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储君被敌人擒杀于宫苑之内,这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对一个政权而言都是奇耻大辱,届时襄国城内流窜的各股势力无论有着怎样的诉求,都必须要抛弃成见,合围城内的晋军,以期为太子报仇。
而且,经过这一夜的折腾,自身经历结合审问那些宫人所得讯息,沈云对从昨天一直到现在襄国的纷乱始末已经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
他一方面叹服于这个羯国太子的胆大包天,而且也觉得羯国有这样一个脾性乖戾的极品太子,可以说是王师之幸。这样的人留下来,给王师带来的利好肯定要优于随手将之斩杀。
但无论如何,眼见唾手可得的大功拔足而走,沈云心情之恶劣也可想而知。幸在眼下倒也不乏发泄对象,于是他一腔愤懑便尽数挥洒在逐杀在场这些羯国兵众上。
石邃率来三千余众,数量是数倍于当下防守于单于台的奋武将士,但是之前哄抢财帛加上猛火逼退,甚至连主将都惊走后退,这会儿更是混乱不堪。奋武军冲杀入内,只需挥刀劈砍,便有伏尸遍地。
当然也有羯卒惊恐于王师杀性之炽热,眼见溃逃无望,纷纷伏地请降。但看这些人此前哄抢财帛那种凶厉姿态,沈云便知这些卒众绝非能够轻易震慑顺服的寻常人,贪货忘命、凶悍暴戾,收留下来只是一桩隐患,索性不留俘虏,一概斩杀!
很快,单于台外这猛火烧灼过的平地上,便伏尸将近两千之众。有的羯卒,至死怀中还紧紧拥抱着此前所哄抢来的金玉珍货,所谓人为财死,在此刻是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其实王师本身是并没有杀俘的习惯,哪怕对方是确凿无疑、十恶不赦之众,往往也只诛首恶,余卒则要多数收编发为役用。过往这些年,中原各地包括陕西境内诸多创建,这些战俘苦役便是主要的劳力。
但也并不是没有例外,像奋武军今次参战,早前于河南之地大败羯国龙骧军,那一场战斗中尽管还有近千的胡卒投降,但对于这些用鲜血人命喂养出来的悍卒,沈云真的是敬谢不敏,尽数坑杀于黄河南岸。
实在是这些人秉性凶恶,极难教化顺服,就算是收容下来,一旦濒死的危机不再,转而是长久的役用劳改,他们也很难一直保持恭顺,绝对是一个隐患,不如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如果说此前,宫苑内的羯卒或还贪于财货、或者觉得晋军兵少易破,那么在经历这一场厮杀之后,他们已经是彻底的吓破了胆,根本就不敢再欺近单于台周边这一片区域。
奋武军在战斗结束后,也并没有选择继续向外出击,而是再次返回单于台,直接就在阁台外的空地上席地而坐、恢复体力。
至于阁台内外那些被驱令前去打扫战场的宫人侍者们,既不敢违抗这些杀神的命令,又不敢靠近那血流满地、尸横遍野的战场,一个个抱头哀号痛哭起来。
“我等晋祚王师天兵,只杀诸夷甲兵并不法之众,尔等凡诸夏晋民、受胡主迫害而心存归义者,赤带缚额,可不受害!”
张坦之前也追从奋武军上前厮杀一场,此刻同样疲累难当,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奔走于这些惶恐人众之间,高声宣告抚慰众情。
听到张坦的呼喊声,这些宫人、侍者们才心绪渐定,纷纷抽出袍带扎在额上,至于一时间找不到赤色布带,那也简单得很,眼下此境最不缺便是红色,血水浸透之后,殷红欲滴。
这些宫人之中,虽然以羯国自河北各境搜罗来的晋人为多,但其中也不乏诸胡部进献,其中便有体态、样貌都胡态浓厚者鱼目混珠,但奋武军也并未上前搜捡杀害。
一则这些宫人们大多少艾妇人,危害有限,二则混乱竟夜之后,此刻终于有了一个确凿可以活命的条件,一旦虐杀过甚,则会令得这些人再向四方奔逃,更加难于集结控制住。
将近正午,终于一桩好消息传来,那就是之前夜中留在襄国城西攻打那处马营的奋武将士终于得手,杀溃营中卒众,收取良马两千余匹并各类车驾近百。
消息传来,沈云心情总算稍稍安定,即刻下令将马匹、车驾俱都转移到这建德宫西六宫附近,并喝令那些宫人们准备向车上搬载宫库中的众多财帛珍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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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7 佛踪杳然
“不要慌,不要乱!晋军只是虚张声势,绝无强众犯境!”
位于襄水河南岸的渡桥附近,领军将军王朗统率着千数卒众,一边列阵固守、阻止城南乱众向城北流窜扩散,一边也在大张旗鼓,以期能够抚慰群情,压制骚乱。至不济,也需要在这里号召集结那些被冲散或是溃逃的禁卫卒众。
从这一点来说,领军王朗倒也无负羯主石虎对他的信任与托付,强忍丧子之痛,仍然试图努力挽回襄国当下崩坏的局势。但话说回来,王朗此刻不做这些,也根本无事可做。
为子报仇
且不说王朗有没有手刃太子石邃的勇气,即便他有,眼下的他也是无兵可用。襄国常备兵力中,最重要的便是负责宫苑宿卫的禁卫军,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王朗也可以说是此前襄国城内最位高权重之人,特别是在羯主石虎将宫苑中一些区域都圈禁起来禁止太子石邃踏足之后。
可是从昨夜到现在,王朗先是被调离建德宫、禁卫主力也陷在城南泥沼、不能自拔,之后便是各种非常备的力量涌现出来,王朗这个负责城防、宫禁的领军将军,已是再无威慑可言!
此前他抛下禁军不顾而往城北几坊去游说那些国中贵胄耆老,就是担心手中力量不足定乱。而那些人也被他成功说动了,各自发尽部曲,但这些人本身地位与资历便远胜过王朗,更加上各自都有强烈需求,正需要仰仗麾下部曲去达成,自不会将这一部分自家卒力交付王朗手中听从号令。
浪费了后半夜最为珍贵的应变时间,王朗手中可掌控力量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就连原本的禁卫将士都因为没有主将镇军而被城南骚乱所裹挟,迟迟难以聚合起来,这也让王朗羞愤欲死。只是这一份羞愤,也说不清是因辜负了主上石虎的信任,又或者错失了最佳的回攻建德宫,为儿子报仇的时机。
“凡带甲之众,俱列河畔待编,从乱者杀无赦!”
急火攻心,王朗甚至亲自上前,持刀劈杀那些明明已经听到旗号但却恍若未觉、不服从号令的甲士。
也幸在如今的襄国,虽然人心动荡,各揣谋计,但也不乏能够体察大义者,这些人并未加入局势尚是晦暗莫名的建德宫勾心斗角,也并没有贸然进入已经完全混乱的城南区域,而是各拥部曲,暂时加入领军王朗的麾下,依托于穿城而过的襄水河道,将城内南北两处纷乱给隔离开。
随着陆续有人加入襄水河南岸,这一段防线也逐渐变得稳固起来。毕竟城北多豪族贵胄,他们各自家门都豢养数量不菲的部曲豪奴,而这些部曲的组织力要远远强于城南那些寒伧游食与趁火打劫的乌合之众,依托河线严守于此,最起码是将城南骚乱继续向北扩散的势头给遏止住了。
“王领军,之后又该如何”
听到有人如此问话,王朗满脸凝重向河北岸的建德宫望去。
城南只是废弃之境,多游食、凶徒,本来就是作为襄水北岸襄国城池的外设藩篱,只要混乱不扩散到襄水北岸去,哪怕再怎么混乱、死伤再多人众,对于他们这些羯国权贵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
眼下既然骚乱已经被锁定在了襄水以南,那么眼下最急迫的还是要赶紧压制住襄国城北特别是建德宫的混乱。只要他们这些羯国上层权贵们能够达成意见统一,便能集合当下各方力量镇压内患、逐杀外敌。
王朗脑海中快速闪过诸多念头,末了嘴角还是泛起一丝苦笑,他明白当下正确的作法是什么,但他却做不到,因为手中没有足够的力量。即便是之后又有一部分豪宗部曲加入他的部伍,包括一些此前离散的禁卫将士也在回归,但襄水这道防线仍显脆弱。
他想要再增加手中的力量,只能继续将城南的骚乱压制下来,才能抽调出更多的壮力卒众。
“速速派人,去显光寺请佛图澄大和尚法驾至此!”
王朗焦灼的心情陡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应对当下难题的妙招。主上崇佛日久,作为河北之地首屈一指的大德高僧,大和尚佛图澄在襄国民众中也享有崇高的声望。
王朗身为军伍大将,对于神鬼机能之类的事情,谈不上信或不信。但眼下他大可以借助佛图澄在国中所享有的高誉名望,用以安定人心,让城南乱状得以稍稍遏止。
虽然满城都在号叫晋军王师之类,但知道此刻天中为止,王朗也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行迹确凿的晋军士卒,可以想见这必是别有用心的人在煽动迷惑群情。
晋军敌踪确是确凿,而且状况相对较好的城北也的确传来消息,言是有一路晋军敌人流窜进入建德宫。至于城南这里,即便是有晋军出没,必然也只会是小股的部队。
敌军谣言以惑众,而王朗对以佛踪定人心。对于襄国这些民众们而言,晋军即便威猛无双,毕竟是存在于传说中,他们真正能有眼见者少之又少。可是国中崇佛年久,大和尚佛图澄更是从先主石勒时期便活跃在襄国上层并市井之间,说是行走于人间的佛陀都不为过。
若是此刻大和尚佛图澄能够露面定抚人心,乃至于辟谣言是晋军并未攻入城内,城南这些惶恐惊悸之众肯定也会惶恐大释。
“应该早早想到此节……”
王朗心中暗叹,城南这场动乱,虽然爆发的原因多种,且背后肯定少不了晋军的推波助澜,但若追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太子石邃谋乱于宫闱。
但说到底,无论石邃兄弟阋墙还是血染宫闱,其实都与城南这
1338 世道极品
岁寒,然后知松柏后凋。
人只有身处逆境之中,底色如何才会得以显露。特别对于当下的羯国太子石邃而言,往年的他,性情骄狂凶悍,常以暴虐自为威武,而他自己也觉得他是一个胆大如斗、无所畏惧的强悍之人,甚至在面对同样强势的父亲石虎时,他都能强项相对,少作低头。
但石邃终究还是高看了自己,他胆大妄为是真,但这份胆大更多的是因无知,而非本性如此。当现实之艰深困难摆在面前时,他的反应较之普通人并不更强几分。
单于台前,千数人命的折损让石邃认清楚了一个现实,眼下的局面,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掌控能力,不再是他能够解决得了的!
虽然敌军并没有乘胜追击,但石邃的处境并没有因此好转几分。属于他的嫡系力量东宫力士几乎已经损失殆尽,身边只剩下了几百卒众,而他所等待的那些诸胡义从也并没有及时的大举增援,反而是此前游弋在宫苑周边的那些国中贵胄耆老们的私兵部曲,越来越多的涌入到建德宫中,甚至将要抵临正殿,向后宫所在而来。
“群邪入苑,是要以我性命邀功取宠!”
石邃此刻哪怕再迟钝,也明白这些贵胄耆老们赶在此时率众冲入宫苑,绝不是对他心存善念。他在几番派人传信恫吓无果之后,心情顿时也慌乱起来,整个人都变得失魂落魄:“名父贵种,难道要身死这群刁竖手中”
在越过建德殿后,那些各家部曲推进的速度变得缓慢起来,倒并不是说他们对太子石邃还心存怎样的畏惧,而是在考虑之后主上石虎归国之后追究起来该怎样交待。
他们一次次派人传告,同时喝令麾下部众们大声呼喊,请求天王皇后郑氏入殿接见他们,商讨定乱策略。
石邃身在东六宫与单于台之间的一处宫舍中,整个人已经是汗如雨下,特别是各家部曲嚎叫声传入耳中,且这呼喊声越来越近,也让他变得更加心悸。
“速速收捡器械财用,随我杀出宫苑!只要逃离此中,外间尚有众多胡部义从待我收捡编用……”
石邃已经放弃了再在此地挣扎下去,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喝令道,当下种种,于他而言已是噩梦一般,再留在这里只是完全看不见希望的折磨。
“殿下不可啊……一旦离苑,祸福更加难测!”
中庶子李颜等人扑上前去,扯住石邃的衣袍疾声劝阻。事到如今,石邃所谓太子的身份,只有身在这宫苑之中才能发挥出一些效用、对人起到一定的震慑,可若他在此刻逃离宫苑,外间哪怕寻常一个小卒,谁又会在意太子何人都敢直接向他扑杀上来!
“奸贼又要害我……”
石邃抬起脚来,将李颜等人一路踹飞数丈有余,此前单于台前的惨败,也让他对这些所谓的心腹彻底失去了信心。
此处宫舍之中,已经乱成了一团,突然有几十名身高膀大的宫人仆妇簇拥一人行入此中,眼见石邃还在追打他那些心腹,那人突然大吼一声:“太子殿下已不欲生”
石邃听到这话,更加羞恼,拔剑便向此处转来,待见到呼喊那人竟是此前被他恫吓得躲在母亲怀抱中的嫡亲兄弟、博陵公石遵,他一时间有些无从接受,愣在了当场。
“入宫诸众,俱是我家奴仆,阿兄何以惊于威吓,竟要避走于外如今宫苑之内,最少还有母子三人并立互助,若是出走外间,谁人堪为阿兄臂助一旦主上强援归都,阿兄是要做亡出之太子,还是要做定乱之监国”
石遵这会儿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镇静,再无此前那种扑伏于母亲怀内寻求庇护的模样。特别是此刻石邃大惊失神、形容不修,再与石遵的镇定从容相比,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石遵连番追问,俱都大出石邃的意料,更令他无所适从,简直不相信眼前这年轻人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你、你这蠢……你又懂什么那些奸邪之众,早前便被主上震慑夺职,各揣恶念,恶奴凌辱家主,又是什么罕见事情”
石邃强辩一声,语调隐隐发虚,他此前本来不大看得上这个看似文雅、近似懦弱的兄弟,甚至此前在皇后宫中已经起了确凿的杀心,然而石遵此刻言行中迥异于常的表现,却让他不负此前的轻视。
石遵闻言后便叹一声:“恶奴凌主,那是因为主人势弱。襄国当下此乱,虽然自有缘由,但我家势仍在。主上所统雄军几十万众,虽然暂离都邑,但旋踵即归,那些家奴趁此再求宠幸,怎么敢有逾越行迹”
石遵继续说道,然后他一指呼喊声传来的方向,又说道:“他们此刻央求母后入殿接见,正为求一礼法应当,洗刷擅越禁防的嫌疑!母后只是妇人体格,亟待长男入前谋议,阿兄若是此刻避走,只怕余生未必能够生归宫廷!”
石邃残暴有余,狡黠却不足,一时间想不透此中关节。而这时候,那些此前被他踢走的心腹之众们再次返回来,痛声劝告道:“襄国此祸,主上还未有定识,但大祸深及宫闱,凡留守之众,俱难辞疚,正需各自抢白。殿下若此刻出走,纵有冤屈,之后也难再辩主上当面……”
这话说的就更加直白了,襄国这一次的祸乱、从缘由到最终的定调如何,眼下未有定论。而之后主上石虎能够了解到的经过,也必须要
1339 少子多谋
皇后宫内,天王皇后郑氏并没有成为解决当下危局关键人物的觉悟。眼下的她,其实反应与其长子石邃并无太大差别,既没有办法应对已经攻入建德宫的晋人敌军,又对率众冲入宫苑的那些国中贵胄私兵部曲们充满了不信任。
“群臣鼓噪,罔顾国危,这是打算将我母子置于死地……”
眼见到作为始作俑者的长子石邃行入殿中,郑氏又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主上殊恩相加,将你立为家国储继,你这逆子若能安守本分,大位早晚可得,偏偏要犯险弄奸,家国都因你愚蠢行径危在旦夕……”
石邃听到这话,脸上顿时又涌现出激怒之色。其实若仔细类比起来,他们母子性格倒是不乏相似,凡是遇到危难,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该要如何解决问题,而是要把过错归咎于旁人,以彰显自己的清白无辜。
皇后只是一味埋怨石邃愚蠢,放弃大好局面偏偏要无事生非。而石邃对此也愤慨不已,只道是皇后出身卑微,不能给他提供强有力的母族辅助,又失爱于主上,才令他也遭受牵连,储位动荡,才逼得他不得不行险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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