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王师虽然装备精良,但若覆及多达数十万的主力作战部队,也难做到整齐如一。一般后勤辎重队伍,没有太高的战斗任务,按照惯例是不会配备主力装备的。毕竟行台再怎么底蕴深厚,也不可能将所有的役力都武装起来。
桓伊这数月来一直跟随前线主力行动,见识自然也积累起来,看出身上这幅甲具乃是主力部队的兵长配置,绝非寻常器物。眼下却分配给他,无疑是说明战斗随时都会发生,让他关键时刻得以保命。
营主并不知桓伊的具体身份,只是受命要保证其人安全,闻言后只是微笑一声:“还是有备无患。”
营主不愿多说,桓伊自然也不便随意打听,只是听从安排。
那百数骑鸡泽营骑士们在护送队伍抵达此处后,留下三十余匹战马,之后便沿原路返回。至于这一支辎重队伍,也并没有即刻上路,之后一整天的时间只是沿着林中小径前行十数里,抵达林野边缘后便就地休整。
昼夜奔波,桓伊精神也有一些不济,便直接合衣睡去。经过了将近三个时辰的休整,等到天色黑了下来,队伍才又继续上路。三十余名斥候冲入夜幕之中,散开于前路之上,夜风中传来马蹄轻微响声,平添一份肃杀。
道路不算平坦,多数时候都是荒郊野地中颠簸前行,也幸在这一路辎重物资并非沉重的粮谷或军械,应该是綀麻之类的御寒物资,看着体积不小,其实并不沉重,因是行进速度倒也不慢。
不过因为没有成形的道路,郊野中多有沟渠,加上行伍中乏甚指明的火把等物,不时便有大车陷入沟渠,就连桓伊都不得不帮忙搬抬,不乏手忙脚乱的狼狈。
将近天明之际,突然前方夜幕中有火光升腾而起,一道笔直的狼烟拔地而起,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能看到一截与火焰相连的粗大烟柱。
“糟糕,是下丘戍!这些杀不尽的羯贼,实在可恨!”
队伍中有兵长发出低骂声,旋即便喝令队伍中几支引路的火把熄灭,整支队伍摸黑折转方向进入一段干涸的河床中藏匿起来。车驾刚刚聚拢在一起,役卒们便在甲士们的驱赶下将周遭的芦苇藤蔓劈砍一空,在周遭形成一片空白地带。
又有近百役卒在河床湿润处向下挖掘,挖到泥浆之后便将众多草垫丢入其中浸泡,之后捞起披在队伍中的牛马等畜力身上。黑暗中,又不知何人塞给桓伊一个盛满水的水囊,快速向他讲述之后该要如何使用。
下丘戍据此三十多里外,也是这支队伍前方目的地。此刻遭受袭击,队伍自然不能再向前。因为不知敌军数量多少,周边郊野还有没有分布的斥候兵众,一旦被敌军发现他们这一路人马,自然难免一场恶战。
但就算敌军没有发现,既然能够活动到此处,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绝对的安全。因为很有可能敌军会四野纵火,眼下深秋时节,天干物燥,野火非常容易蔓延开来。
营主让人将桓伊引到自己身畔,一边布置事务,一边也抽空向桓伊讲解几句。类似情况在滏水东侧并不罕见,类似他们这样小规模的辎重队一旦被发现,而又得不到及时的救援的话,便不啻于灭顶之灾。
眼下情况是一动不如一静,但如果敌军真的纵火烧荒蔓延至此,割下那些藤蔓荒草算是制
1410 当取则取
王师五月大举北伐,兵分三路,其中西路军韩晃部主要负责封锁太行径道,清剿冀西方面的流寇之众。东路沈牧部去年便在冀南打下一个良好基础,开战之后,势头也是迅猛,兵锋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威胁到羯国目下所掌控已经为数不多的富饶郡国渤海等地。
至于中路军谢艾,收取邺地之后,便直扑冀中襄国。在大的战场层面,从五月至今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
而若具体到方面战场,中路军右翼的兖州府兵倒是打了两场硬仗。
羯主石虎迁入信都之后,对于南面疆土也并非完全放弃,除了麻秋等前线撤出的部伍之外,又派出朱保等羯将率领将近两万军众南来,在邺地东北方向沿漳水河畔的列人县设城驻防,希望能够在广平郡境内给王师造成一定阻挠,使中路军与东路军不能达于配合。
负责进攻列人城的便是新任兖州刺史胡润所率领的中路右翼人马,兖州府兵是由原徐州流民兵为主体、再以早年中原大战招抚河北流人丁壮组建而成,早前一直负责滑台、白马等河南要塞。
胡润代替李闳接掌兖州军务之后,也是在五月初便率先渡河北上,接连收复顿丘、馆陶等河北郡县,并在列人城外与羯军朱保部展开了一场规模不小的会战,并以堪堪万余卒众、兵力暂处劣势的情况下,在极短时间内便击溃羯军列人城主力,成功攻下这一漳水近畔的堡垒,得以确保王师对漳水南段的控制。
初战告捷之后,接下来的战事进行却不算顺利。由于在列人城并没有形成优势兵力的围堵,羯军眼见不守,主力部队选择主动退出,仍有万数卒众撤离战场,这一部分羯军也给之后的进军带来很大的困扰。
兖州军队初期加入战场,主要是由步卒构成,除了一千余轻骑斥候之外,并没有成编制的骑兵作战部队。而那些退出列人城的羯军则拥有着大量游骑机动力量,退出战场之后反扑之势非常凶猛,再加上来自上白地区的结果石闵生力军加入,胡润部吃了不小的亏。
八月中,奋武军从冀中紧急东来,配合兖州军设下的诱击圈套,重创这一部分羯军,主将朱保仅以身逃。这一战虽然真正的斩获并不多,但却彻底打散了这一路羯军的组织结构,原本勉强尚可维持一路人马,战后则分散成为十多股流窜的势力。
过去一段时间里,羯将朱保虽然仍在努力收集溃卒,但成果并不显著,目下的羯国本就军心涣散,加上在境域周边已经没有固定的补给点,所以这一路羯军基本上已经丧失了正面抗衡王师主力的战斗力。
得于奋武军的助力,胡润部才继续向北推进抵达如今的延平。不过奋武军乃是如今中路王师最重要的机动力量,需要肩负策应整个中路战场的责任,也不可能单独一路为胡润部保驾护航。
没有足够的骑兵力量,是兖州军目下最大的劣势所在。而且胡润所部的定位就是作为两翼战场的居中策应,两翼俱有重要的作战任务,短时间内没有大量的骑兵补充。
因是胡润军只能暂驻延平,主要任务则是保障东路军对于临清这一前进支点的营造。
不过各路王师争进,胡润自然也不能满足于防守不前,特别是羯国目下已经丧失了对此边郡县的控制。可以说只要王师部伍兵临城下,根本都不需要攻战便能直接接手这些郡县城池据点,唯一的隐患,就是那些散布郊野、出没不定的羯军游骑。
这些羯军骑兵虽然野战凶猛,但却乏甚攻坚手段,只要王师能够成功进入城池据点,他们便只能束手无策。
因是在手中机动力量不足的情况下,胡润还是通过频繁的调遣、前后紧密的呼应,将战线继续逐步向北推进。而且后路还在源源不断的向此增兵,胡润手中的兵力也渐渐达到两万余众,除了在延平保持五千人以上的战卒确保对临清要塞的呼应之外,通过这种交叉前进,基本上已经控制了广平郡全境的城池据点。
但是骑兵力量不足却是一个难以忽略的战术劣势,而且羯军朱保部虽然不再具备大的威胁,但是后方还有一个更加凶恶狡黠的对手,就是北方广宗附近的石闵部。
言石闵凶恶狡黠,绝不是夸大其辞。其人本身便武力强横,麾下也有一批劲卒,早前在奋武军东来作战时,其人便表现勇猛,率部在奋武军的包围圈中冲出一个缺口,致使相当一部分羯军沿此缺口溃逃遁走。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朱保在之后的收编溃军非常的不顺利。许多溃逃的羯军骑兵不再信任这个羯主石虎所任命的主将,而是选择投靠石闵这个对他们有着救命之恩的勇将。
所以眼下的石闵,已经成了区域内威胁最大的羯将,麾下最起码拥有五千骑兵受其号令,而且其人又将营地安置在王师兵锋所未及的广宗上白,上白地区仍
1411 不弃残躯
虽然胡使君并没有表现得过分亲昵,但仅仅只是一些点到即止的指点,已经让桓伊大感获益匪浅,对于自己前往曲周该要做些什么,心里也渐渐有了一定的思路。
朝中有人好做官,一些人情上无伤大雅的关照,这是任何时候都难以避免的。而且目下行台取士吏治还是非常公平的,士庶咸进,任何人都有其机会。
就算桓伊不是大将军的妹婿,换了别人被选派到曲周这个绝对的前线,胡润该要叮嘱的也要叮嘱,只是未必是由自己出面。他出面接见桓伊,之后前线王师反攻用事的时候,对于其人的安全肯定也要稍作照顾。
但若桓伊本身以为有所仗恃而懒于进取,那么也只会错过这样一个难得的进功机会。所以胡润的关照,也只限于对桓伊个人安全的保障,毕竟他是大将军的门生心腹,论及亲厚,也未必就逊于桓伊。若桓伊只是一个仗恃恩幸的庸碌之人,这一生甚至都难达到胡润眼下的功业势位。
见过主将之后,桓伊也并未在延平营久留,稍作休息,用过午餐之后便率领着胡润分配给他的六百余众直往曲周而去。当然,这六百军众是作为曲周城的援军前往,桓伊并无军职,是不能指挥他们作战的。
曲周距离延平并不太远,桓伊等一行人日夜兼程,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便抵达了目的地。
曲周县城乃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土城,坐落在两座低矮的山丘之间,王师收复此境之前,城池曾经被附近几户乡宗各自占据一角修建坞壁。
桓伊他们风尘仆仆,到达此处之后,早有驻军兵长于土城外等候,乃是一个体型高大的鲜卑人。
“末将金玄恭,日前便受三台告令,于此恭候桓校书。”
改名为金玄恭的慕容恪站在土路上,远远看到桓伊等人策马行来,便连忙阔步迎上去。
桓伊与馨士馆结业未久,与金玄恭这个慕容部旧年质子于洛上倒是乏甚交集,因是并不清楚其人来历。
见对方客气远迎,他自然不敢怠慢,待到坐骑停稳后便翻身下马,拱手还礼道:“有劳幢主远迎,卑职实在惶恐。日后兵力共事此境,还请幢主多多关照。”
两人初次见面,彼此印象都不算差。金玄恭虽然是明显的鲜卑白虏相貌,但也相貌英朗,不乏儒雅气质,没有一丝寻常胡虏或是军士的粗豪。
而对于一个鲜卑人担任前线兵长,桓伊倒也并不感觉意外。他这几个月来周走于前线各路,见过不少胡人在王师中担任高低不等的职事,甚至连羯胡都有。
毕竟大义上虽然是汉胡不两立,誓灭羯国,但在具体的用事上,也难免稍作包容,用其勇猛。王势壮盛,自然也不乏胡中的勇士加入其中,特别一些精锐部队的先登、陷阵前锋内,不乏胡人作战勇猛、悍不畏死,积功颇丰,虽然歧视在所难免,但该有的赏犒都足够。
这些胡人们给谁卖命都是卖,那些高高在上的酋长、渠帅之类对待他们同样苛刻凶恶,反而王师这里足食足用、足功足赏,也让他们感觉这一条命更有价值,自然也乐意效劳。
所以具体到真正的战场上,汉胡分界其实并不怎么明显。就像是目下作为兖州军最凶悍对手的石闵,其人便是胡主收养的汉儿,麾下也不乏晋人力役。晋人能为胡人卖命,胡人自然也会为晋人所用。
而且王师军令严明、旗帜井然,就算胡人也一样编入部伍之中,真正能够有独立建制部曲的胡部义从并不多,即便有一些也绝不算是王师主力。因是一些有幸被王师吸收接纳的胡人将士,作战起来较之晋人同袍还要更加勇猛,这个机会对他们而言要更加难得。
双方碰面之后,并不急于入城,金玄恭引领着桓伊绕城巡视,顺便将周边一些防戍工事介绍给他。桓伊担任曲周县尉,掌管治安缉捕并乡义团练,算是武备主官,真正算起来,金玄恭所部反而是客居于此的部队,随战况调度。
其实金玄恭到达曲周时间也不长,他的任命是同桓伊一起下达,只是因为桓伊的任命要从三台传到沙河前线,这才晚了几天的时间。
“目下城内驻军八百余众,因为县署荒废、乏于治理,所以我入城后便稍作越制,暂择乡老数人将乡民略作修编,得户七百三十余,丁一千一百余……”
桓伊自然不会怪罪金玄恭抢了他的事务,他孤身前来,仅仅只是在延平营那里得到十几个辅助吏员,彼此都还不熟悉,骤然接手县务,没有几天的时间梳理不清楚。有金玄恭的代劳,算是已经打下一个不错的基础。
交谈过程中,桓伊听到金玄恭非但谈吐不凡,言及庶务种种也都条理有序,而且比自己不过早到了几天的时间,不独军务清晰,就连县务都颇有建设,不免也是大感诧异,颇为佩服:“金幢主文武俱才,实在是让我颇
1412 烽火谍情
桓伊虽然没有什么主政一方的经验,但这几个月于河北阵前行走,加上也阅读过一些馆院先达的函文手札,其中多有经验之谈,因此倒也不怵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局面。
布政一方,特别是如曲周这种制度荒芜、仍在战时的地方,其实也没有什么定法,各有巧妙不同,因人而异。但也有万变不离其宗之处,一在钱粮,二在人丁,只要能将这二者控制住,哪怕再复杂的局面,都不会过于失控。
人丁方面,金玄恭已经帮忙打下一个基础,户籍整编已经初步完成。当然这个结果肯定不是最终结果,仍有大量亡出之众散于郊野,尚未进行有效的整合,更何况行台对于一个县治人口也是有要求的,户数不满三千则不成县。
所以,桓伊如果想将曲周县治保留下来而非临时的构架,还要在人口方面想办法。他初来乍到,这种事情肯定需要仰仗当地人出力。
所以在用过晚餐之后,桓伊也没有急于休息,召来金玄恭任命的几个县吏,了解更多县务详情。
金玄恭一共任命了五个县吏,除了一个恰好抱病在身,其他四个悉数到来。比较有趣的是这五个暂时委任的县吏俱都姓潘,不独如此,适才桓伊翻看金玄恭让人送来的籍册,发现这些在籍乡户多半姓潘,很显然这个潘氏应该就是县中大户。
这种现象在河北是很正常的事情,大族聚居,人口动辄数千乃至于上万,乡宗豪强规模之大要远远胜过江东。跟真正的豪宗大户如河东汾阴薛氏又或东武城张氏比起来,曲周这个潘氏倒也不值一提。
几个潘氏县吏行入进来,虽然诧异于这位县尉的年轻,但也不敢失礼,表现也有几分拘谨,一句囫囵话都难得说出。
“几位乡贤毋须见外,自此之后,我将与诸位共守乡土,恪守行台旨令,使县域之内再无灾祸扰民。”
桓伊示意几人入座,状似寻常闲聊询问一些风物人情,不时提笔于纸上勾划标注。眼见行台委派的年轻县尉并不倨傲,那几人拘谨姿态也渐渐消退,说话也变得流畅起来。
通过交谈,桓伊得知更多县境情况。
曲周此境虽然不是什么通衢要邑,但是地处冀州腹心,旧年倒也颇有规模。县中原本有潘、郑、孟等大宗聚居,去年羯主石虎迁都,号令各郡县大宗跟随,因此县境乡民十之七八被羯卒或驱逐、或掳掠北上,留下的只是一些偏远郊野生民。
至于眼下留在县中的这些民户,原本应该也是需要迁徙到信都,只是当他们被从各自村邑驱赶到县城内之后却没有了下文。这倒也并不奇怪,河北乡土早已失控,羯国目下维系统治的手段无非强兵,且军令本就混乱不堪,遗失一批乡民在野并不出奇。
更何况王师五月便北上,这自然令羯国内部更加手忙脚乱。
按照这几个潘姓县吏的讲述,羯国遗忘了他们这些乡民后,他们也是茫然无措,不知该要何去何从。原本的乡舍村邑都已经被破坏,回家也乏甚生计,一群人聚在一起,倒也安全许多,最起码不会轻易受到盗贼骚扰。
原本县中还有上千民户聚集,但是资粮都被羯军掳走,交困之下,难免摩擦,中间也发生几次恶斗,自然都是以姓氏为单位。到最后便是潘姓族人胜出,其他姓氏的乡户难以立足,便被驱逐到了城外,因是这曲周县城俨然成了潘氏族地。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王师前锋到达此境,潘氏这些乡户们自然不敢负隅顽抗,乖乖献出城池。
了解完这些情况,桓伊便低头沉吟起来。曲周这种局面,于他而言也是有好有坏,大户乡豪几乎都被羯国掳走,几无乡势存在,看似城中潘姓为大,但事实上就连这几个潘姓的县吏,桓伊也能看得出来他们彼此之间并不怎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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