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1403 勋功十二转
桓宣汇报完毕军士征发的情况之后,便轮到张坦上前汇报资粮的调度。
张坦虽然名为魏郡太守,但眼下邺地所在的魏郡仍然全无行政构架,他这个太守自然也没有什么政务可操劳,主要还是配合军事行动,除了负责粮草的基本调度转运之外,还有就是主持降人、俘虏的整编与招抚工作。
人生在世,是需要一定运气的,以前张坦对此感触还不算太深,可是现在他却是深信不疑。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从一个羯国降将转身一变成为行台高官,际遇不可谓不离奇。
随着北伐战事的全面展开,也有相当多的河北士流门户主动投靠行台,不愿再为羯国殉葬。这其中不乏家世誉望包括旧年势位都远在他之上的时人,但是这些人却都欠缺大功傍身,而张坦却有跟随奋武军大破襄国的大功,论功行赏,成为河北目下于行台第一人,一时间也是风光无比。
陡临高位,能够接触到的行台军政机密更多,对于行台所拥有的底蕴与力量,张坦也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知。
别的都不说,单单开战以来,经由他手转输运送到前线各路的粮草便达数百万斛之巨。而他所居任的魏郡太守,还仅仅只是中路王师补给基地之一,除此之外,还有顿丘、汲郡、河内等各郡俱都兼理事务,同时接受治粟都督于度的节制。
换言之,五月开战以来,单单由中路运输北上的粮草便达于两千余万斛之多,如果不考虑对地方复建需要投入的粮草,单单眼下运输到河北的粮草,便足以支持中路这十五万大军足足两年的耗用。
行台拥有如此雄厚的战争续航能力,哪怕是按兵不动的硬熬,都足以将羯国熬死!
交代完后勤诸事之后,张坦偷眼看看大将军神情似是不错,便又壮着胆子说道:“近日卑职于军中游走抚慰降抚,其中不乏乡野表率门户,他们也多表态希望能捐身国用,携门义乡勇助战……”
“这件事不急,目下冀南羯势仍然凶悍,非骁勇精率不能为敌。乡义虽然盛情慷慨,但也不可全然无顾凶险,贸然集伍出战,不是好事。”
不待张坦说完,沈哲子便抬手否决了此事。
一方面自然是目下王师全面占优,无论是兵员数量、士气还是之后的战争走向,没有必要再去征发河北郡县乡卒参战。
另一方面则是他对这些降俘人众还并不信任,如果将他们武装起来,不排除他们会借机生乱。眼下这些人看似恭顺,可一旦手中掌握了刀枪甲众,心思并图谋自然又有不同。
当然,落实到河北真正的统治上,也不可完全将这些乡义甩在一边。眼下中路军这十数万兵力,分摊在已经收复的这些郡县领地中,尚且不能做到面面俱到、全无漏洞。
之后战事继续推进,收复领土更多,地方上的护卫与肃清工作,单凭王师本部兵力已经很难做到,需要将一部分权力下放,让当地乡义负责地方守卫。
不过,在打掉襄国之前,沈哲子是不打算将这些河北乡户吸引到统治构架中来。就算是之后需要吸纳一部分,也必须要有章法选择。
“乡义壮情,不可辜负,但复治任重,非才力之选不能担当。稍后我会分遣一部分秘阁少流,跟随张君负责选才事宜,韬略考试是必不可少,稍后行台五兵会北进主持,量才授事。”
眼下的河北,章制悉废,旧法全无,虽然有乡势野蛮生长壮大的情况,但在王师大军催压之下,也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来。面对这一片制度的废墟,沈哲子自然不会客气,如果想要加入到行台秩序中来,自然要遵循我的规矩。
正在这时候,大帐外谢尚又匆匆行入,先是告罪来迟,然后才又让人搬上满满几个大箱子,上前汇报道:“军勋改制,方略草成,五月之后北伐事务已经悉入于此,恭请大将军阅览斧正。”
“已经做好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一喜,待见谢尚神态不乏憔悴消瘦,他便也点头说道:“实在是辛苦仁祖了。”
说话间,他便起身而下,将谢尚呈送的一些籍册草草翻阅一下,脸上笑容更浓。
谢尚这段时间主要负责的乃是勋功改革,即就是将原本王师军中所行的甲功计数改换成为十二转军功。
随着王师部伍越来越多,行台所控制的疆域范围也越来越大,原本的甲功制已经不再合时宜,沈哲子早就有改革军功制度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适逢今次大举北伐,王师各路人马悉集河北,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进行一次比较深层次的改革。
原本的甲功制,是具体到士卒个体,以甲功寄食为基础。这样的计功方法更准确,能够更加周详细致的确保每一名士卒的战功所得。
1404 英主贤臣
重要的事务汇报完毕,天色也已近完全黑了下来,大将军脸上已经流露出浓厚疲色。
这一次巡察诸营,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奔波十多天的光景,回来后也根本没有来得及休息便又听取汇报。虽然具体的事务操作都有属官负责,但就算仅仅只是全局的把控,也足以让人疲累不堪。
往年没有执掌大权的时候,沈哲子是有些不理解,那些身居高位者并无衣食之操劳,何以还会频出懒政之昏君
当他到达了这样一个位置后,才有深刻的体会,一时的勤奋不算什么,但若想要长久的保持下去,实在是不容易。除了本身要具有旺盛的精力之外,对于权势更要有一种发自肺腑的热爱与追求,无从遏制的权欲,与人斗,其乐无穷。
众人见大将军已经疲态难掩,便都识趣的告退。沈哲子倒是还有一些具体事务想要过问,但眼见天色已晚,未必能够及时找到相对应的主官,于是便也作罢,待到桓宣等人退出后,又伏案疾书,将这些未了的事务记录下来,交由从事整理准备,明天一早再作处理。
之后匆匆沐浴休息,但也只是睡了两个多时辰,再醒来时,沈哲子又是精神奕奕。
凡事上行下效,就连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都如此勤勉,部下一众属官又怎么敢有所懈怠,天色还未亮,随驾北上的一众行台官员们便早已经等候在三台大帐之外,准备向大将军汇报各自所负责的事务进度。
早餐途中,大将军便先召见了自河内赶来的治粟都督于度。
于度虽然名为治粟都督,但职事并不只限于粮草调度,其他军器、营帐、车马等一应后勤物资都在其人职事之内,可以说是王师目下的后勤大总管,责任之重,仅次于行台户部大尚书庾条,甚至还要超过他名义上的上官、目下于寿春督运粮草的纪友。
“大将军……”
行入大帐中后,于度还未及行礼,大将军已经摆手示意他入席:“先用餐,边吃边说。”
于度见状便也不再拘礼,入席之后抓起粟饼便大嚼起来,行伍之中一切从简,哪怕就连大将军于饮食一桩也没有太多讲究。
半斤重的粟饼很快入腹,饥肠辘辘有所缓解之后,于度才手捧酪浆开始汇报:“月前受命集结战马,目下已集八千余骑,重阳之后可以陆续抵达前线各方。至于河东方向,因王屋周边匪迹猖獗,轾关、太行等径道多受影响,未必能够于东前输马抵境……”
中路战场野战不利,根源还是在于战马不足。行台在这方面虽然积累数年,但是较之羯国得天独厚还是有着明显的差距。特别行台王师作为主攻一方,战术上的选择不算灵活,哪怕战况再怎么变化,部伍投入只可能是那几个固定的大城要塞。
羯国游骑立足于此,便可以进行针对性的游击阻挠。而王师的骑兵队伍为了保证粮道的安全,也很难进行针对性的逐击。
说起来,行台这方面的劣势也不乏咎由自取的缘故。时下性价比最高的交通运输通道自然是水路,但是从早年的中原大战之后,行台便一直在营建枋头据点,针对羯国南部水路通道进行打击,因为摧毁的太过彻底,以至于王师北进之后都乏于成熟的水路通道可用。
王师在军心士气方面虽然有着绝对保障,但也难免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针对野战被压制的情况,自然也需要有所回击。
所以大将军在于各路将主讨论之后,决定在入冬之前解决掉一批羯国的野战骑兵。因为一旦入冬之后,关于后勤方面的需求更大,如果敌军还保持眼下这种程度的野战力量,会生出太多变数。
河内是王师骑兵大基地,但是因为要防守太行径道,主力不可轻易调用。兵卒不可轻易调用,但是战马可以,沈哲子打算在入冬之前,于广宗方面集结五万以上的骑兵机动力量,先将广宗这个据点彻底打掉,同时确保将广宗附近的羯军严防死守逼退向后而不向四周逃窜。
目下的广宗、襄国、信都这三处乃是羯国互为犄角的核心战区,一旦广宗被打掉,这种稳固性便不复存在。之后无论是进攻襄国还是直取信都,战术上的选择可以更加多样化。
目下中路军拥有的骑兵战力,包括奋武军在内共有一万三千余众,冀南方面因为战线更加绵长,拥有的骑兵数量更多,有两万六千余众。
再考虑到战马的轮换休整,眼下战场上所需要的战马缺口还有接近三万匹,新收复的河北土地上可以解决一部分缺口问题,但仍需要从河内、河东调集将近两万匹战马。
“王屋匪寇他们已经猖獗到能够影响径道安全”
听到于度的汇报,沈哲子便皱起了眉头。
中国大战开始之后,难免会有一部分强梁之众难耐寂寞,想要趁乱取利,这其中主要是不愿归化的河北地方豪强与原本从属于羯国的杂胡势力,比如丁零人。
诸胡之中,丁零人不算太强势,但却非常的活跃,甚至早年羯主石虎南征中便有他们的身影,他们往往数千乃至上万人自成势力,不事生产,流窜劫掠,偶尔也充当雇佣兵的角色。
目下王屋山附近所
1405 相见恨晚
当然行台人事也并非完全和谐,类似以大欺小、地域歧视特别是老人欺压新人的问题,同样也存在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们也都会不由自主的站队,这个问题古今皆同,当然现在世道主流仍是力求上进,就算有一些碰撞摩擦也不算大问题,没有人会糊涂到荒废正事而耽误自身的进步。
这当中也有比较顽固的人,比如王述。如果说旧年行台最让人讨厌的是酷吏山遐,可是现在则是王述光荣接棒。
王述这个人倒是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除了性情急躁倔强一些之外,职责之内倒也勤恳尽责。唯独一点有些让人受不了,那就是自视甚高,目无余子。
这一缺点在往年倒也不甚明显,王述少无贤名,得志较晚,可以说是大器晚成,且北上之后,行台自有大将军为首一众英流汇集,王述在当中也算不上最出色,平时也难得凸显。
不过随着他的儿子王坦之逐渐长大成人,日常炫耀自己的儿子便成了王述最大的乐趣。特别随着王坦之以甲等结业于馨士馆,开始到了论婚的年纪,王述性格里招人恨的一面便开始大放异彩。
王述出身太原王氏这一中朝望族,本就门第高贵,其父王承还曾经是越府第一名士,更关键则在于王述任事以来便紧跟大将军步伐,根本就没有参与过越府旧人对大将军的反扑,履历可谓清白。
这样的家世背景,再加上王述本身势位便不弱,而其子王文度也不像他倒霉老子一样大器晚成,哪怕没有王述的推波助澜,本身在馨士馆求学时便已经是翘楚之选,人才样貌都极为出色。能够与这样的人家结亲,也是世道中许多人家所乐意的。
可是王述对这个儿子溺爱至极,本身又情商太低,偶有人家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王述便忍不住要大加讥讽,大意无非瓦器难配璋玉,当面讥讽之外,日常在行台闲暇时,也多历数那些自不量力的人家为乐。如此一来,自然大招嫉恨。
对于王述这一点脾性恶习,大将军也是颇感无奈,人家想要与你结亲多多少少是觉得你还是个人物,你看不上人家心里不乐意,回绝就是了,何至于天天挂在嘴上于人前宣扬。
此前之所以选派王述返回江东维持局面,也实在是用其才而厌其人,打发的远远的,求一个眼不见为净。最起码那些饱受王述讥讽的人家,不会再每天苦着脸来央求大将军教训王述那个大嘴巴。
不过将王述打发回江东之后,别人倒是耳根清净了,大将军仍然要受其骚扰。
其子王坦之今次也入选秘阁历练,王述为了这个儿子也是操碎了心,基本上每次与江东台城通讯,当中都会夹杂着王述的私信,一边请求大将军怜其家门传续不易,切记不要让他贤子为兵家伧用而见辱家门,一方面又夸耀他儿子才力足堪,请求大将军不要拘于一用,放手磨练。
起先沈大将军还偶尔稍作回应,毕竟他家中也有这样一位长辈,对于王述那种心理倒是能有体会,但渐渐地也没了耐心,索性置之不理。大概在王述看来,他的儿子天下无双,即便不能比于大将军,也应该相差仿佛。
秘阁乃是行台储备才力的一项大计划,甚至就连大将军堂弟沈川入选之后,也只是在前线各营之间奔走、做个基层的联络员。
大将军自然不会为了满足王述的诉求而搞什么特例,所以王坦之眼下也只在陈逵部下做一个整理图籍信令的校书,虽然倒也能够稍参机密,但显然不能满足其父的期许。
明白王述积俗恶习如何之后,在王述回返江东之前,沈大将军还特意给老爹沈充送去一封家书,叮嘱切记不要跟王述探讨什么儿女亲事,那张破嘴顶风臭十丈,实在是惹不起。
最起码跟王述有姻亲关系的谢尚、谢奕兄弟们,在谈论起王述来,一个个都是神态复杂,不愿多说。不过幸在他家谢万也就那个底色,倒不至于有什么错配之憾。
趁着早餐时间,于度汇报完毕后也无暇停留三台,接受大将军新的指令之后又匆匆往后方而去。
接下来各边任事人员陆续入拜,汇报的内容也都包罗万象,或军或政、或民或物。这其中又涵盖一个比较大的主要任务,那就是州郡改革。
行台制度大体上也是遵循江东,承袭中朝,抛开行台中枢不谈,地方上基本还是沿袭州、郡、县三级的构架。勋制十二转的改革主要限于军功方面,关于地方上的行政构架,其实也有所筹备,那就是拿掉郡这一级行政单位,大州拆小,直接进行州县的统治。
晋制大体上沿袭汉制,州刺史这一级可谓是位高权重,特别是三国乱世之际,一州刺史以及权力更加集中的州牧,便是真真正正的割据势力,州境之内成其独立王国,拥有一应军政权柄,完全有能力对抗中央。
像是江东中兴以来便已经彰显苗头的荆扬对抗,甚至包括沈家在崛起道路中最重要的一个机会,趁着苏峻之乱这个机会分割扬州成为真正的方伯,便是借助于这种制度的弊病,之后才有了真正能够左右朝局的能量
1406 君威难振
许多人在第一次见到沈大将军的时候,首先关注便是那俊美仪容。虽然以沈大将军当世之权势威望,再惊叹议论于其人仪容如何,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舍本逐末,但其光华慑人又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崔悦、卢谌等人,虽然真正名起永嘉之后,但人生前半程也游走中朝,屡见中朝人物风采,特别之后所跟随的刘琨,本身便是十足的名士风貌,多多少少受此影响。
之后流落辽荒,所见多边胡面目狰狞之众,虽然也明白那些记忆中的旧年浮华珠玉之无用,但也难免追思喟叹。
如今得见沈大将军人物在前,崔卢二人心中也不免感慨盛名之士、其必有因,他们旧年也曾有幸得睹许多中朝名流风采,但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记忆中何人可以媲美。
江东本蛮土,素来乏甚人物,在见到沈大将军风采如何之后,二人才渐渐体会到何以南渡士流济济,居然还会让这个出身吴乡之人得幸帝室。
士美则近妖,中朝评鉴人物,虽然颇重仪容,但也并不止于仪容。中兴以来,江东仪态出众者不乏,譬如旧年同样以姿容俊美而著称的杜乂与卫玠,前者所得评价便远逊后者,杜乂仪容之外便乏甚可夸,而卫玠风神俊朗,以质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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