处于冀南钱粮源头之地,一旦落入晋人手中,会让羯国本就捉襟见肘的内需形势更加的雪上添霜!
想到这里,石宣已经有几分脸寒,心情也不再复此前的淡定。他自然心知,主上如今所以谋攻河南,主要意图便是为了掠取河南的钱粮为己所用。
可是现在他这里刚刚打开一个门户,会不会再被主人一脚踢出还未可知,若自家那本就积蓄浅薄的谷仓却被人一脚踹翻,主上会有怎样的反应,可想而知!
不过眼下的石宣却没有心情再继续猜测厌次究竟有没有丢失,因为大营之外晋军的攻势越来越汹涌,以至于连他大帐内书案上摆放的器物都簌簌颤动不已!
石宣披甲出营,快步向前方交战处的营区行去,可是刚刚行到半途,便被前方督战的将领派人给阻拦住:“晋军攻势实在太凶猛,锋矢无眼,殿下万金之躯还请慎重,千万不要太过靠近前线!”
听到这话,石宣脸色有些不善,但是听到前线阵地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以及各处冲天而起的浓厚烟尘,还是没有固执己见继续上前。但在如此嘈杂紧张的环境中,他也实在没有安坐的闲情逸致,便快步行向大营中央的望台,向两军交战的方位望去。
一俟登上望台,石宣已是脸色大变,手指骤然抓住望台上的围栏,指节一如嘴唇青白!
视野中,晋军阵列于大营之外里许位置,在那兵卒阵列前方,则是一连串足足数百具石炮与床弩,在这一片器械阵营中,到处都活跃着搬运弹矢、操控器械的晋军将士。
而在这械阵两翼,则各自标列着数百架的战车,战车上的晋军将士们各自手端强弩劲弓,只要是营地中敢有羯军冲出、意图骚扰械营攻势,便会被这些战车上的晋军箭雨攒射。
而此刻,彼此之间那里许空地上,早已经层层叠叠堆陈着众多冲出的羯军尸体,每一具尸体上都插满着箭矢,那密密麻麻的画面触目惊心!
反观碻磝大营中,原本石宣精心布设修筑起来的营防,已经被晋军石炮、强矢的凶猛进攻凿穿了最外围的两层。
而这两层防事,已是满地的废墟,简直比被亲手拆除还要彻底得多,在那些碎片断垣之间,则填满了来不及撤退的羯军尸体,那些尸体要更加凄惨得多,能得全尸者寥寥无几,绝大多数都被那威力强大的石炮砸成一团血肉模糊的肉酱!
看到这一幕,石宣眼球激凸,眸中血丝陡显,喉结更是上下翕动不已,口干舌燥,以至于手足冰凉!
他虽然在河北与晋军对峙的最前线督战数年之久,但这一时期内,双方向来都没有展开什么像样的战斗,只是彼此之间的游骑侵扰。虽然晋军有着水军河道的优势,但毕集小股游骑身在敌境,灵活的机动力是最重要的,所以此一类的攻防重械向来都没有动用过。
可是如今,羯军竟然敢于跨过黄河攻取碻磝要塞,更将重兵集聚在此,一副要死赖着不走的架势,王师又怎么可能还会收力,自然有多强的手段,就要用多强的手段!
就算是过往这几年,青兖之间素无大战,但也是黄河下游最重要的战区,军中强械绝不缺乏。沈牧这一次打定主意要大干一场,用铁血事实教会石家小崽子该要怎样夹着尾巴做人,所以营储重械一起推上,便造成眼下这种惊天动地、势如破竹的骇人阵仗!
眼看着自己亲自督建、并对之充满信心的营防被晋军无情的层层撕开,而在这个过程中,双方始终没有发生短兵交接的搏杀,仅仅只是石炮、床弩的轰杀,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碻磝大营南面轰击得遍地狼藉。
而每一层营防的瓦解,落在石宣眼中更给他带来近乎剥皮一般的痛楚!他枯立在望台上,身形摇摇摆摆,死死咬住的牙关就连牙龈都渗出了丝丝血水而不自知!
这一刻的石宣,简直有欲哭无泪之感,他两眼没有焦点的围绕着晋军阵营打转,想要寻找到晋军帅旗所在,更想问一问沈牧:还过不过了碻磝明明是你们晋军倾力打造的河防要塞,如今被轰炸成满地渣滓,难道就不想想之后你们复建需要投入多少成本
如果沈牧此刻能够听到石宣的心声,肯定要忍不住抚掌大笑。他压根就没有完好无损收复碻磝的打算,此前所以重点经营碻磝,是因为碻磝所在下方连接着济水、巨野泽这条水道,可以直接将淮上物资运输到沿河一线。但除此之外,碻磝完全不具备作为底线要塞的地理优势。
更何况,在沈牧看来,此战之后,大军便要北上黄河征战,黄河也将不再作为两国交战的前线,碻磝之后只能作为单纯的河津转运点,有没有配套的各种营舍构架已经不再重要。
1317 龙骧军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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羯国的龙骧军在离开碻磝大营西进滑台的时候,行进速度并不算太快。收藏本站
一方面是因为龙骧军凡有出动,辎重后勤压力太大,单单人马甲械便装载了几十驾马车,再加上那些神骏的战马所需要的特殊搭配的马料,所以这一行除了三千多名龙骧军将士之外,还有五千多名仆兵、役力并上百架的马车随行,速度自然便快不起来。
还有一点那就是主将石韬自己谨慎使然,不敢推进得太过迅猛。虽然他在兄长石宣面前表现的是豪气干云,无所畏惧,但心底对于活动在晋人腹心之地的河南还是心存几分忐忑的。尽管龙骧军初战告捷,但石韬也并不认为晋人王师便是土鸡瓦狗之流不堪一击。
之所以有这种心理,倒不是说石韬比他的兄长们要更加谨慎或是胆怯,而是彼此的成长经历不相同。
石宣等几个年长的羯国皇子,都是成长在羯国国势蒸蒸日上、羯国精锐纵横南北、无有匹敌的岁月里,自然而然生出一种骄狂之气,自以为天老大他老二。这种积年养成的骄狂性格,并非朝夕之间能够更改。
石韬的年龄要远远小于石宣等人,等到他成长起来、有资格参与国中事务的时候,羯国国势已经不复往年独大,身边一众人或是色厉内荏、或是忧心忡忡,言行举止俱都流露出对南国晋人的警惕与忌惮。
一个时期自有一段故事,而一个时代也自有远超世道其余的天之骄子,石宣与石韬虽为兄弟,但这几年的年龄差距,则就分属为了两个时期,无论听闻、经历还是感受,俱都迥然大异,自然也就造成了对事务不同的看法。
石韬所以看不起他几个兄长,原因也在于此,在他看来,这几人无论言行举止,虽然都充满着对南人的不屑,看似骄狂豪迈,但却只是一种不甘心承认家势、国运江河日下的事实,既无能为力,又充满不甘的色厉内荏。
“我家胡夷体格,侥幸得趁天地革命之际窃据符命,但以胡夷治华夏,谈何容易因是与南人交战,更需谨慎小心,才可维持苍天薄爱不失。如那蠢钝之流,不能审时度势,一味恃强逞凶,只道南北仍是旧日境势,必也因暴而亡,不能久立。我今次离营独战,也是存念要避开与他一同遭殃!”
行军途中,石韬也与随军的心腹们小作谈论,直言不讳他并不看好石宣,自觉得跟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混在一处,他还不如自己外出逐功,以待主上南来之后再作呈献。
暂且不论石韬其人是否比其兄长更高明,但最起码眼下,他这一点谨慎可以说是暂时救了他一命。因为他离营西行到了第三天,已经行到距离滑台半程的时候,前路便出现了晋人骑兵的踪迹。
石韬虽然还不知他所遭遇的这一路晋军乃是南人的奋武军,但听斥候回报言是对方骑兵人马精壮且数量不乏,甚至军械配给都不逊于他们龙骧军,石韬自然也心知这一次应该是遭遇劲敌了。
他心中也暗呼侥幸,因为就在此前不久,部伍中还有将领不耐烦如此缓慢的行军,劝说石韬暂且放弃资械、役卒,轻装而上,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滑台,然后再休养以待后继。
但是出于谨慎考虑,石韬没有听从,果然就与晋人强军不期而遇。若他此前敢有丝毫轻敌冒进的想法,此刻大概就要率领营士一股脑冲进南人的杀阵中了!
奋武军抵达滑台已经有两天的时间,主将沈云心中不乏愤懑,当羯军南来偷袭碻磝得手时,他所部军伍才刚刚抵达鸿沟,之后不久便接到了二兄沈牧严令他奔赴滑台待命的军令。
奋武军虽然是行台强军,但大抵也面对如羯国龙骧军一样的困扰,那就是如果想要保证完整的战斗力,军械配给无可避免。除非是像几年前奔袭陇上一样,只为争抢时机,那也只能大幅度削减军械配给以提高速度。
不过奋武军还有一项优势是羯国龙骧军比不上的,那就是行台家底厚,对于奋武军这样需要各方游走参与战事的精军也就有着更多的照顾,一般重点防戍的要塞里都会存有着一部分奋武军军械以作补充更换,不像羯国龙骧军至今连满员满编都还凑不起来。
但饶是如此,从鸿沟奔赴滑台,还要求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抵达,奋武军也并不轻松。更何况更加便捷的大河水道眼下主要供西进河东的水军使用,所以奋武军也只能身不下鞍的昼夜兼程。
沈牧催命一般的急令,让沈云以为河南已经大战连场,结果到了滑台之后才发现,青兖之间这些同袍部队还在老神在在的排兵布阵,心中对沈牧的腹诽不免更甚。
之后滑台休养两日,并补充械用、更换战马之后,沈云便奉命东行,准备入驻碻磝西境待战。可见沈牧也并没有忽略他反攻碻磝这一战法的致命缺陷,提前将奋武军安排在碻磝西境,以抵抗击溃羯军的冲击之势。
但沈牧也没有想到,羯国能够给他摆出的械阵造成极大威胁的龙骧军早数日前便离开了碻磝,令得这一场反攻可谓是酣畅淋漓,全无阻滞。
而原本应该在碻磝大营外进行猛烈碰撞的南北两路精军,如今也是宿命一般的遭遇,没有鏖战于碻磝,但却在距离碻磝百数里之外的河畔,即将展开厮杀。
奋武军成军日久,此前扬威陇右之后,便在关中休养很长一段时间,如今也是饥渴待战,更兼眼下还有着主场作战的优势,所以反应也要更加的积极主动。
斥候回报不久,沈云也有些诧异何以在此遭遇一部羯军强师。他还以为碻磝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当即便派遣千名轻骑向敌阵冲杀而去。敌军是否精勇,先咬过一口再说!
羯国龙骧军的石韬,虽然高居太尉之职,但真正独历战阵、指挥作战的经验却是少之又少,他这会儿正是忐忑、兴奋兼有,对即将到来的一场扬名于河南之战可谓期待有加。
可是他这里还来不及发出什么指令,便见西方道途中升起冲天烟柱,继而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很快郊野中除了这万马奔腾声便再无别的杂音。
“来得好!”
石韬跨乘上一匹早已经批好甲具的战马,腋下夹住长槊,号令部伍中重甲骑士向他靠拢,迈出车阵,吩咐余者速速并车成阵,以待来敌。
他不敢小觑晋军是一方面,但也绝不缺乏一战的勇气,而且本身便弓马娴熟、力搏狮虎,否则便不会得到主上的厚爱更将太尉府军权予之!
南人不擅长野中骑战,且无优良马种,那是以前。从淮南都督府时期,大将军对于骑兵的建设便大笔投入、从无懈怠,之后又通过各种边贸、普取四边优异马种,川蜀、陇上、河西、塞北,甚至于羯国大本营的幽燕乃至于更加偏远的辽地,这些地方的马匹,过往数年时间里,俱都源源不断通过各种途径涌入中州。
而奋武军骑士们,又是建立在王师连年征战磨砺、各部优中选优的绝对精锐,兵员素质或者不能说远远超过了羯国的精锐战卒,但也绝对没有低人一等的道理!
石韬此部重骑刚刚集结成阵,后路车阵还在紧张布设之中,晋军轻骑已经冲杀至近前。人马未达,锋矢先至,流矢呼啸而来,掠过荒野虚空,直向营前列阵的羯军重骑呼啸而来,于是羯军军阵中便响起了叮铛不断的碰撞声,间或夹杂着人马扑地的哀号声。
奋武游骑如风,一轮箭雨泼洒而出后,并未于阵前逗留片刻,马缰一转,便快速绕开正面战阵,并绕行至还在结阵的车队侧翼,接连两轮箭雨攒射,之后便绕过此处,向后奔行而去。
此刻,骑阵中的石韬已是脸色铁青,明白自己终究棋差一招,经验稍欠,这应敌初阵便犯了一个错误,以重骑列阵迎敌,却被敌军来去如风的轻骑先遏锐气。
虽然重骑人马具甲,这一轮冲杀承受下来,伤亡可以忽略不计,但后方的车阵中骚乱声却是大作,被晋军这一轮冲击骚扰得很严重。
他心念急转,当即便喝令让后路轻骑出营,打算以轻制轻,看看谁更胜一筹。可是当这军令一下达,敌军第二轮的千余轻骑再入浪潮一般呼啸而来,再次给了羯军一次凶猛的拍击,这一次所带来的骚乱更大。
石韬脸色更加铁青,于马背上撩起面甲,回顾身后,怒吼道:“后路紧密结阵,勿作出击。重骑随我,冲击敌阵,杀透他们营舍!”
羯国鲜血人命喂养出的龙骧军,同样是悍不畏死的精锐,听到主将号令,军阵顿时再作凝结,各自于部伍中握紧了马槊,那槊锋微微上挑,如同一股铁流、势不可挡的向前方冲涌而去!
此刻晋军第三批游骑也在冲锋途中,陡见对方重骑冲来,一时间也是不免诧异,生生遏制住这一股冲势,向郊野旁处避道而行,军阵便有些骚乱,透出一股狼狈。尽管同是骑兵,但哪怕再精勇的轻骑,冲击已经冲杀起来的重骑军阵,都是找死的行为。
看到晋军游骑们迫于威势不得不躲避逃遁,冲杀中的羯军重骑军阵中便响起了一连串哄笑声,羯军将士们也因此斗志更加高昂,透出一股战天撼地的凶悍气焰。
羯军重骑们并没有转攻那些逃窜于野的晋人游骑,而是矢志不移的直向敌阵阵线杀去。当然,轻骑灵敏,他们就算想追也追不上。晋军的辎重同样是移动不灵活,且因为派出太多轻骑冲阵,此刻甚至都还没能形成一个基本的营阵雏形,一旦遭遇到重骑冲杀,势必土崩瓦解!
羯军如此凶悍的行为,倒也让沈云大感意外,奋武军主场作战,辎重补给虽然不如羯军哪怕规模庞大,但数量也实在不少。
他此前打得太豪迈,此时身畔不过只有堪堪千数的奋武军将士并两千多滑台派来的辅兵、劳役,还有就是堆叠在马车上,还没有来得及取出披挂的沉重马甲。
两军已经能够彼此冲阵,距离已经不算太远,眼见羯军重骑奔行起来、气势越来越雄壮,距离也越来越拉近,此刻再想于原地架设营阵拒敌近乎找死。
于是沈云当机立断,喝令军阵速速后退,一时间又是一副人仰马翻的混乱画面。重骑哪怕是机动性不高,但也绝不是那些载运沉重的辎重车驾能够甩开的,所以军阵后撤不足里许,羯军的重骑冲击已经将要抵临。
“保人保马,弃货先走!”
沈云当机立断下令道,同时他一刀劈开近畔一辆货车揽住物货的绳索,绳索崩断后,车驾上麻布包便翻滚而下,摔落在地上,从里面流淌出黄澄澄的谷黍与白花花的米粮。
看到这一幕,羯军士卒们更显振奋,口中不断发出怪叫声,对于马力更无体恤,冲在最前方的重骑士卒死命打马,已经隐隐与后阵产生了脱节。
晋军奔逃落在最后方的军卒们,眼见将主行为后,一时间也是有样学样,将车驾上载运的物货尽数抛撒于途,而后便放弃这些车驾,加速向前奔行。如是一连放弃了后路十几驾马车的物货,终于与羯军拉开了距离。
晋人所抛弃的辎重货车,尽管都为羯军所缴获,但也完全打断了羯军重骑的冲势。这些羯军将士们,作战起来诚是悍不畏死,视人命如草芥,但对物货之类也是尤其贪婪,特别这是供给晋军第一流的精锐强军奋武军的物货补给,又远远比寻常军用物货要好得多!
所以一见有了收获,这些羯军悍卒们俱都笑逐颜开,前阵先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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