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载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夜怀空
作坊门口的帘幕被掀开,腰挎钢刀的管崇豹踏步进入,敞开大嗓门喊道“魏司长何在!”
昏暗作坊内叮叮当当的声音停了下来,铁匠们挥舞锤头的动作凝固在空中,回头望向这甲片沾满血迹,披风沾满征尘的小将军。
魏铸星叹了一口气,把麻纸小心地卷起,塞回了袖口中。走到管崇豹面前微微躬身问“校尉,可是打造什么兵器。”
管崇豹神态昂扬,好像刚刚打了鸡血一般,咧嘴笑道“是要打造东西,不过不是兵器。”
“不是兵器,那是何物”
“你自己来看。”
魏铸星跟着管崇豹走到作坊外,他们的与鹿鸣山大营隔河相望,几十辆大车就停在林间草地上。
他心中一喜,莫非是主公找来了什么珍贵的铁料,玄铁,精铁之类的
“这是”
管崇豹站在一辆车边,抽出腰间重刀,挥手劈砍。被麻布盖着的银箱分裂崩塌,满箱的银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流泻了一地,在魏铸星的面前堆成了银山,亮光闪闪。
这些银锭的底部都凹有大大的‘贡’字,银锭之间摩擦撞击发出的声音,清脆越耳,恍若丝丝缕缕穿过他的耳膜,听起来十分舒服。
这么多的银子,能建多少个铁匠铺,能买下好几座铁矿山,能娶多少房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魏铸星愣怔了好长时间,才抬头问“给我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管崇豹冷哼了一声“不是给你的,让你回炉重铸,铸成十两一锭的官银。”
“可是我们这儿没有模具。”
“模具主公已经给你找来了。”管崇豹伸手一挥,士兵们抬着几件铸银的陶模上来,抬进了作坊中。
“主公有令,把这些天打造兵器的活儿都停了,专心铸银子,这些银子将来可是要派大用场的。”
魏铸星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能干这种活,一锭银子十两。多少穷苦人家一辈子的产出都不够十两。
主公这是去做强盗了吗,可真是个无本万利的好行当。
……
从边关来的驿马快报从云都北城门奔入,冲进和朱雀街并行的专用驿马道。
驿使在道旁换马,骑乘狂奔至云华台侧院门,这里专门有接待边关驿使的总管和房舍。
驿使将信件交给府中总管,被安排到房间歇息,等待送回书信。
总管手下管着十多个跑腿小厮,他直接把信交给小厮,由小厮喘着粗气跑上后山,把书信传递到乘云阁门口的内侍,然后又内侍逐阁传递,最终放在了太师绣塌旁的案几上。
一封信从九曲关发出,再经过长途奔波,中间要经过十几人的手,最终才会传递到太师面前。
大多数时日,太师榻前的案几上都有厚厚一摞尺余高的书信,需要穆先生看过之后,把册子整理分出轻重缓急。
这个时候在阁中站着的,是江门麾下的一品文官陈道政和李纲,他们正在对凤西的匪患问题积极献言献策。
江耿忠穿着月白绸衣,蜷腿盘膝斜依在榻上,用手指轻轻按揉着额头。
陈道政站在下方,语调轻和柔缓,让人听了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凤西太守李顺章多次据实奏报,岱县,丰县,越河县和徐县皆有匪徒盘踞。这些山匪的成分,一部分是陈军入侵后被击溃的左毅卫残部,另一部分是战后没有生计的地方百姓,他们借着秋稻成熟之际,成群结队,盗割官田,抢劫地方大户,横行无忌。”
“只因凤西各县各地都有山丘林泽,一旦陈光耀率部去剿,这些人就躲藏进了山里。等左毅卫撤走后,便又跳了出来继续行抢,实在是难以剿除。”
江耿忠抬起手掌,嗓子沙哑地说“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吾已听过多次!上个月给陈光耀补足了铠甲兵器,又拨出四千两银子专供剿匪用度。他若是再没有成效,这左毅卫先锋不必做了!滚回云都做御林卫旗牌官去!”
江耿忠伏在绣榻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婢女连忙上前伸出芊芊玉指,在他的背部轻轻指压按摩。
客卿穆尚坐在一旁轻轻皱眉,随后老神安在,眯起了眼睛。
江耿忠挥退侍女,面上潮红未退,说话也好像只有半口气“哼,嗯,穆先生,你说说看,这个情况应该如何破”
“凤西五县,只有一县无匪。”穆尚惜字如金。
李纲在下方一点即通,拱手说道“穆先生说的极是,安曲县只因昔日是林祈年驻兵之所,如今又与曲门鹿鸣山大营毗邻,山匪等闲不敢靠近……”
他的老脸上突现喜色,恍然说道“对!可使林祈年派遣所部参与剿寇,正好可以分担左毅卫的压力。”
江耿忠点了点头“此事倒是可以考虑。”
穆尚在一旁说道“虽然可以考虑,但绝不能是眼下,需要等待一些时日。”
“哦,为何”
穆尚从案几上取出三封书信,递给江耿忠,两封出自林祈年和卞常胜,另一封来自九曲关的暗探。
江耿忠先翻开林祈年和卞常胜的书信,看完内容脸上浮现怒色,挥手将书信拍在了案几上。
“卞常胜真是不当人子!竟然和林祈年口径一致!吾派他到林祈年身边,便是要他时刻汇报九曲关真实动向!岂是让他做他人口舌!”
穆尚轻声劝道“圣公莫要气坏了身体,请看这一封。”
这是潜伏在九曲关的密探传回来的书信,江耿忠细细地看了一遍,把书信置于案几上,盘膝坐正身体问穆尚“你有什么见解。”
“根据信上所写,贡银在陈国严州境内被劫,那个时间点,林祈年不在关内。但也不能说明,贡银就是他动的手。”
“但以此人的胆略来看,有五成的可能去干。”
江耿忠皱眉说道“先不谈他做没做,但说他如果劫了贡银,会拿来做什么”
穆尚突然想起一桩事,拱手说“九曲关上月好像上过一道奏折,要求朝廷拨款十万两银子,要修建九曲关内关。”
江耿忠沙哑着嗓子抬头说“巩固关防,这是好事儿,可惜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各地边军都需要粮饷。”
“此事需要警惕,林祈年不肯安分,万一贡银真是被他所劫,事端暴露,必然引发陈国震怒,恐殃及社稷。”
陈政道主动上前半步,说“圣公所言极是,如果此人真劫了贡银,便是胆大妄为,一意孤行,罔顾朝廷,留在九曲关迟早是隐疾祸患!”
江耿忠向前探出身子,苍白长发从脸际垂下,更显得他脸颊削瘦,他声音低沉地问“政道老弟,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陈道政拱手弯腰“圣公明鉴,应立刻派人暗中查实,若真有此事……”
“吾还得替他兜着!”
江耿忠肝火大动,指着阁中的空气大声喝道“九曲关是我岭南门户!如若让陈兵找到发兵口实,凤西沦陷就会再次上演!你!我!还有大周朝廷都岌岌可危!”
“这个混蛋!他是在拿我大周的气数来行险!”
江太师气喘吁吁地斜依在绣榻上,良久之后才气息稍定,语气稍缓说道:
“先不要动他,等三年后他在九曲关的任期已满,再将他调离九曲。等他将来没了根基,必教其死无葬身之地。”
穆尚适时将一封奏折递上。
“这是安曲县令钱朗状告林祈年的奏疏,告他私自在曲门屯田,违反朝廷田禁法。”
江耿忠闭上眼睛挥了挥手“直接给他送九曲关去。”
李纲和陈道政拱手告退。
……
第六十一章 名将,名将?(第四更)
陈国严州境内的纷乱已经持续了半个月,高中和调动严州大营八千铁骑昼夜出动,连着拔除了严州境内五六个山头的山贼,贡银的动向仍然不知所踪。
陈军又在蔡国的虎跃关和九曲关前带兵示威袭扰,把恐吓和嘲讽等技能统统用了一遍。
事实证明男人的嘴靠不住,敌人的嘴更靠不住。
高中和几天前才在关前发下誓言,一年之内绝不进攻九曲关。
他却派出小股骑兵企图从小路突入曲门地区,林祈年在此地早有防备,设下陷阱和工事,双方发生了小规模冲突,激战后陈军百余骑逃窜。
林祈年下达了两个月的禁严令,不论是过往客商还是朝廷使节,一律不得出入。陈军派奸细渗透进曲门的路也被堵死了。
高中和能够等两个月,甚至是更长时间,但陈国皇帝等不了。
就在整个陈州乃至广元的官员们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安坐在陈都大梁皇宫的皇帝震怒,颁下了圣旨。
皇帝的处置还算仁慈,骁骑将军高中和就地免职,贬做了一个小小的执旗手。广元节制使冉秋也受到牵连,官降两级贬为严州刺史,兼任骠骑将军,统领严州大营。
林祈年知道,九曲即将迎来最危险时刻,来自陈国的名将冉秋,是这个时代最闪耀的将星。
他初出茅庐,自知无论是在心性,还是临战经验上,都远远不及这位大陈武侯。
陈军换将消息传来的这两日,林祈年夙夜不怠,责令下属巩固关防,日夜加强巡防,披星戴月站在城墙上,关注着来自对面严州大营方向的一举一动。
冉秋执掌严州后的第五天,亲自光临了九曲关,身边只带十三骑将,包括被贬做小兵的高中和。
他策马立于距离九曲关二十丈远的丘垄上,身上只穿青色文士服,连冠冕都没有戴,发髻紧扎铜钗,身后十三骑静声凝立面色肃然。
林祈年已三天三夜没有卸甲,抱剑躺在木板床上闭目养神,厅外周处机掀开帘幕,透进夕阳残影照亮他半个脸颊,另一面却是阴翳黯淡的。
他猛然提剑从床上坐起,把周处机吓了一跳。
“讲事情。”
周处机恍惚了一瞬,才拱手说“陈军有十三骑孤身抵近关前,里面好像有重要人物。”
林祈年的眼睛顿显幽亮,他提剑从议事厅走出,站在城头向下俯视。
他并不认识这位大陈的一代名将,但并不妨碍他从这十四人中,一眼将其认出。
残阳在铺在名将冉秋的身后,把他身体的轮廓勾勒出金色边缘,一缕青髯垂在胸前,在风中飘逸却无苍黄感,这是勃发充满生机的嫩草,黑得发亮。
他抬头注意到了林祈年的目光,两人之间相隔二十多丈,按理说只能分辨出人脸和身影,但双方仿佛都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眸。
容晏和周处机站在林祈年身边,他指着城墙下的对手说“那个人就是冉秋。”
两人点点头并不惊讶,拥有锋芒的人会灼伤他人的眼,名将冉秋更是亮星一颗,想隐藏自己都难。
两人默默地点了点头,如雷贯耳之余还深感压力倍增。
冉秋嘴角溢出一丝微笑,指着城头上对高中和问“中间的那个,就是林祈年”
高中和默然点头,丢失九曲关算是他军旅生涯的污点,也幸亏恩师没有计较,还主动向朝廷推举他做了严州骁骑将军。
“很年轻,能在你高中和手中夺下九曲关,本事不小,前途不可限量。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能耐。”
高中和垂着头说“中和骄傲大意,以为周国无将,才让此人钻了空子。不过他可不像恩师这样沉稳,将来也未必有恩师这样的成就。”
“你终究还是骄傲啊,”冉秋轻叹说道“不要小看站在你面前的任何人,也许他们将来就会变成你的劲敌。”
“这个林祈年,就是劲敌。”
冉秋身后有一员小将,正是乐忧,看到城墙上的林祈年和自己年纪相当,却得到了叔父冉秋的陈赞和忌惮,心中颇有些不服气。
“叔父说他是劲敌,高将军怀疑他劫走了贡银,这样的人就应该尽早灭掉。忧儿向叔父请战,愿意带两万兵马攻克九曲关,将这林祈年的人头献于叔父。”
冉秋微微侧头,调侃地笑道“哦,这边儿还有个更骄傲的。”
“行军打仗,不能凭一时意气,就算不刻意追求天时地利人和,也需要谋定而后动吧。”
冉秋指着北方旷野说道“如今秋冬之际,万物肃杀,不适宜行军打仗,况且今年严州米粮收成不足,百姓过冬储备不易,不可再起战端。”
“还有,”他抬手指向高中和“这贡银不管是山贼所劫,还是虎跃关蔡人所为,还是眼前的林祈年干的,都不要再大张旗鼓地追查了。这一个月来,严州大营连番出动,耗费钱粮无数,倒是把严州的大小贼寇清了个干净,可也使百姓不宁,深受其害,得不偿失。”
高中和闷闷地说“可皇上那边儿,总得有个交代吧!”
冉秋爽朗一笑,反问他“你真的以为,皇上会计较这三十万两银子”
“在皇上的眼里,这些银子都比不上那二十位被戕害的美人,更比不上遇害的八百健儿。”
“我大陈幅员辽阔,国土富庶,一年赋税收成何止千万两银子,岂能在乎区区三十万两向周国索要贡银只不过是疲周之计,逐减彼势,使我缓增。周国气数日渐消亡,我大陈如日中天,岂是一个小小的九曲关总镇能改变的”
“这世间再惊艳才绝的英雄大贤,也无法改变大势,就算有天纵之资,也只叹生不逢时。”
他身如青松笔直耸立在马上,指了指漫天红云,又指了指眼前的雄关,慨然说道“九曲关就在这儿,取与不取,何时去取,由我们来决定。千里岭南必将是我大陈囊中之物,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更好的时机。”
听完冉秋这番话,身后众将有了不同的领悟,齐齐抱拳说道“谨忠侯爷教诲!”
冉秋勒转马头,迎着猎猎秋风向夕阳处而去,众将连忙打马跟上。
他一边疾驰一边回头下令“从明天起,不间断派出小股骑兵侦查袭扰九曲关,别让周军太安逸了。”
“是。”
“把那些遇难的秀女和周国使节的遗体给九曲关送去。这是皇上的旨意,这些人客死异乡,理应落叶归根,回国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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