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国中一些传言,他也有所听闻,知道张举乃是他六弟石斌背后的支持者。驻守信都的一众悍将尚且骄横难驯,更不要说张举所率领的外镇人马。哪怕他并不聪明,也能想到此行必是凶险有加。
眼见石鉴如此反应,石虎脸色顿时一沉,心中不乏羞恼:“你代朕出迎便是天使国务,又非私情的往来,张举自是我家良臣,名位所定,何必与之有什么情谊!”
听到父亲语气已经有几分不善,石鉴也不敢再直言拒绝,只是泣声道:“儿、儿并非不敢用外,只是国中纷乱新定,恐父皇御前乏于亲用侍奉,但、但父皇若真要儿出使,儿自依命远行,不敢悖旨……”
“唉,国事危难,奸流滋生,多少贼子阴谋侵我家业富贵,近来你也多见。幽州部伍是能够维稳社稷的精锐强军,朕派你出迎才能安心。况且之后其军便近驻信都城边,谈不上远行。人生三十,当求自立于世,又怎么能强求徘徊庭内,长年托庇你父羽翼之下。”
接连几个逆子横死,也让石虎对这个恭顺听用的儿子多有感情,眼见石鉴垂首低泣,石虎不悦之余,心中也难免泛起柔情,语调也微微放缓:“国中不乏贼人奸声,妄言后事种种,或是让你不能自安。但天意难测,天威浩荡,你是朕的儿子,自该放胆驰行世道。”
他顿了一顿之后,又倾身靠前低语叮嘱道:“阶下群立,不过我家家奴而已。生于我家门庭之内,世事又有什么能够让你忧恐幽州诸将,久戍边远,君王恩威不沐已久,朕派你前往,正是为了让你伸张才力、志气,不要困缩于苑墙之内为世道看轻!”
这番话暗示意味便已经非常明显了,石鉴听完后思绪也被引动起来,忧恐渐渐削减,只是片刻后却又叩首道:“可、可是儿习战日浅,东武城南贼沈牧又、又是……儿非惜命,只恐才力不逮再误大事。”
就算有了石虎的暗示,让他对张举的忌惮稍减,可是一想到幽州部伍南来将要作为进攻东武城晋军的主力,石鉴仍是忧怅不已。
石宣、石韬兄弟二人在世时是怎样的张狂,石鉴至今记忆深刻,就连这两个凶横之人都是间接死在南国沈牧手中,一想到自己将要跟随幽州部伍前往对战沈牧,石鉴心中便忍不住生出命不久矣的恐惧感。
石虎听到石鉴这胆怯言语,顿时气得怒目圆睁,挥起手臂直接抽打在石鉴脸庞,石鉴整个人都后飞出去,落地翻滚片刻又忙不迭膝行返回,叩首乞饶。
“劣子、劣……你就是这样的器具胆量,纵有大事即便托付给你,你能承担”
石虎气得脸色铁青,抓起手边器杖又砸在石鉴身上,对这个儿子可谓是失望至极,一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怒声道:“襄国痛失,侧翼已失遮掩,国中纷乱新定,攻略不可再施。你安心滚出城外,若真忧恐与南贼激战,不久后朕自召你归苑,宁可家门蠢物死我手中!滚出去!”
眼见父皇是动了真怒,石鉴自然也不敢再久留,忙不迭叩拜告退。
石虎仰于卧榻上,心情已是彻底败坏。若依他往年脾性,石鉴这个愚蠢怯懦的儿子刚才表现已经足够激发他的杀心,可是眼下不论国势如何,单单几个儿子接连死去已经令他不忍再对儿子们轻易施暴。
况且石鉴再怎么不堪,总还有年纪摆在这里,若再换个更加年轻的儿子前往迎接张举,也难震慑住幽州骄兵悍将,只如襄国的石琨一般沦为完全的摆设。
张举今次示警国中,绝非忧心国事那么简单。特别其部暂停途中,更让石虎心中满是不悦,幽州部伍乃是效忠于他的军队,绝不是张举用来抗衡国中的筹码。如果真的有必要,他也不惜故技重施以少壮将领取代张举这个老将。
石鉴心里存着什么妄想,石虎自然清楚。但就算不论其人才力如何,单单这一次国中风波所承担的角色便注定其人已经与嗣位绝缘,换言之他只是石虎所推出来的一个牺牲品。
至于派遣石鉴前往幽州军,也算是一次废物利用。当然石鉴若真的能够在幽州军内部拉拢培植一点势力,石虎自然也会予以承认,用以制衡乃至于取代张举。但是很显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但就算石鉴外出后碌碌无为,其身份摆在那里也足够表达出石虎的态度,必要时石虎也可以通过石鉴去控制影响一部分幽州卒众。
而刚刚经过肃清整编的内六军交由何人统率,石虎也早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那就是他的第六子章武王石斌。至于石虎自己,还要盯紧了国中这些元老重臣,让他们不敢再有奸谋擅动,并且要专心为羯国营造出一个新的秩序局面,并没有精力直接掌军。
如今诸子之中,石斌算是最得石虎心意,这个儿子战功赫赫,于国中也多积威名,其才力表现远非懦弱愚钝的石鉴可比。甚至于在石虎看来,诸子之中可以说石斌这个儿子是罪酷似他的,无论是勇武才力又或强横性情。
如今国中也不乏风传,言是石斌乃是太子之位最佳人选。石虎虽然一直没有表态,但从去年开始便也一直在权衡考虑这件事情,他虽然喜爱石斌,但却并不认为石斌是最佳的人选,特别是在襄国陷落如今国内形势又不稳定的情况下。
石斌的性格骄狂凶悍,一如石虎当年,可是如今的
1444 恶婚难拒
“尔等伧卒,怎敢如此无礼!我要见主上,我要……刘公救我!张公……”
张豺等人所在营帐中,突然冲入几十名如狼似虎的兵卒,率队校尉视线快速在营帐内环绕一周,而后便抬手一指席中一名中年人,中年人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已经被数人扑倒于席中,就地擒拿。
那中年人激烈的挣扎着,但却无济于事,很快便被反剪双臂押出了营帐。而那校尉则抱拳环施一礼,接着便昂首退出,留下一众随驾重臣目瞪口呆。
一直等到兵众们退出良久,营帐内才又响起议论并抱怨声:“先是徐尚书,又是李侍中。究竟、究竟……不教而诛……”
张豺只是在兵众们冲入那一瞬间睁开眼看了一看,之后便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帐内发生一切都与他无关。虽然也有同僚凑近过来想要与他稍作讨论,但张豺只是闭口不言,其他人见状后,便也不再靠近他这里。
玉玦送出之后,张豺心情同样没有轻松多少,尤其在看到主上已经开始正式出手铲除重臣之后,心弦更是绷紧到了极点。
此前当他决定截杀麻秋并隐瞒襄**情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主上石虎的反应与反击,并也因此做出了一些准备,自信就算是主上问责下来,也有信心保全自己。毕竟这件事并非他一人出头,已经是国中相当一部分人所达成的共识。
追从石虎多年,张豺对于石虎的了解也是极为深刻。若是此前,他纵然有这样的想法,也根本不敢擅动去挑战主上的权威。
可是在放弃襄国、前往信都之后,他自信已经看到了石虎色厉内荏的面目,这位凶横跋扈半生有余的主上,与南国屡战屡败,国势日渐衰微,原本的壮气早已经被消磨殆尽,如今不过只是徒具其表,得过且过罢了。
猛虎老矣,早已无力噬人。正是因为这样的认识,张豺才决定冒险试上一试。
可是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却让他意识到他终究还是小觑了主上的凶猛,也高看了自己的信心。多年积威所带来的阴影,让他根本就不敢正面对抗暴怒的主上,如果不是眼下不得自由,也不能见到主上,说不定他早已经叩拜座前,嚎哭乞饶了。
此前冒险托人传讯,已经是张豺在忧恐交加的当下能够做到的极限。对于主上的能力,张豺从不怀疑,否则便不会在早年局势尚不明朗的时候便下定决心选择追随石虎。
也正因此,张豺心知主上暗中蓄势、骤然发难,是不可能再留给他们这些随驾臣子们如此明显的漏洞,让他们有机会联络被隔绝在外的各自势力而做出反扑。
但之所以还是做了,一方面自然是不甘心束手待死,心中尚存几分侥幸;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危险的试探,若果真消息被截留,也是向主上表态他的求生意志之坚决,有着死中求活的勇气,一旦主上真的对他大下杀手,他绝不会引颈就戮。
心内虽然已经有了决定,张豺的忧恐却是有增无减,除了多年积威带来的震慑,也因为主上所采取的反击手段从一开始便超出了他的设想,让他的一些布置变得完全无用。
借一场假的刺杀而发动真的血腥清洗,猛虎虽老,但仍常怀噬人之欲,爪牙虽钝,余威仍能慑人胆魄。
张豺也清楚,此夜杀戮肯定不只他所见这两起。主上至今都不见他,大概就是要让他看清楚,哪怕国中发生如此大的动荡,但局面仍在掌控之中,他所自以为的势力壮大,在主上眼中不过一个笑话而已。而他所谓的威胁,在这绝对的掌控之下,也是显得苍白无力。
主上一出手,便令张豺所有的布置都落空,虽然眼下屠刀还没有降临他的头顶,但仅仅只是这一份煎熬,便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之后帐内又陆续有人被带走,过程中也有人受不了这种煎熬而爆发,乃至于对主上破口大骂,之后便是众多悍卒涌入进来,将余下众人尽数带离此中,分入小帐中分别监押起来。
这一夜的时间,对张豺而言简直比一生还要漫长,单单前半生经历种种,便回忆了不只一次。只是关于后事如何,却半点不敢设想。
一直到了第二天正午时分,张豺这座小帐中才有了新的来客。
祖青换上了一身新的盔甲,同时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原本他只是中军内的一个千人幢主,如今却成了中军将主之一。原本的中军将主武邑王石鉴在昨夜风波之后有了新的任命,一大早便已经离开了龙腾军营,而中军兵权则被一分为三,祖青幸居其一。
听到帐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原本正在榻上合衣假寐的张豺蓦地睁开眼坐起身来,看到祖青后先是愣了一愣,而后便稍作拱手:“恭喜祖将军,攫升肱骨。”
听到张豺的道贺,祖青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昨夜剩下的时间他也没有入眠,细思种种之后心内同样不乏后怕。
特别今日入帐接受新的任命之后,出入之间发现一些熟悉的中军兵长面孔已经消失不见,而大帐外那长长一串血淋淋的人头更让他意识到昨夜自己曾是多么的危险。
祖青始终铭记家仇,乃至于不乏死志愿以一命洗刷家门耻辱,心迹决不可称纯洁无瑕。他也未尝没有借着自己中军将领的身份做一些暗室之谋,但如张豺这种真正的元老重臣并不会将他这个祖氏余孽放在眼中,平时也根本就懒于接触。
至于那些怀揣异志的河北世族,因知祖氏乃是南国叛逆门户,再加上祖青之父祖约本就是
1445 张姝幸许
领会到主上这层用心后,张豺心情同样复杂。
昨夜到现在,他也设想过无数次主上将会如何惩罚他,但当真正知道了这个结果后,又不得不感慨他对石虎的了解终究还是片面。或者说旧年主上那凶横跋扈的形象太过张扬,以至于掩盖了其人本身的狡黠阴狠。而当其人凶芒收敛,转用别的手段对付张豺的时候,他仍无从抗拒。
张豺努力让心情平复一些,示意祖青入座并且自己也坐了下来,而后便认真打量起了这个此前不屑关注的年轻人。
凭心而论,若是换了其他一个时间,祖青这个年轻人能做他家婿子,张豺也是非常满意的。范阳祖氏虽然算不上是传承悠久的经术名门,但仅仅祖逖一人便足以令家门名满天下,号为名宗。
虽然发生祖约叛晋的劣迹令其家门声誉大堕,但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如此,范阳祖氏的门庭对于张豺这样一个乱世鹊起的狂悖武宗仍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海内名宗。
虽然羯国统治之下不重门第,但是这种世族郡望的普世推崇却非石虎一人暴虐便能完全抹杀,张豺心内同样不乏凭其毕生努力抬升家门势位誉望的念想。
但并非人人都有江东那位沈大将军的机遇才力,哪怕张豺在羯国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权高元老,但仍然不受这种世道价值观的承认。别的不说,单单今次说是张豺不能渡过难关而被石虎诛杀,所谓的煊赫转瞬就会烟消云散,再也无存世间。
对于张豺这样的门户而言,能与祖氏联姻,绝对算是抬升家门的一个契机。而且祖青这个年轻人也非常的出色,仪容俊朗,相貌堂堂,本身又是石虎所看重的少壮俊彦,哪怕张豺再怎么挑剔,都不得不承认他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家门中可有良姝堪配。
但张豺也明白,祖青乃是主上石虎挑选栽培的少壮,即便真成亲谊,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是寻常的翁婿关系,反而需要提防祖青太过优秀而在石虎指示下给他家带来凶狠反噬。
可就算是有这样的隐患,张豺也明白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否则只会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祖郎能得主上信重拔举,何患家门不兴,功业不彰我久来追从主上,对于主上识鉴之明奉若神谕。既然主上允我归家暂养,我也不敢辜负深眷,不知祖郎能否择暇伴我一同归家,我也要让家门内那些庸劣子弟胜览国中俊彦风采!”
既然打开了话题,张豺便也不再拘泥,给予祖青极大热情。
听到张豺更加露骨的表态,祖青心知此事已经不容他再作抗拒,如今的他,不过只是石虎与张豺之间一个木偶工具而已。工具只在于合用与否,若是有着太强烈的自我认识,则会有随时被取代的危险。
这么多年忍辱负重都承受下来,眼下已经到了一个关键时刻,祖青自然不甘心功亏一篑。略作沉吟之后,他便答应了张豺的邀请,同时也没有忘记羯主另一个吩咐,继续追问出使渤海迎回章武王石斌的人选。
听到这个问题,张豺脸上再次覆起一层阴霾。章武王归国虽然是他的计划之一,但自不是以这种方式达成,他也能够想到此际将章武王召回国中,主上肯定是要将信都军权付之,而张豺推荐的使者人选则肯定是凶多吉少,最起码不会如张豺计划那般接替石斌执掌渤海军权。
虽然被主上一连串手段打得措手不及,以至于不敢再生出抗衡之心,但张豺也实在不舍得付出太大代价,沉吟良久仍然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答案,只说还要仔细权衡。
得到张豺的表态,祖青便返回复命,并将张豺邀请自己前往其家做客的事情一并道出。
石虎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对祖青说道:“张豺虽然不是载誉满途的海内名门,但幸在识时务,谙机变,久立朝中,是真正能与共论大事国之元老。他既然赏识了你,良缘不可轻易辜负啊!”
祖青听到这话,心中冷笑不已,暗道他若真借此与张豺共论什么大事,倒不知石虎会是怎样的反应。
而当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祖青心弦蓦地一颤,继而开始思考当中的可行性,口中却恭敬说道:“末将怙恃久失,非主上眷顾养育,更不能渐长成人。平生所思唯忠君报国,人伦缘数懒于存心。”
石虎听到这话后,更是哈哈大笑:“朕与你父,也算是相知于危难。他不幸壮夭,你事君如父不算逾越。前程如何,自有朕来关照你。张豺河北巨富,想来也不会吝啬待你,去罢。”
祖青恭谨告退,离开大帐有一段距离后才垂首重唾,唾液中夹杂着牙关紧咬沁出的血丝。只是当行至张豺所在营帐后,脸色便又恢复如常,亲自安排车驾护送张豺离开龙腾营。
龙腾营外早有张氏家人等候于此,待见自家主君安然行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簇拥上前,欢天喜地返家。
张豺归家之后,便即刻召集自家子弟宗亲,言是款待前来做客的祖青,实则叮嘱族人们切记不
1446 祖庭再兴
祖青端坐在张氏客舍院落中,这座府邸本是从羯主石虎行宫中分割出来,因此建设的自是富丽堂皇,又有张氏家人前来布置悬挂财帛吉饰,望去更有一种花团锦簇的繁华。身在此中,甚至让人醺醺然忘记羯国国势已是大树将倾,而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褪下戎袍,换上吉服,想到自己人生大事竟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完成,祖青那俊朗脸庞上也充满了苦涩与自嘲。他甚至不敢抬头望天,闪烁的寒星仿佛他父亲祖约的亡魂正在幽幽凝望着他,不知是在表达着愤怒还是自责。
之后又有张氏子弟听从张豺的吩咐,前来与祖青谈饮结谊,似乎是想以加倍热情的态度来补偿仓促成礼的不足。待到众人悉数退出,灯影阑珊,已是醉态浓厚的祖青才在人搀扶下行往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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