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说到底,沈云在粗豪外表之下,其实仍是不失谨慎,他很清楚奇功看似辉煌,但该贪的时候贪,不该贪的时候则不贪。毕竟奋武军再怎么精勇,在眼下羯国腹心之地,人数实在是太少,如果因为贪恋大功而影响到进退的选择,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就算是信都的石虎来不及做出反应,要知道奋武军之后南下奔往枋头,还需要途径羯国另一部重军集结的战区,那就是邺地的麻秋。麻秋近年来一直在与枋头的谢艾对峙互攻,虽然乏甚亮眼表现,但能够阻止枋头王师影响力进一步向羯国内里扩散,其实力同样不容小觑。
因此,对于今次襄国之行,沈云的定位是敲山震虎,并不寄望于凭此两千余轻骑兵众便能直接撼动乃至于攻克羯国这座都邑。
因是这一夜,奋武军在炊食完毕之后,除了百十名外派的斥候之外,其余将士俱都早早归舍休养。因为明天沈云便打算向襄国发动实质性的冲击,趁着石宣军伍新抵未久、与城内守军还不能达于协调之际,完成此行的战略意图,之后便尽快轻装南归。
但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沈云卸甲之后,刚刚入眠未久,便有紧急军情传报,言是城内羯军大部集结于襄国城南。
身在敌境,沈云自然不敢松懈,当即再次起身披甲召集众将,包括降将张坦和那个给他们提供帮助的襄国人家马氏族人。
“看来贼军应该是察知我军动向了。”
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在两军完全没有实质接触的情况下判明对方的举动含义,特别奋武众将都知石宣所部已经将近襄国,城内敌军得知他们动态如何,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否需要发动一场夜战”
又有人望向将主沈云,神态跃跃欲试。他们一路行来虽然也是奔波千里,但奋武军俱都精选勇卒,提前几日抵达襄国城郊,这几日的休养对将士们而言已经足够,最重要还是马力也得到了充分的恢复。
沈云稍作沉吟后还是摆摆手说道:“还是再探,不必急战。我军终究远来,即便近日略探,但地貌掌握终究不如敌军熟稔,夜战未必有利。”
目下的情况,百巧不如一拙,一旦过于冒进,本来已经将要达成的夸武之行或就要演变为自投死路的愚蠢行径。允进允退的情况下,在没有确凿可供把握的战机出现前,沈云并不急于以将士性命犯险。
“今夜局面,确是有几分蹊跷啊!”
襄国当地人家那个马氏族人名为马兴,其人虽然没有张坦那种曾为羯国高级将领的视野可以了解到羯国高层内部纠葛,但常年生活在襄国城内,对于当下局面诡谲颇为敏感。
他在请示得到允许后便上前一步,指着案上摊开的襄国城防图纸勾划道:“旧年国中内战,南城此境便是攻防最猛烈的区域。此处多坊巷民宅兼城外广有别业私墅,乱战之下,多有破败,之后城务荒废,也都不曾修缮。目下城内,禁军乃是第一锐师,若果真布设迎待外敌,城南绝非良守,进退都不从容……”
通过这个马兴的讲解,帐内诸将都听出其中意味。襄国城南这一段外城,杂乱无序,哪怕是羯国本身的军队,也很难在之间从容穿插,一旦战事展开,无论应敌局面是优是劣,进退都不便利。
因此这里主要是作为一段外防的缓冲地带,用杂乱的屋舍、用卑微的人命去阻拦敌军的进攻,这才是正常的选择,而将精兵布设于此,并不是最好的安排。
沈云虽不赞同即刻发动夜袭,但这会儿其实自己心里也是蠢蠢欲动,他起身整理一下甲衣,笑语道:“既然羯奴不太安分,今夜诸位也都少眠,虽不可贸然出击,但也需要仔细监察。”
众将齐齐领命,各自回归部伍之后先将兵士召集起来,之后几百名斥候便越营而出,散出于襄国近郊,从各个方向进行窥望。
至于沈云也亲自出营,带着张坦、马兴并十几名亲兵,扬鞭纵马,甚至直接冲到襄国城南距离敌军营舍不足一里的距离。
这么短的距离之下,奋武军的查探不可能瞒得住羯军。那个领军王朗既然被石虎任命如此重要位置,自然也是知兵之人,此前只是因为太子石邃的打压,甚至连斥候都不敢轻易派出,既然现在确定敌人确实存在着,自然在移防的同时将斥候广泛铺开。
沈云他们夜中一路纵马,便遭遇几股羯国斥候。双方彼此了解不多,夜中视野又受限制,当对面羯军斥候索问口令时,沈云等人已经先一步动手或射杀或驱逐,待到冲至敌军营舍之外,总算抓住了几个活口。
此刻敌营的羯军也察觉到这一队游师存在,自然做出应对,百数骑径直冲出,沈云等人则不恋战,拿住几名活口便向夜幕中退去。而敌军大概也忌惮于敌情
1331 自投罗网
沈云此刻,亦是从善如流,先指令几十名奋武斗士下马,约定一个汇合地点,便让他们跟随马兴的带领,于城墙残破之处潜入城中。
此刻城南已是一片混乱,哪怕他们眼下还在城外,对于内中那人马哗噪声也都听得真切,那些正于街巷中纠缠挣脱回援宫苑的禁军们,更加无暇顾及这一支趁乱入城的小队伍。
之后奋武军大部便也不再停留,沿着襄国城墙,直向西侧游弋而去。他们所行一路,也非尽是坦途,襄国城池虽然萧条,但也不乏傍城而建的诸胡据点,此刻那些杂胡部众们也早被城内骚乱惊动起来,内外都是闹哄哄一片。
此刻奋武游骑洪流一般直冲而来,虽然夜中难辨旗号,但不用脑子也知在这种情况下如此雄骑绕城奔走,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那些胡部本有拱卫城池的职责,但眼下他们青壮多半已经被太子石邃召入城中,即便还有存留,也都没有誓死为羯国守城的觉悟。特别听声辨势都知城内已经大乱,无论如何,抗拒雄师也绝对比不上趁火打劫收获更多。
于是那些杂胡据点中,胡众们仿佛草丛里被惊吓而起的蝗虫,纷纷往襄国城涌去,哪怕是城门紧闭,也都蚁附城墙攀爬而上,给沸汤一般的城内再添几分混乱。
奋武军一直冲到襄国城正西方向,才遇上一路像样的抵抗,但也不过堪堪千数之众。此境乃是羯国陵苑包括离宫所在,羯国先主石勒旧年所身死的辟雍学宫正在此处。石虎入主襄国之后,厌入此境,这里便也荒废下来,成为羯国一处马营。
那些羯卒们乃是羯国于此日常留守兵众,应该是属于太尉府兵众,但羯国的太尉石韬早不久前便被沈云戳死。他们此刻应激而动,乃是收到苑诏归援定乱,可是刚刚行至半途,却被奋武军直接冲杀而来,离营千数卒众,顷刻间便被冲杀数百。
剩下那些羯卒仓促而退,返归马营所在,那里还有近千卒众留守,此刻得悉敌情,再也没有了增援宫苑的想法,甚至于高台上点起示警的烽火,盼望旁人来援。
羯国这一处马营,就连张坦的情报中都不曾提及。毕竟张坦只是冀南方面将领,也不可能做到对羯国所有情报了如指掌。
无意中撞见这样一个目标,沈云自然不会错过,无论是当下攻城之后撤离,还是更远的战略取舍,这个马营自然没有过而不掠的道理。
他来不及细作思量,留下千人部众进攻此处马营,之后便率领余卒继续马不停蹄的一路冲至襄国城北的宫城所在。
襄国宫城规模极大,这是因为除了供皇裔家眷居住之外,还有大片的猎场也被圈禁入了宫城的范围内。此举往年是给石家父子提供了游猎便利,但如今却给奋武军攻打宫城提供了大便捷。
这宫城外围猎场,自被一道高墙圈禁起来,往常也有禁军将士巡守,但且不说襄国当下兵力本就不多,单单眼下建德宫中已经乱成一团,兵士回援定乱尚恐不及,又有什么人会死守于此保护那些猎场中的禽兽。
于是奋武军在突破高墙之后,便再也没有阻拦,一路疾冲,很快便抵达了羯国内苑的西六宫。此处屋宇台阁众多,已经不适于骑兵的冲锋,但是到了此刻,也无须再作驰骋冲杀。
大部分奋武将士直接下马,留下两百余众看守战马之后,剩下的便在沈云的带领下,直接翻跃攀爬,杀入宫苑内里。
眼下张坦也再无情报可提供,毕竟羯国内苑布局种种,他作为一个外臣又哪能得知。但眼下也不再需要什么情报,奋武军已经突破外壳进入了最内里的柔软部分,别的自不必说,眼下自是大杀一通。
羯国本有禁卫万数众,寻常时节防守宫苑也算绰绰有余,但眼下还有多半禁卫将士困在城南泥沼抽身不出,至于剩下的禁卫也都尽被太子石邃作乱而扰动,留守西六宫者少之又少。
而且早在奋武军冲入之前,此处已经有一部分杂胡义从在烧杀抢掠了,奋武军的到来只是让局势更显混乱。将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眼前凡有人影晃动,自是挥刀持剑劈砍而去。
那些胡虏义从多数还是石邃所召集来的部众,他们趁乱取利,谋财而已,却没想到正打劫得过瘾,却被另一路虎狼之卒扑杀而来。这会儿胡卒们一个个腹囊饱满,仿佛米缸中的老鼠,周围便有取之不尽的珍宝财货,傻子才会再去拼死搏杀,于是凡奋武将士所至,这些胡众俱都纷纷退避一侧,绝不阻战。
奋武军眼下仍是内攻为主,对于那些明显趁火打劫的货色,他们也并不穷作追杀,沿途留下一部分将士看守明显储藏资财珍货的宫室内库所在,之后仍有五百余名卒众紧紧跟随在沈云身后,游走于宫室之间,希望能够找到几条大鱼。
建德宫格局,前殿并诸多宫寺官署,后方便是东西六宫,中间夹着御花园、单于台、单于厅等之类建筑。西六宫是羯主石虎所居住的区域,虽然空闲良久,但也珍货极多。至于奋武军到来之前,混乱则主要集中在东六宫,那里是羯国皇亲家眷所居住的区域。
沈云等人并不知此中详情,他们一路如无头苍蝇,步入御花园搜索良久无有所获,之后便看到高阁扎眼的单于台,正向此方直冲之际,前方突然也涌出几百悍卒强阻。
这一路兵卒正是石邃在察觉西六宫大乱时派来的东宫力士进行阻杀,双方于此宫道上直接碰撞在一起,而奋武军也在游荡半夜之后,总算遭遇了一场像样的战斗。
羯国的东宫力士,从兵员素质上而言,是不逊于龙骧军的精锐之师。太子石邃将之当作自己嫡系力量来经营,也趁着监国之便而层层拔选,力士们一个个膀大腰圆,能够力搏狮虎。
所以双方这第一轮碰撞,彼此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各自抛下十几具尸体,
1332 大乱之境
此刻的襄国城南,局势早已经乱入沸汤。
此境建筑本就杂乱,全无井然分明的规整,之前石邃又坚壁清野,将城池周边众多游散之众驱赶入城,但也并没有进行有效的整编与安置,随着城内骚乱大作,士民俱被惊动,或是自守于庭门之内,或是泣号于长街之上。
领军将军王朗,作为羯主石虎任命留守襄国的心腹,最开始他是不愿意将禁卫驻往城南,觉得此处交由城池内外的诸胡义从留守,而禁卫则专守宫苑才最稳妥。
可无奈太子石邃一直逼令,加上平原公石宣的归都也让局面变数更多。
天王膝下年纪最长的两个儿子积怨日久,这在羯国内部并不是什么秘密,王朗一方面顶不住石邃所施加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卷入石家兄弟的内斗中,所以才勉强同意入驻城南,但还是留下包括儿子王光在内的得力干将镇守宫苑,以期就算发生手足相残事迹,也能避免宫苑遭受波及。
但王朗还是低估了太子石邃的凶残,当儿子王光被杀于宫门前的消息传到城南时,王朗可谓是惊怒交加。他再也没有了心情坐镇城南这片乱域,半是私愤激涌,半是主上重任,他都不得不紧急回援建德宫。
可是禁卫出来容易,再想回去却是困难得多。城南那些杂乱屋宇,之前本来是就算有外寇或者城内有乱事发生、也不可长驱直入而轻犯宫禁,可眼下却成了这些回撤的禁卫们的障碍。
还有一点,那就是王朗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深知眼下作乱的乃是监国太子,就算他率部返回建德宫对峙当面,也并没有丝毫优势可言。
因是王朗在下令禁卫回防之后,自己则率领一部分嫡系部曲,直向城池西南几处坊区而去。那里居住着数量不少的羯国臣子,甚至有几名石氏宗亲并羯胡耆老府邸都坐落在那里。王朗在归苑定乱之前,必须要先与这些人达成一个共识,取得一个大义名分。
局面本就混乱不堪,主将眼下又不能亲身监督调度,那些羯国禁卫将士们也都多有茫然,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只能在各自兵长的率领下,分头向城内突进而去,仿佛跋涉于泥浆、沙海之中,推进的速度实在是缓慢至极。
此刻城南街巷之间,到处都有杂乱的身影奔走不定,夜中光线本就昏暗,再加上城南少有直通贯穿的大道,这些禁卫将士们也只能在狭窄曲折的逼仄巷道中穿行。
没有了那种军阵整齐的威荣,这些禁卫卒众们也难以震慑住那些茫然乍乱的民众。队伍几番遭受冲击,有的禁卫兵长在行出一段距离,才赫然发现自己的部伍早已经被乱民所冲散!
“敢哗噪冲撞者,杀无赦!”
终于有禁卫将领为了维持部伍的完整性而下此酷令,于是这些禁卫悍卒们,匆匆行往城南又匆匆撤回,并没有与犯境的敌军发生列阵激战,却将屠刀挥向了本来应该由他们保护的民众们。
禁卫虽然不是第一流的精军,但刀杖整齐、悍力众多,那些慌乱的民众又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于是很快的城南各处街巷中俱都上演屠杀惨事,多有惶恐之众陈尸街头巷尾!
“这些恶贼,外斗胆怯,虐民凶狠,实在该死!”
那个襄国人马兴带领着几十名奋武士卒流窜入城之后,眼见一条逼仄的巷道中已被尸体塞满,单单视野所及的近处,便堆陈着十数具死状恐怖的尸体,一时间也是毛骨悚然继而便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顿足怒骂。
入城的奋武将士们也并不平静,只是他们少于言语宣泄,率队的兵尉稍作倾听,便听到巷弄内里仍然传来劈砍打杀声,他脸色凝重抬臂一指左右,便分出数名携弓劲卒身形矫健跃上街巷两侧高墙。
之后那兵尉一提战刀,低吼道:“杀贼!”而后整个人纵身跃入巷弄中,后方三十余名劲卒一起涌入其中,身影很快便被浓黑夜色所淹没。
那马兴眼见此幕,心内又是一凛。他虽然也痛恨这些羯国禁卫虐杀生民的恶劣行径,但心中更多还是一种无力的悲愤感,真要让他持械与那些凶徒舍命搏杀,他心中也是颇存怯意。
但见到奋武将士冲入其中,那马兴神色变幻几次后,便也将牙一咬,提刀冲进了巷弄中。只是巷弄里陈尸众多,他行得踉踉跄跄,特别腿脚踩在尸体身上那种柔软泥泞的感觉,更是让他心弦大颤,立足不稳,要靠扶住旁侧墙壁才能行稳。
马兴行入巷内不过两丈距离,夜色中腥风骤起,继而便有一道寒芒只从黑暗中劈出,猝不及防下,他只觉手足冰凉,完全无从躲避。
可是那寒芒在将要及体之际却陡然收回,之后一道身影跃出,上前一步抓住将要跌倒的马兴臂膀,原来正是此前杀入的那名兵尉。
此刻其人身上挂满腥热血浆,浓郁的煞气掩饰不住的从身体里喷涌而出,他扶住马兴后便沉声道:“已经杀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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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3 王师破城
这座府邸内外数进,在庶民杂居的城南也算得上是气派。府邸主人姓刘,虽然谈不上是什么乡势望族,但数代居住此间,也称得上是一个殷实门户。
刘氏主人曾担任羯国宫寺掾属,趁于职务之便窃取一些库藏器械藏匿家中,此夜生乱便将那些器械取出武装家众部曲,恃此打退几股想要趁火打劫的贼人并乱卒,可以暂保无失。
刘氏主人名为刘度,年届四十的一个中年人,此刻身上穿着简陋的甲具,双眼灼灼望着马兴,沉声道:“此夜城内哗噪,各家自保乏力,无有款待礼节,三郎不要见外。”
马兴步入庭中,两侧俱有壮奴隐隐挟持,再见刘氏主人语气算不上亲善,他心中倒也没有多少激怒。他们这些生活在襄国的晋民人家,适乱日久,自然明白人不可尽信道理。
此夜城中混乱至斯,各家都有累卵之危,能够自守家门不破已是至幸,即便有兼顾亲旧的余力,马氏也绝不在此列。因是马兴宣称援助,刘氏主人怀疑也在情理之中。而在此前襄国几次动乱中,就有与他们相似人家,有亲故勾结匪寇等门而入,里应外合致使家门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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