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届时整个冀南,将会是一片乱战的情况。王师能够保障自身战线扎实,那些地方乡豪或许也可以在这动荡时节各据坚堡与羯军稍作谈判,但流散在郊野中那些游食之众,在这场乱战中绝无幸免的道理!
王师目下虽是横征暴敛,但主要针对的目标还是那些地方上的豪强门户,对于流散郊野、居无定所的那些游食民众,主要还是以招抚为主。
而且招抚的力度不可谓不小,因为冀南接下来的这个冬天艰难可想而知,若还任由他们散逸于郊野,也将要饿死冻死,能够熬过凛冬的可谓少之又少。
至于那些地方豪强因此遭殃,这是他们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而且他们也并非走投无路,事实上在王师不断加重威逼力度的同时,已经有乡宗人家见机得早,选择了一条沈牧留给他们的活路,那就是不再蜗居自保于乡境,而是主动开门,散出部曲,并且依靠自身的乡望影响,帮助王师招抚安置各边游食。
对于此一类识趣的人家,沈牧非但不会继续为难打压,而且还给了他们各自不低的待遇,授以临时的屯田校尉、流民护军等职衔,并一再表示,只要他们尽职尽责,稍后行台述功,绝不会隐没他们该有的一份功绩。
至于那些自守抵触之心仍然炽热的人家,沈牧自然不会客气,基本的操作便是叩破坞壁、族众尽数收为囚徒苦役,让他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应有的代价。冀南当下已经无需这些适乱而生的坞壁豪强,未来则更加不需要。
王师跨河入境之后,便一直在大力肃清地方,真正大规模的战斗,反而没有发生几场。甚至就连原本返回乐陵的羯国将领刘高,因为久攻厌次无果,再加上王师各路增援,不得不退出乐陵,向更后方的渤海转移。
但冀南王师的平静,并不意味着整个河北境域中都是喑声无事,相反,各方都热闹得很,特别是石宣北逃这一路,可谓是精彩纷呈。
石宣在碻磝大败,之后于临清附近收捡几千残卒,而
1325 患难太子
羯国旧年那场内乱,虽然石虎最终取得了胜利、入主襄国,且将年号改为兴国,以示将要励精图治、中兴国势,但羯国终究还是颓势难挽,这一点从羯国都城襄国目下状况便可窥一斑。
早年先主石勒在世时,羯国国势也最为鼎盛,乃是当之无愧的河北霸主。襄国作为羯国的都城,也是毕集天下物珍、人力于此,襄国并其周边也是繁荣得很。
也正是得益于石勒这种强干弱枝、取边地之用以补中枢的安排,其子石大雅并程遐等人,才能在几乎是单凭襄国一己之力的情况下,便维持数年之久。
而这长达数年的孤城困守,也可以说是将襄国旧年所积攒的一些元气消耗殆尽。内战之酷烈,素来还要有甚于对外的征伐。
首先便是襄国郊野地带,或是坚壁清野,或是被外军烧杀抢掠,可谓十室九空,一片废墟。放眼望去,旧年那些地段优越、建筑宏大的园墅别业,如今也只剩残墙断垣,杂草丛生,与人迹罕至的荒野地带无甚区别。
哪怕如今羯国也有屯垦修缮之类的举措,也实在收效甚微。就算招募一批游食之众安顿在此,给他们提供粮种、农具,但只要监管稍不得力,这些人便极有可能一哄而散。即便是跑不了,也都消极怠工得很。
一则旧年发生在襄国周边的战事实在太惨烈,杂草丛生的荒野中或是随手一刨,草皮下便会暴露出累累白骨,令人不寒而栗。
二则石虎入主的襄国,风气已经与先主石勒时期大为不同。石勒虽是胡虏出身,还有一些劝农劝桑的仁治惠政。
但石虎入主襄国后,却完全没有此一类的举措,特别是生民人身安全都无从保证,即便勤勤恳恳耕作半载,将到收成之际,便不知哪处窜出一路凶徒,将收成尽数掳走。
农人们看着满地狼藉的田亩,还来不及自伤,便需要面对来自监管耕桑的官员斥问,不能交出足额的收成,动辄虐杀都是寻常,根本就无处诉冤!
国都附近没能快速恢复生产,不能就近补给,便难以容纳大规模的人口聚集。人口集聚不起来,便不能组织众多劳役驱用,众多修缮兴建便也只能停留在计划中,根本就无从实施。
所以尽管那场内乱已经结束了数年,但襄国城池内外都还残留着旧年祸乱留下的疮疤遗毒,也让襄国这座城池望去如同腐朽斑驳的漆器,显得丑陋至极。
石虎性格急躁暴虐,这种人若是得趁势头,自然威武得很,能够事事拔于人先。可若一旦势力不再,却没有收拾一地烂摊子的耐心和能力,无兴废之才,索性眼不见为净,率领大军常年游荡在外,留在襄国的时间则少之又少。
当然,石虎这么做也是因为当年那场内乱,已经让羯国对于边地的掌控几近于无,他就算想要留在襄国,各边也不会老老实实捐输资财供养这位天王并其麾下大军。只能通过大军游行这种威逼胁迫的方式,才能获得勉强足够维持他大军用度的资货。
乱世之中,诚然兵强马壮者为王,但若全无经营构架,就会如羯国当下一般,满地鸡毛,兵逐粮走,什么内外修持、社稷永固,想都不想。
本身便是内乱久战残破之地,如今就连国主都常年游荡在外,襄国之颓废简直就是不可挽回。特别负责留守襄国的羯国太子石邃,更是耽于享乐、暴虐残忍的一个纨绔极品,对于襄国目下之破败完全视而不见,也根本就没有试图回挽局势的丝毫努力。
当然这么说也是有欠公允,石邃这个人常年留守襄国,也并非全然的无所事事。其人嗜食河鲜,便命人将旧年先主石勒在世时修建的水上别宫澧水宫再作扩建,掘渠引水,令得襄国城池东南都为水泽淹没,居民因是破家搬迁远离此境,也算是为襄国城池格局改造做了一定贡献。
除了监国太子之外,石邃还担任主管外夷事务的大单于,每月都会在建德宫内单于台召集宴请周边胡酋。那些胡酋们一个个桀骜难驯、粗俗无礼,胡膻之盛就连石虎这个标榜亲昵诸胡之人都受不了,频频出入建德宫,偶尔酒醉无状,难免要在宫闱之间留下什么秽事。
此前石虎专程归都,因此将石邃唤至殿中,大加训斥一番,乃至于拳脚相向,如是父子关系更加恶劣。
石邃虽然心存不忿,但也并不敢太过忤逆这个看他越来越不顺眼的父王,于是便又让人于襄国城北再造台苑,准备以此作为替代。
但他这个监国太子所能动用的人力物资也着实有限,即便是向那些每宴必至的胡酋们求索资财,那些胡酋刚刚受到天王敲打,也实在不敢继续亲昵这位太子,纷纷推辞,以至于那座新的单于台迟迟没能竣工。
这反而更加激发了石邃的逆反心理,将此台当作与父王斗气一个标志,咬牙切齿一定要将之建造而成。他以太子之尊,亲临督工,连太子府下一众僚属仆佣都投用进去,甚至趁着入宫拜望之际窃取他母后郑氏私奁,工程才不
1326 阋墙在即
眼下的石宣,真有一种上天入地、无所遁形的痛苦之感,自从在广宗城被晋军追上、恶战一场之后,这一路晋军游骑便始终出没在他的队伍左近,如影随形,附骨之疽一般,无论他怎样手段频出,更改行军路线,都完全甩脱不了。
虽然在之后的过程中,晋军只是紧紧缀在他的部队之后,并没有再继续发起正面的冲杀,但是给石宣心中所造成的屈辱感,甚至还要超过了此前碻磝被逆风翻盘的那场大败。
要知道如今已经是在羯国境内,而且是绝对的核心区域,石宣身为羯国的皇子统帅,不只不能甩脱追兵,而且还被追赶的如丧家之犬般一路逃窜。
这一幕自然会落在河北之地诸多士民眼中,而石宣旧年所塑造起来的那种独当重任、威慑敌国的形象,自然也就在这一路的逃窜中被践踏粉碎!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是那个统率大军、力抗南人强敌的国之柱石,只是一个不堪大用、忘命流窜的小丑!
石宣不是没有想过干脆立稳阵脚,与后路追兵决一死战,无论结果如何,最差总还能得一壮烈。而且敌军如此深入羯国腹心之境,可知数量绝对不会太多,真要以命相搏,他未必没有胜算。
但这想法却很难实现,一则是如今他麾下仅剩的这几千溃逃卒众,早已经进行了几番大换血,主体不再是他由冀南战场撤离时所率领的那些部众,反而以之后各地征用的卒力为主。
而这些郡县卒众,本身便不是石宣的直属部队,遭遇之后所见便是石宣被敌军一路追杀的狼狈形象,对这位平原公殊少敬意,对他的军令更加不会恭顺奉行。
他们之所以还追随在石宣身后,主要是追兵咬得太紧,一旦分散反有覆灭的危险,还有就算是分兵逃散,他们也根本没有合适的地方可去。因此除了一些恰好途经乡土、可以快速归乡藏匿的之外,其他人还是不得不追从在石宣身后逃命。
还有一点则就是晋军并没有发动决战、从速消灭这一路羯军的意思,他们像是戏耍猎物的老猎手,只是驱赶着这一路羯军,让他们只能一路飞逃,没有时间驻足休整。石宣就算想要拼命,也根本就拦阻不住机动力极强的晋人奋武军。
面对这样的情况,石宣也只有继续奔逃一途,而且就连逃亡的路线,也根本由不得他自己选择。离开广宗之后,他能够选择的地点更加不多,目下的军心士气已经完全不能维持他逃往信都,而国都襄国,便成了他仅有的选择。
石宣心中也明白,太子石邃对他恨极,他如今途穷归国,身后更有敌军穷追不舍,已是命悬一线,想要指望太子施手搭救根本就是做梦,对方恨不得自己身死于外!所以,就算逃往襄国,石宣也很难转危为安,反而需要提防襄国的石邃针对他落井下石。
但他之所以还要逃往襄国,也并非慌不择路,自有其原因所在。
“主上厌恶太子并非一时,只因襄国乏人看顾才不得不做忍耐,狗贼恃此才能得全储位。如今我家那竖子厌物陷于河南,而我又遭败军之辱,狗贼必然欢喜只道储位再无人能够撼动。但我虽然前命未定,又怎么能容忍狗贼安乐事外!”
石邃深恨石宣,石宣又何尝不是恨不能将之除杀而后快,哪怕如今已经命悬一线,也不妨碍他阴上对方一把:“襄国防务空洞,我又提众深入,那庸才必定惊疑,待我如敌。晋军轻入纵深,庸才未必会信,他以监国留守,却放纵敌军马踏近畿,同样辱国至甚!”
面对自己的心腹时,石宣毫不掩饰他祸水东引的想法。虽然晋军那些轻骑未必能够撼动襄国大城,但太子石邃重任监国,却被敌军直接冲到襄国城外,罪责无论如何洗刷不掉。
而且还有一点,那就是晋军未必清楚襄国目下虚实,作为羯国国都所在,石宣一路向此而逃,晋军难免要投鼠忌器,不敢太过接近。之后石宣甚至无需亲入襄国,绕城而过借此甩脱晋军的追击,之后继续向北前往信都,待到抵达主上面前,也有了更多推诿说辞。
如此一来,无论是留守襄国的太子石邃,还是统兵南面的他和石韬,都有着轻重不一的过失。主上哪怕再怎么震怒,应该也会顾念几分骨肉之情,即便不会轻易饶过他,但也有极大可能会留他一命,允他戴罪立功。
之后事态发展,果如石宣所料,随着他越发靠近襄国,晋军在他部队周遭出没也不再如此前那样频繁,特别是眼下,更是足足有两天时间没有再于周围发现晋军的斥候,而石宣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眼下他还是不敢完全松懈下来,因为襄国方面迹象种种,石邃也并没有什么惊艳的应对举动。随着石宣主动派人前往襄国告急,之后前行途中,他便发现襄国周边很明显有坚壁清野的迹象。
可见石邃对他忌惮之深,得知他正在率军欺近襄国之后,便开始调集襄国周边的力量,打算将他强拒于城外。
如是再疾行一日,队伍距离襄国已经不远,傍晚时分,临高远眺,
1327 感天应命
石宣的军队即将抵达襄国之际,原本一路穷追不舍的奋武军距离他们其实并不遥远,只是并没有再靠得太近,甚至于抵达襄国附近的时间比石宣还要更早几天。
王师之所以能够对石宣的军队穷追不舍,少不了一路随军而行的降将张坦指引之功。
张坦虽然出身清河豪宗,但能够在羯国担任显职,也并非全仗家势。其人能够从一县县尉一步步高升为羯国的高级将领,少不了镇戍地方的磨练,因是讲到对河北各边地势、路径的掌握,要远远超过了羯国皇子石宣。
如今张坦再无两顾之想,已经决意要一路追随王师,所以这一路追击行来,其人可谓尽责尽力。
有几次石宣甚至已经彻底逃出了奋武军斥候的监望,但在张坦的预判指引之下,奋武军有几次反而能够提前出现在石宣将要行过的道路上,再次将石宣的残部纳入监控之中。
如此也可见能够招降到敌方一名高级的将领对王师行事助益之大,单单情报的供给便能让王师完成许多此前难以完成的壮举。
早前奋武军虽然也多有横行羯国的经历,但如今次一般,从冀南长驱直入抵达襄国附近,也是没有过的。
行台另一路精军弘武军倒是有过一次,但弘武军战法与奋武军多不相同,对辎重的要求不高,而且熟悉化整为零的潜入作战。但就算是这样,弘武军这一行也颇为凶险,特别是在袭杀代国使者撤退之际,因为目标暴露,沿途遭到各路羯军阻截,靠着枋头出兵接引才成功撤回。
奋武军虽然可以轻装上阵,在保证高机动力的情况下还能维持不俗的战斗力,但对给养的要求同样不低。即便是人能捱苦,马却不能凑合。所以此前即便每有纵横之举,往往也要先确立一个后补基地,保证给养的前提下扩大战果。
如今次这般,一路长驱而行,远离后路阵线,直接抵达羯国腹心之境的襄国,对奋武军而言也是一次冒险。
此次行军,除了张坦所提供的情报支持之外,还有一点就在于原本羯国分散各处的甲士已经被征发聚集于几个特定的区域中。除了冀南被王师反击打得大败亏输的那路羯军之外,还有数量更多的羯军则集中在羯主石虎所在的信都。
因是,目下羯国境域内各个郡县之间几乎成了不设防之地,即便是发现了奋武军的踪迹,也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予以围追堵截。而奋武军又能在纵横之余,自由选择进攻对象,做到真正的因粮于敌。
如果没有后一点条件,单单奋武军此前所行过的广宗,早前便屯守着数万乞活旧部。依照乞活军六亲不认的尿性,他们可绝对没有箪食壶浆喜迎王师的道理,奋武军哪怕精勇,也绝对不敢轻涉此境。
至于奋武军并不急于围杀石宣,倒不是沈云定要活捉羯国皇子的执念在作祟,而是当下这般羯国门户洞开、全不设防的机会实在太少。相对于围歼或者活捉区区一个石宣,能够搜集更多河北腹心之境的山川地貌形势,意义要更大得多。
尽管有着张坦这样的降将情报配合,或许之后还有源源不断类似降人加入其中,但耳闻终究不如目睹。能够深入此境,亲眼巡望一番,对于王师下一步的军事部署助益甚大。
特别是此前黄河下游乏甚大战,自青兖北上这一条路对王师而言仍是陌途,所以哪怕奋武军此行全无斩获,但只要能够顺利绕行一遭且成功抵达枋头,便可以说是不虚此行。
漳水河畔,奋武军临时栖息于一片树林外的土丘上。由此西向望去,同样已经可以看到伫立于平原上的襄国城池。
此境距离襄国已经极近,但却完全没有一国近畿所在该有的人烟稠密与繁荣,四向望去,除了襄国并其周边一些建筑之外,野外却比旁处还要更加荒僻几分,甚至连生民小规模聚居的村邑都看不到。而近畔的漳水河道,也是一副乏于疏浚的模样,苇蔓丛生,几乎要将河流都给堆填起来。
“羯主近年极重边事,对于都邑经营,则要冷淡得很。坊中倒有方说杂言,道是有精湛堪舆望势之术的沙门曾经入说季龙,言襄国浅塘,不容二龙继兴,先主已经作业,已非今上龙兴之所……”
河畔,张坦策马而行,稍稍落后前方的沈云一个马身,指着不远处的襄国城池讲起一些羯国旧事。眼下他跟随奋武行军日久,贡献不小,沈云待他也渐渐和气起来,于是他便也不再像以往那样拘谨。
沈云闻言后便哈哈一笑,手中马鞭轻甩着,口中啧啧道:“如是观之,那进言的沙门倒也并非完全的无术奸流,能够看得出羯石运数已殆,国将不久。待到之后覆灭虏庭,张君记得为我引见一下这个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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