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载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夜怀空
“遵命。”
……
第六十二章 死亡与谋杀(第五更)
林祈年手搭凉棚眺望,看到远去的敌骑化作一个个小黑点,消失在天边。
他头也不回,好似在自言自语说话“这个人来我关前是什么意思是警告,示威,还是观察我军气势准备叩关”
容晏和周处机都想不出所以然,只能犹豫沉默。
林祈年回头说“把加强岗哨都撤了吧,从明天起关内只留一半兵力,其余兵卒都跟我到崖壁上修工事。”
容晏疑惑地问他“听说这冉秋用兵诡异多端,万一他带兵攻关怎么办”
“他要是真的攻关,今天就不会过来看。再说人家堂堂陈国大将,麾下六万强兵。咱这小小的九曲关,还不够资格让他施展诡计。”
容晏一听,觉得林祈年分析得还挺有道理,可听起来就是在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
林祈年已经转身往议事厅走去,打着哈欠扔下一句话“你们受累在城墙上看着点儿,我去睡个好觉。”
第二日午时,阳光格外好,照在披甲兵卒后背上有湿热感,终日有青白雾气萦绕的严州湿地,也被这阳光洗刷得通透明亮。
陈国骑兵的铁甲黑缨,在这灼日下分外耀眼,队列身后跟着三辆平板牛车,车上装得满满当当,上面覆盖了白布,在阳光照射下白得刺眼。
微风吹来,白布的一个角被吹起,露出了几只覆盖石灰被风干了青黑色的脚掌,这些脚很是小巧精致,几只大头苍蝇在上面缭绕。
陈兵开进到距城墙三十丈远停下,军卒们开始从车上往下搬尸体,三十多具躯体整齐排列,身形姿态各异,好像没有裹布的木乃伊。
他们没有向城墙上喊话,列队徐徐退走。
林祈年得到亲兵的禀报,来到城头上,他只是朝下方看了一眼,便对城门口下令:“开城门!去,找几辆牛车,把他们的遗体拉进来。“
只有参加过那天死亡劫掠的士兵们,才知道这些尸体意味着什么。他们站在人群里,看着牛车拉着尸体缓缓驶进城关中。他们眼睛躲闪着望向别处,以为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犯下的罪孽。
林祈年排开众人走到车前,在堆积的黑色干尸中找到了一具瘦弱躯体,这是进贡使节宋程溪。他的头上还吊着生满铜绿的黄铜文士冠,只是大片头皮已经剥落。他的脸已经青黑塌陷成了骷颅状,神态却还是安详的。
林祈年捏起覆盖在表皮上的石灰,在手指上搓了搓,回头对一名队正说:“重新找些干石灰,别让尸体腐烂了。“
他回到议事厅,撰写了一封文书,交付给传令兵,令其驾快马送往凤西郡城。
……
入夜后,林祈年躺在木板床上陷入沉睡,冬夜的风吹拂着门幕,门板发出吱呀的响声。他睁开眼睛,想要翻身四肢却无法动弹,仿佛有很多人盘踞在周围,按住他的手脚。
他没有挣扎,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宋程溪站在床前,腼腆地向他拱手,宋的身后是一群穿着白衣的秀女,她们双目圆睁,瞳孔中包含了多少怨念。
她们为什么没有上前,是在害怕他怀中的剑吗,他想要扔掉这把破铁器,让这些女人近距离看看,她们的仇人是什么样子的。
也许她们下辈子投胎之后,还能够记得自己,还可以报上辈子的仇怨。
他吃力抬起手臂,却感觉有千钧的重量压在身上,只能发出咯咯咯干哑的笑声,只能虚弱地从喉咙里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更多的话语淹没在他的胸腔中,他终究还是一个脆弱的人,无法改变灵魂中的本质。
夜色如潮汐退去,晨曦初现,他提剑坐在床前,把割下来的长发卷起来塞到床下。他将剩下的头发一缕缕绾在头顶,用竹钗插住,然后戴上铁盔。
“报。”
“进来。”
独眼手捧着一封书信进门,放到了旁厅的书桌上,随后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林祈年走过去,从信封从掏出折叠纸页,打开看了一眼。这又是安曲县令给朝廷的上疏,告他在曲门私自屯田。
“独眼,把容晏和周处机叫过来,你也进来。”
三人一同走进议事厅,看见林祈年把一团纸揉在手里,表情很是不爽。
“窦信的学生又在告我的状,怎么处理”
容晏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这张纸,用手抻开看了看,表情颇有些无语。
他说“或许我们应该去信和窦公沟通一下,或许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林祈年反问他“要是没有误会呢”
容晏一时间难以决断,他无法预估武安公窦信的心思,也无法左右林祈年的决断。通常这个家伙眼睛很亮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你想要怎么办”
“我要先征求你们的意见。”
周处机摇了摇头,说“这个意见我不参与,你要是问我如何打仗,我还能说得上来,但是该如何对付文官,老周我一点儿都不懂。”
林祈年把目光朝向了容晏。
“或许,我可以代替你去见见这位安曲县令,看看双方之间是不是能妥协沟通一下。或者说我代替你进云都,亲自面见窦公,向他陈述我们的态度,相信此事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林祈年靠回到椅子上,摇头发笑。
“你笑什么”容晏很生气,好像自己的意见得不到尊重。
“容晏,安曲县令年便要换一任,如果每一任县令都要我去跟他妥协商量,如果每一任县令都需要我们去巴结他背后的主人,这成本也太高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赵独站在一边,跃跃欲试,欲言又止。
林祈年抬手问他“独眼你有好主意”
他憨笑了一声“也没什么好主意,只是想,如果是我,直接找几个人,弄死他。”
林祈年重重地点了点头“对,没错,弄死他。”
容晏和周处机呆愣地站在一旁,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祈年竟然能想到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暗杀。
“恕我直言,你不能这么做。咱们的头上有朝廷,谋杀一个县令,太露骨了。有心人一眼就知道是我们做的。”
林祈年笃定地笑笑,他离开椅子,在议事厅中一边踱步,一边回过头来说话“这能解决很多麻烦,我不怕他们猜疑,死一个县令,能试探出很多东西,就这么干!”
他回头对独眼说“独眼,你派人去给陈六玄传信,让他在鹿鸣山大营挑选几个好手,挑个良辰吉日,装扮成山贼深夜进入县城,让管崇豹也去。”
“遵命!”
赵独拱手后退,转身走出了大帐。
门外又跑进亲兵,手中托着一封书信禀报“报,主公,这是凤西太守大人给您的回信。”
林祈年上前接过来,拆开信封,抖擞开纸张一看,上面只写了短短两列字“九曲之内皆是故土,何必长途劳顿,耗费财力,就近安葬即可。”
下方盖着李顺章的印章。
他认为自己是有些矫情了,人命本就贱如蝼蚁,何况尸体。
“周处机,把那三车干尸,找个地方埋了吧。”
“是,”周处机准备拱手后退,林祈年突然又说道“别忘了给他们立个墓碑。”
容晏站在一旁,神情疏离疲惫,却又苦笑着说道“你最近越来越……”
林祈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好像听不到兄弟所说的话,当他独自安静下来的时候,好像隔绝了整个世界。
随着一阵轻微脚步声,议事厅的门发出吱呀响声,他周围的空间完全静了下来。
……
第六十四章 谋害的毒副作用(第七更)
林祈年低头捏着信纸,一只手撑着膝盖,看起来很疲惫。他抬起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陈六玄和管崇豹,音调安定地问“杀了”
“对,”陈六玄看出主公不是很高兴,所以这注定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钱朗,钱夫人还有小妾,一个仆人和一个车夫。”
容晏站在一旁,表情非常不满“我就说你欠考虑,我也早说过,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不信我,窦公还是值得信任的。”
“我知道。”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哼了一声:
“这个崔召陵,真是自私。为了挟私怨,竟拉他人当垫背。”
他抖擞着纸张,咧出一个自嘲的笑。
“既然已经杀错,那就接着错来。”
他把窦信的书信叠起,把钱朗的书信展开,铺在了桌面上,伸手招呼容晏“来,在后面加一行字,加一个‘学生钱朗绝笔’。”
容晏被他给气笑了“有必要吗就算你仿造钱朗的笔迹加上去,也只不过是告诉窦公,此地无银三百两,谋杀的行为是脱不了的。”
“谁说我是想掩饰杀人,”林祈年笑得很是安分“我只是想给窦公传达一个信号,无论死了谁,死多少人,都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态度,我们之间的友谊长存。”
容晏主动坐在了桌子后面,充当了主笔,以林祈年的口吻给窦信写信一封,纸上却只写八个大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林祈年将三张纸同时塞到了信封里,以棉纸加口水封合。
他又命容晏写了一封信,向云华台江太师禀报县令钱朗被杀,疑似流窜凤西的山匪所为。
林祈年将信纸提在手中,面朝众人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我们信息不通,决策失误。这件事给我以警醒,我们必须在云都有人,不论是朝堂上,还是在街巷里,都必须有我们的耳舌,分辨出朝廷对我们的态度,分辨出江门真实的意图。”
林祈年将目光朝向容晏,看得他有些发怵,连忙回问道“你不是要我去云都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愿意自己亲自去跑一趟,容晏兄,你应该明白,在云都埋下钉子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你有皇族这一层身份,与上流社会交往更容易些。”
林祈年又抬手指着陈六玄说“小六子,你也去。”
陈六玄期期艾艾地问“啊,我也去吗那曲门这边儿的斥候谁来统领”
“不是让你常留在云都,只是让你去安排一下,走之前挑选十八个办事得体的人,并不限于你的斥候营,九曲关,安曲大营,只要有你看中的人,全部带走。”
这个决定已经存在于林祈年的脑海中很久,欠缺的只是一个理由,在复杂的充满倾轧的周国朝堂中,他就算远在边关也不能免于猜疑陷害,他需要有人替他分辨出真正暗藏杀机的人,所以必须派这些人或明或暗分布在云都。
他下了很大力气,也舍得出本钱,他让容晏和陈六玄带着两万两白银前往云都,一是用来在朝堂上收买官员,竖立一些亲近他们或用来通风报信的合谋者,二是让陈六玄在云都置办一些产业,最好这产业是能接触到云都高官,名为盈利,暗地里则探听情报,传递风声。
这是他复仇之路所必须做的准备,在多少个不眠之夜中想好了过程和结局。他从太师椅上站起,走到了窗前,城墙砖的颜色变得愈发潮青,这是岭南冬天所具有的湿冷气象。
容晏,陈六玄等人都还没有离去。
他回过头来说“小六子,挑选好了人,带到我面前看看。”
“是,主公。”
下属们陆续从议事厅走出,只剩下他和容晏两个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多半秘密,容晏都知道,剩下的一少半,他打算带到棺材里去。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办的”
林祈年默然低头,他想起了仪山脚下十八里滩那个被血染红的下午,也想起了曲门官道上的那次刺杀。
他开口说道“想办法帮我查查,八年前参与追杀我和姨娘的那些人,都有谁活了下来,他们很有可能都躲在暗处,必须把这些人都找出来。”
“行,我一定会帮你办到。”
“嗯,”容晏犹豫着说道“有件事儿你还得帮我。”
林祈年愣了一下,一向是自己有求于容晏,没想到他也有需要的地方。
容晏苦笑着扬起手中的书信“我父王从安曲县来信了,在信里他把你大骂了一顿,要我明天就回安曲县去,父命难违,更何况这次我父王可能是真生气了。祈年兄,这你是知道的,我父王最在乎的就是道义纲常,你杀钱朗,的确是触碰到他的底线了。”
“没问题,”林祈年说“我明天和你一起回去。我姓林,他姓容,他不敢骂我。”
容晏害怕安曲王,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封建家长培养出来的孩子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第二天清晨,林祈年和容晏换装布衣,两人骑马沿着九曲关返回安曲县。刚上路的时候两人还说说笑笑,但一接近安曲县,容晏情绪低落,看样子是摄于安曲王的父威而心怀忐忑。
林祈年有点好笑,这一点他可比不上自己,他岁的时候,就敢和父亲林伦顶嘴,还经常讲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容世子,不用担心,回到王府后,不管王爷问你什么你都一概不知。这也是实情,九曲关总镇是我,所有的事情,只有我才有权决定。”
话虽如此,但容晏的畏惧心理还是没有消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王府,就看见安曲王黑着个脸在院子里晒画,容晏的脚步顿时瑟缩住,自觉地要当逃兵。
林祈年才不管他,昂首阔步往姨娘所住的偏院里面走去。
“容晏!你给我过来!”
容晏低着头朝安曲王走去,简直就像考试考了零分的小学生回家见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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