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河北自有丈夫,岂容南贼轻侮!”
此刻的石闵,人马合一,状若猛虎,两手兵刃或刺或钩,其人纵横所至,晋军游骑根本无从招架,俱入杂草一般被一一收割。
将为军之胆,眼见主将如此凶悍无敌,羯军将士们也都振奋不已,沿着将主杀出的血路直接撞入晋军的骑阵之中。战场上的晋军将士仍在努力维持着阵型,但在羯军凶猛的冲击之下却只是徒劳,特别石闵所到之处,似有狂风裹挟催压,人马俱都无从阻挡。
“先杀落马羯将!”
几名晋军游骑,无顾后方席卷而来的羯军锐骑,只是死死盯住那名正被几名兵众簇拥仓皇游走于战阵内的羯将苏亥。目标笃定,杀意坚决,羯将苏亥身边几名士卒很快便被王师战刀收割伏尸,更有一名王师战士奋然跃马,咆哮着挥刀直劈向身边已经全无遮掩的苏亥。
“将军救我!”
羯将苏亥虽然也是悍勇,但生死危急之际,已是惊恐得脸色扭曲,闭目惨叫。那直劈而下的战刀眼见将要及身,却陡然顿了一顿,身后一股大力撞来,一截血淋淋的锋刃直从那晋军骑兵胸膛透出!
“某既在此,谁能害我大将!”
石闵狂笑一声,纵马飞跃,探手一抓,刚刚脱手贯穿晋军骑兵的两刃矛才再次回到他的手中。
与此同时,那名晋军骑士前胸后背俱是血箭飙射,颓然落马,双眼却还没有完全的失去神采,他仰落于地,持刀的手臂蓦地一颤,却又很快跌落下去,喉咙里血水涌出,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杀贼、杀……”
这种阵前小卒,石闵亲手所杀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然不会过分关注,他手中戟身探出将死去晋军骑士那坐骑拨至部将苏亥身侧,凝声道:“上马,随我再杀一程!”
“将军威武!”
苏亥绝处逢生,望向石闵的眼神充满了崇敬,顺手捞起战场上所遗失的一柄晋军战刀便翻身上马,紧紧追随在将主身后,两手持刀,疯狂向着已经阵型崩坏的晋军骑兵劈砍而去,要将此前被追杀险些丧命的折磨加倍返还。
此时战场上战况已经完全逆转过来,晋军骑阵崩坏,士卒们早在羯军的冲击之下散落各处,难以集聚。而有了主将身先士卒的奋勇冲杀,羯军将士们此际也是军心大振,追随在将主身后不断的收割着晋军将士人命。
能够在羯国一众英壮中脱颖而出,一枝独秀,石闵靠的可不是羯主养孙这一层关系。
特别是在襄国组建了自己的部曲、开始真正独领一军在外征战之后,凭着他自身的勇武,很快便获得了部伍上上下下人心归附,而也正是因为在这样一位强悍将主的率领下,这些成军于襄国、至今不过一年的羯军将士们,才能飞快成长起来,成为羯国首屈一指的能战之军。
石闵一边追杀着那些晋军游骑,一边也在观察着麾下将士们的杀敌表现,心中不乏自豪。这是一支真正掌握于自己手中的精锐军队,由他一手缔造、一手打磨成型,也是未来他能扬名于中国,得居一席之地的最大倚仗!
远处晋军大营中,响起了鸣金收兵声,同时大量步卒涌出阵列营前以接应溃逃而返的阵上骑兵。
取得了这一场胜利后,石闵本来打算适可而止,暂且不论此战杀敌多少,单单晋军遗失在战场上的诸多战马、器械便是一笔不菲的收获。
可是当他看到对面晋军卒阵之后的将领旗幢仪仗之后,心念却又顿时一转。过去几个月的时间,他一直活跃在与晋军交战的最前线,对于晋军将领仪仗各种规格自然也不陌生,此刻出现在对面阵营后方的那名晋军将主,最起码也是都督一级的重将!
“先不打扫战场,传令后营骑兵全军出击,随我擒杀敌将!”
稍作思忖之后,石闵便直接下令,与此同时,奋身策马先向敌军营阵冲去。
原本按照石闵的设想,他是不打算与东路晋军发生什么决战的,此前所以向东面用兵,是打算攻掠晋军的冀南重镇临清,之后渤海境内的晋军回防,令他这个计划无从实现,又不得不继续增兵以阻止东路晋军向广宗欺近,同时给广平郡布局收尾撤军争取时间。
晋军自然不是什么一触即溃的对手,石闵虽然本身勇武异常,但也没有信心能够每战必胜、击溃成千上万、源源不断的晋国大军,况且他也没有这个必要。
眼下的他,是欠缺一个显赫的战功撤回国中,而对面突然出现的那名晋军重将则让他看到了机会。
若能将那名晋军将领斩杀或是俘获,绝对是大功一件,若能因此造成这一方面晋军的崩溃那就更好不过,他正好可以顺势南掠临清,夺取晋军存放在那里的大量资用,除了大功之外,自身实力也能得于倍增。
即便是不能顺势攻取临清,单凭他擒杀晋军重将的大功,也足以向国中彰显功绩,还能以战损过多为借口请求返回信都休整,避开正面战场与晋军的交锋从而保全实力。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想到对面突然出现这样一位高级的将领,晋军兵力肯定有所增益。但眼下新胜之际,士气正是雄壮,没有道理退缩不前。跟成功之后巨大的收获相比,这一点险绝对值得冒!
对面晋军阵势铺设迅速,已经有约莫两千战卒集结成阵,当下所展露出来的兵力已经超出了此前交战多日对晋军兵力的了解,可见晋军的确是增兵了。
不过眼下石闵气势正壮,对此混不在意,当先而出,麾下数百精骑景从追随。可是他们距离对面晋军军阵还有几十丈的距离,对面的晋军士卒已经开始劲弓攒射,密集的箭雨乌云一般向此铺射而来!
饶是石闵豪气干云,也不敢小觑晋军箭阵之威,晋军械用之强天下闻名,在这样的距离上仍有三矢之力,他哪怕再怎么悍勇,终究还只是血肉之躯,就这么直冲向前,只怕未到半途便要被射成刺猬。
因是他连忙转马侧行,堪堪避开晋军正面箭阵,由左翼方向继续保持向晋军营门冲杀。
两千人的步卒战阵铺设于平地上,自然不能摆出多么宏大浑厚的阵势,而事实上这两千人的战阵也只是堪堪覆盖住了正面数丈方圆。一千人的弓弩手居在正中,两翼则各置五百刀盾步卒。
羯军于此不过两千余名骑众,其他的骑兵兵力还留驻广平监望晋军各处营戍。此前交战出击者约有千数之众,随着石闵下令全军出击,又有一千多名骑兵队伍冲出羯军营地向晋军营阵冲来。
这正面战阵冲来的千数骑兵成功吸引了晋军弓弩正面火力,而侧游到阵型左翼的石闵此际也接近了晋军的营防。营房内虽然也有晋军留守卒众,但发射出来的流矢却远远不及正面战场那么强大。
石闵所率数百游骑在避开正面的攒射之后,于战场上绕出一个弧度,之后便紧贴着晋军营垒之外那一道拒马防线直向晋军左翼的刀盾战阵冲去。
晋军结阵并不紧密,一伍之中斩马刀、大盾、刺枪、步槊、臂弩等器械层次分明,分工井然。羯军游骑冲来之际,先以马弓流矢撼动阵型,但效果却微乎其微,甚至石闵所用近乎两石强弓劲矢都仅仅只是深没于那牛皮大盾上,虽然几没翎羽,但终究没有造成实际的伤亡。
晋军刺枪长达两丈,近乎一个小型的拒马桩,长近三尺的锋芒哑暗无光,但谁也不敢怀疑其锋锐。
整整一百杆刺枪遥遥探出前阵,也让羯军骑兵们在欺近战阵时不得不调整冲锋的方向,这便极大的降低了冲锋的速度。但若不躲避那刺枪锋芒的话,多有战马直接撞在刺枪前端的尖刃,或是马颈洞穿,
1420 举城相投
具装重骑就是这个时代战场上的绝对王者,特别是在野战当中,几乎没有什么兵众部伍能够抵抗得住这种钢铁洪流的冲击。
羯国的骑兵队伍也不例外,尽管将主石闵可以说是目下羯国数一数二的沙场悍将,但是在面对这样强大的武装冲击的时候,也唯有败退一途。
“可惜,若是黑骑龙骧仍存……”
败退途中,石闵脑海中忍不住便泛起这样一个念头,旋即脸上的苦涩便更加浓郁。
黑骑龙骧军乃是羯国倾尽举国之力打造的一支精锐劲旅,战斗力之强可谓冠绝诸军之上,早年成军之际,石闵也曾动念加入其中,哪怕不能执掌这样一支强军,单单在其中担任一名兵长,对于他这样武力强悍的战将而言也是十足的荣幸。
可就是这样一支举国上下寄予厚望的强军,却在去年的战争中一战尽没于河南,至于建军之初所设想种种宏图也都尽数化作泡影。之后羯国更是元气大伤,最起码在可见的未来之内,已经没有力量再组建一支新的重骑部队。
因是在看到晋军的重骑投入战场后,石闵心中更是不乏失落,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若是他麾下能有这样一支强军,哪怕仅仅只是两三百人的规模,于自身实力而言,都是一种质的提升,以其勇冠诸军的悍力,再加上这样一支重骑小队的配合,无论何等强大的敌人,他都敢与之一战!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晋军重骑虽只五百之数,可一旦冲锋起来,却有地陷雷鸣之壮大声势。战场上的羯军游骑们,也只能凭借重骑较之轻骑远逊的机动力,才能躲开正面的冲撞,避免粉身碎骨的下场。
有了战场王者的重骑进入战场,无论之前战况如何,王师则掀起了全面的反攻。两军营垒距离本就不算遥远,五百重骑直抵羯军营垒,气势仍然位于巅峰,他们冲溃了羯军于营门正面的集结战阵,后方的刀盾、弓弩近乎无阻的杀入营垒之中,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夺下了羯军的这处营地。
羯军的营地本就是临时搭建,本身也并不处于形胜要害之地,主力的游骑被死死克制之后,营中留守那千数步卒便再也没有了招架之力。
特别是在看到将主石闵率领着骑兵队伍直向更远的后方流窜而去,分明是完全放弃了他们,因是在营门告破的第一瞬间,营垒中的羯军便发生了溃逃。
五百重骑集结于战场侧翼静默警戒,主攻的刀盾战卒冲入羯军营垒后,轻骑部伍再次集结起来,开始围绕着这处营地剿杀那些营垒之中溃逃的羯卒。
石闵率领游骑撤出战场数里之外,才缓缓降下了速度,眼见到后方营垒被晋军彻底攻占,每一个人脸上都闪现出如丧考妣的悲愤之色,至于主将石闵更是满嘴的苦涩。
他自己都是险之又险、见机得早,抽身而退,才避免了被晋军重骑围杀于营阵前的下场,眼下仍是心有余悸,更没有了转头再战的勇气。
虽然还不清楚刚才所见那名晋军主将的身份,但随着其人到来,晋军居然连精锐的重骑都加入到战场中,也可以想见对方的身份较之自己想象中还要更显赫重要得多,或许就是在去年冀南战场威名大振的南国沈牧都有可能。
两国交战日频,南国行台一些重要的将领自然也多为羯国所知。在众多南国战将之中,于羯国内部名声最响亮的便是谢艾、沈牧、沈云等人。
谢艾自不必说,其人虽然只是一个乏甚阵战之能的儒将,但从早年的中原大战之后便坐镇枋头,长年以来都是扎在羯国心头的一根利刺,使人闻听其名都觉寝食不安。
而羯国的这些宿将们,一方面羡慕麻秋有独当方面、手握重兵的权柄,其实也不乏庆幸,有了麻秋挡在最前面,他们可以不必直接面对谢艾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
至于南国幼狮沈云及其麾下奋武军,也可以说是压在羯国众将心头的一个可怕梦魇,且不说举国上下寄予厚望的黑旗龙骧军便覆灭其手,去年以微弱之众攻破襄国,也是羯国国势崩溃如此迅猛的最直接原因。
而在五月开始的大战中,沈云及其麾下奋武军更是活跃在冀中战场各处,可谓逢战必胜,凡有迎战之羯军,能够溃败逃离战场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绝对是一支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劲旅。
但若讲到令羯主恨得咬牙切齿、每每提及便恨不能生啖其人血肉的,则就是沈牧。跟早年间的枋头谢艾相比,沈牧在羯国没有太高的名声,可那是在去年的冀南大战之前。
去年那场战事,羯国重要的冀南军团被彻底击溃,足足有五六万军众或直接或间接的丧命在南国青徐大军手底。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占据羯国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被沈牧所摧毁!
虽然目下信都又集结大军十数万,但就算数量有所保证,质量较之早前却是不可同日而语,战斗力更是无从保障。
石闵麾下也有一部分从冀南溃败到襄国的兵卒,特别是还有一些曾经经历过去年于河南的碻磝战事,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每每提及旧事仍然吓得唇脸青白,魂不附体。
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事的人,想象不到那种全无反击之力的待宰绝望,割草尚要一刀一刀,可是碻磝那场战事,却是山崩地裂的天地之威!
石闵也曾因为好奇而询问那场战事的始末种种,但在听过之后便下令禁口,不许军中任何人再谈论与之相关的话题,但是对于沈牧这个名字,他却是深深记在了心里。
意识到在刚在的冲杀中,距离自己数丈之外的那个敌军主将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传奇的沈牧,饶是石闵已经退离了战场数里之外,仍然不乏懊恼并痛苦。
为了激励各路将士奋勇反抗拒敌,羯主石虎不久之前也曾针对南国几名重要的将领发布功格悬赏。而在这些列名大功的南国众将中,沈牧是仅次于南国大将军沈维周的重将,若能斩获、俘虏其人,庶人直接封侯,诸将更可裂土封王!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当时若还恋战不退,很有可能便要死在当场,但是一想到自己距离尊崇王号不过咫尺之遥,石闵心中仍然充满了挫败煎熬。
稍作驻足,眼见晋军已经渐渐完成了对己方营垒的攻拔,正在开始打扫清理战场,石闵也晃晃脑袋,将脑海中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统统摒除,开始考虑之后该要如何。
虽然还不能确定,但极大的可能敌方主将就是那个沈牧。沈牧居然出现在此处战场上,这是石闵所始料不及的,心头更堆砌起如山般的压力。
能够凭着名头便压得石闵喘不过气,他并不感觉是因为自己胆怯,毕竟沈牧的威名那是数万羯军主力精锐的性命所铸起的。而石闵虽然近来于战场上表现优异,但终究只是羯国一个后起之秀,自然没有胆量和底气去独力面对南国如此重将。
而且沈牧既然出现在此,那么则意味着石闵近来的活跃表现已经充分引起了南国行台的注意,未来投入广宗战场的绝不会只是眼下这些力量那么简单,甚至有可能现在就已经有一张绝命大网围绕他正在编织!
“广宗已非善地,若还不退,只怕……”
先前战场上的直觉救了石闵一命,而眼下他心中同样也泛起了浓烈的危机感,他是战场上悍勇无双的战将,同样也不乏搏命的勇气,但也明白即便是留此死战,未必就能获得相匹配的回报,而且若再继续留下去,他真担心自己或将没命归国。
“对面敌将,乃是南国沈牧,若再滞留此境,只怕大祸不远。”
虽然心中去意萌生,但为了维持自己的威严,石闵索性直接笃言。其周遭一众亲信部将们在听到这话后,一时间脸色也是惊疑不定,纷纷疾声询问该要如何。
眼见部将们如此反应,石闵心中斗志更加衰弱,同时心内也对沈牧充满了羡慕,能够单凭着威名便将对手震慑住,不知自己未来能否有此威荣。
既然对面出现了根本就战胜不了的对手,那么退军也成了当然之选,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不要说他们这些还不算羯国的中坚战将,哪怕是目下国中那些宿将老将,又有几人敢与南国沈牧阵列争胜
石闵本也没有将广宗长期据有、耐心经营的想法,因此倒也没有什么难舍基业的遗憾。事实上若早知沈牧已经从渤海返回东武城,他甚至都不会率军向此增援。
眼下一战便丧失了一处营垒,虽然过去这段时间羯军所缴械的军械物资都在别处存放,但营垒中那些军械器杖并千数卒众算是完全的丧失了。这都是石闵从无到有的经营起来、势弱性命的根基力量,若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敌军尚无强伍集结,趁其调度仍有不便,速速回撤广宗,召回广平众力,收取资用之后,再归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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