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洪禄承一眼瞅见,登时就麻爪儿了。他觉得要是老三在这要紧的关节哭出来,可显得太废物了。结果这么一担心,他手下也就不自觉将桌上的物件往洪衍武的跟前推了推,想摆得离儿子近些吸引他的注意。却不料字典被他这么一推,书页中倒露出了一个粉红色的纸角,还真一下就转移了洪衍武的注意力。
只见洪衍武眼睛冒光,身子前探,小手一扒拉,抓住那彩纸就往嘴里塞。
洪禄承一看可急了,原来那不是别的,是他过去当书签加进书页的一张一元新币。
他正要去阻止,没想到孩子母亲反应更迅速。王蕴琳一见洪衍武要往嘴里塞钱,上去一把就抱起儿子想抢下纸币。却又不防洪衍武在她怀里开始大肆扑闹,反而一把又抓下了她胸襟上别的粉玉兰。这下可更得着了,洪衍武两只小手都攥着了东西,一手钱一手花。他兴高采烈,连踢带跳,还张开了长出了两颗小门牙的嘴,小羊一样呀呀地叫唤上了。
好嘛,抓周竟抓出这么个结果来,全岔子了。整个一猴吃麻花——满拧。
洪禄承满心的期待,也当场成了泡影。
老边年岁最大,在旁边一看洪禄承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乐意了,扑哧就是一笑,安慰着说。“行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拿钱好啊,你们洪家人天生就是富贵命。”
老苏看着也跟着乐,一样圆和着。“拿花也不赖,将来怕是个招姑娘爱的小子。”
唯独老丁嘴欠,什么不好听说什么。“可两样都拿怕不好吧那不成了‘花钱’了吗”
按说这话简直就是故意给人添堵,紧着搅和。可经老丁这么一说,别说旁人了,就连孩儿他妈也被逗乐了。一见这景儿,在场的人更谁也绷不住了,全闹哄哄笑成了一片。
洪禄承在一旁陪着也笑,可心里却终究不是滋味。他是既生气儿子不争气,又替自己的苦心白费难过。反正他看着流哈拉子的洪衍武,是怎么琢磨都觉着这小子长大了准不是什么好鸟。
可不吗这又是财又是色的,怎么想都是个败家子。
一岁,两岁,三岁……
眼瞅着洪衍武说话、走路、断奶,可洪禄承的烦心事却也跟着变多了。
在洪家的孩子里,洪衍武真是最特立独行的一个。这小子精力十足,就连睡觉的时候也忘不了翻个跟头打个滚。他只要醒着,手就得摸着,脚就得踹着。
从五岁起,洪衍武更日日都闲不住,每天要不弄出点动静声响,就会觉得一天白过。今儿个去万寿西宫逮蛐蛐抓油葫芦,明儿个爬自新路的老槐树去粘季鸟(土语,指知了)捏蜻蜓,后儿个又去揪着狗耳朵骑在西院的大黄狗身上撒尿,再不就用绷弓子打猫屁眼练准儿。他似乎永远带着一种对静止状态的
第62章 七八岁讨狗嫌
俗话说,七八岁讨狗嫌。小孩到了这个时期,往往可爱不足而讨厌有余。在洪衍武的身上,这个规律体现得愈加明显。
才将到七岁,“老家贼”每日的行为,已经基本演变成了完全以讨厌为原则。虽然他满可以不讨厌,但却偏要故意讨厌。你越想他规矩点儿,他就越横蹦乱跳,你越给他讲道理吧,他越棱棱着眼说话。吃饭得叫几次才来,洗脸得先抓着他,才能再按着他洗。
这小子眼睛还异常的尖,专好找人家的弱点。边大妈的胳肢窝有个窟窿,张婶的耳后有点泥,苏叔叔牙上有个韭菜叶……他总以矮小身量的独特视角来仔细观察完毕,而后大声地当众报告,以完成他招人讨厌的“丰功伟绩”。狡猾、残忍、莽撞、没皮没脸,无处不招恨,无处不讨厌。那可真是必将讨厌进行到底,只为讨厌而活。
洪衍武的行为如此讨厌,就连灵魂也不落后。他正是言语刚利索的时候,一天到晚除了疯玩傻淘,就连吃喝的时候都是说。叽叽喳喳真是像只鸟,也确实不辜负“老家贼”的别称。他对什么都有主意,对什么都有看法,你说一句,他说两句。他不仅喜欢给大人接下茬抢话说,喜欢故意装结巴磕子玩,而且还以胡编乱造说谎为荣。更甚之是居然学会了骂街,一些如“臭王八”、“狗蛋”、“杂种日的”等新词,一不留神从他嘴里溜出来,就能把洪禄承气个倒仰。
洪禄承什么都能忍,可这“野调无腔”是万万不能容的。为此他说过儿子,骂过儿子,甚至几乎要抬手打了。可一看这小子瘪着嘴,看都不正眼看他,倒像是挨打了会记恨他一辈子似的,他又下不去手了。也就只能瞪眼坐蜡干没辙。
要说洪禄承作为一家之主,更作为一个当爹的,本应当有些威严才是。有震慑力才能够止住孩子的讨厌,管住儿子学坏。可他却偏偏是个见着野狗也要绕着走,连个苍蝇也是不肯轻易得罪的和气人。
洪禄承的人缘非常好,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他无论和什么人打交道,总是一副温温吞吞的态度,说话的声音永远很低,语气老是那么谦恭和气,教人觉得舒服。况且他还生着天生的笑眼,什么时候看着都总觉得在笑,就连生气也只会显出和善来,所以自然没什么人敬畏他。
再加上这一年又是“十年”的起始元年,在“狂风骤雨”似的压力之下,洪禄承更是把对自身的收敛约束做到了极致,几乎一点气性没有。于是在洪衍武的眼里,这个“爸爸”也早被当成了和蝈蝈儿、黄雀儿一样的物件,只是声儿大,却并不可怕。
同院邻居老边、老丁和老苏都见过洪禄承对洪衍武手足无措的情景。知道他这当爹的一给儿子讲道理,那混帐儿子不是踪着鼻子就是缩缩脖儿。要不然就干脆一声不出,偷着向墙角挤眼做鬼脸儿。即便是洪禄承故意大发雷霆的瞪眼,也镇不住这个无法无天的混小子。对此,他们早就看不过眼了,全都替洪禄承感到窝囊,更责怪他让“爸爸”这个身份蒙羞。
爸爸竟治不了儿子这还了得
几位邻居作为资深父亲都提出了相同建议。他们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和什么“棍棒底下出好人,不打不成才”这些老话为依据,说洪禄承“父纲不振”的原因就是心软舍不得打孩子,极力怂恿他要好好教训洪衍武一顿。所有人都说洪衍武该打,也活该,非得狠揍一次,这小子才会知道“爸爸”的厉害。
一个院住着,洪禄承自然知道几位邻居都是怎么打孩子的。这年头,平头百姓家打孩子是家常便饭,更以此为教育子女的不二法宝。任谁家的孩子只要丁点不服管教,捞顿腚锤子的臭揍那是铁定的。哪怕是孩子真没什么错处,如果赶上家中大人气不顺,仅因为“顶嘴”这一项类似于文字狱的罪名,就能捞上一顿“竹笋炒肉”。没有理由,无需借口,老子揍儿子就是天理。
拿老丁为例,每天出门进门,自要心情不畅,老丁一见着他家里那两个小的,至少赏一个脖儿拐,有时候因为阴天或许还多饶个嘴巴。那完全是已经打顺了手,整个把儿子当陀螺抽呢。而且老丁还爱抄家伙什,多半是顺手抓起什么就是什么,理智的时候一般动用笤帚疙瘩、棍子或皮带,要是喝了酒,他甚至能抄起刚夹完煤还烫得火红的火筷子。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说福儒里有哪一户人家没传出过孩子哭天嚎地的惨叫和讨饶声,也真就是洪家这独一份了。
可洪禄承自己也清楚,他对洪衍武气是真气,但也真下不去手,确实学不了这几位邻居当爹的本事。一来洪家毕竟是当年京城八大宅门之一,还从没用过棍棒教育过孩子,他总觉得用这么粗暴的方法有失家风。二来他这种柔顺的性情已经作为一种基因深深种植在血液中了。他习惯了忍让,不愿与别人起争执,在他一生中和外人产生龊龉,最狠的话竟只是以当面说一句“我实在地
第63章 晾大白菜
洪衍武最淘气的时候,恰恰是“运动”最严酷的时候。
随着大字报贴满了院门口,洪家也被抄了个底朝天。所幸洪禄承一贯奉行严以克己、与邻为善的处世之法。在这个时候不仅无人落井下石,甚至还有不少人来雪中送炭。比如后来几波来抄家的人马,就全都被东院的邻居们劝了回去。在邻居们的分说和求情下,即便有几个坚持留下来执行“革命行动”的,也只是怒斥几句,贴完大字报顶多再喊喊口号,并没有真的动手打人。
邻居们的庇护使洪家人没遭到太多的恐惧和伤害,可洪禄承心里却不敢因此有丝毫的放松。尤其是对洪衍武这个孩子,“不许出去惹事”已经成了他每天必须要说的口头禅。他最担心洪衍武性子,像这种撂着蹦儿淘气的孩子,聪明却浮躁,胆大且冲动。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给家里惹来额外的麻烦。
事情正如洪禄承所担心的,他还没想出让儿子变得老实听话的办法,洪衍武就把街坊家的孩子锛儿头给打了。
锛儿头家可是“自来红”,锛儿头妈更是福儒里谁也惹不起的母老虎。惊恐中,洪禄承赶紧揪上洪衍武去登门道歉。
锛儿头妈自然是不好惹的,不光嘴里不依不饶地数落,还声称要去街道革委会告状。洪衍武也不懂事,当场就犯了“拧种”脾气,硬梗着脖子死不认错。这可把洪禄承急坏了,他心知这才刚抄完家没多久,各路人马都在忙着找像他家这样的“教育”对象,锛儿头妈要是去街道一闹,弄不好就这事就大了。
怀着深深的顾虑,洪禄承别无办法,只有当着锛儿头母子的面,硬按下洪衍武的脖子使之低头,他自己更是连连鞠躬替儿子赔礼道歉。直到低声下气说尽了好话,陪着笑脸又挨了一通臭骂,才好不容易换取了锛儿头妈的息怒。
在锛儿头母子趾高气扬的满足中,洪禄承点头哈腰带着儿子离开了。可刚从锛儿头家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抹一把汗,满腹委屈的洪衍武就愤愤然甩开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则充满敌意,更带出了不屑。
洪禄承先是一愣,而后却是一阵心酸。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儿子这是在恨他的懦弱,更是嫌他窝囊。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禄承的时间全用于去应承各路接踵而来,光临洪家的“造反英雄”们。抽空还得写坦白材料,和参加单位里的批判大会。以至于他根本抽不出精力去给洪衍武讲道理,获得儿子的理解。不成想在这段时间里,儿子又给家里惹了祸。
当时洪家已经被抄,洪禄承夫妻俩的工资也都被单位停了,洪家经济状况一下变得拮据起来。由于夫妻俩这时候每月加在一起只能得到四十元的生活费,老大的工资还顶不上洪禄承工资里被扣去的部分,家里正面临着要断顿儿的局面。
在这个时期,揭不开锅的人家很多,让孩子出去捡废纸换点钱贴补家用是最普遍的做法。
“星期天的早上大雪纷飞,捡破烂的小孩儿围成一堆堆。北风啊吹,乱纸飞,减破烂的小孩儿玩了命的追。”这首童谣就是当年这种社会状况很真实的写照。
家境窘迫,肚子远比面子重要。老二洪衍文随大流也做了个两个小平板车,和弟弟洪衍武一人拉一辆,分头去街上捡破烂。可谁也没料到洪衍武竟然胆大包天,瞄上了墙上贴的大字报。
那会儿京城的街头贴满了大字报,由于随时更新,哪儿的大字报都贴得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糊得厚厚的就像是硬纸壳巴儿。而废品里纸张的价格又最贵,物资回收公司废纸收购价定的是七分钱一斤,这就直接促使洪衍武动了贼心。这小子在心里早盘算好了,这要撕一天至少能挣出五六块钱,可比大人的工资都划算呢。
洪衍武为了发财梦立刻实施了积极行动,结果一试,一扯一大片,好撕的很,也就更来了兴致。他沿路挨着个的撕,蹦着高的撕,有的还是人家刚贴上的他就给撕下来了。可他只顾撕得高兴,却全没留神街上还有巡视的工人民兵,结果当场被抓了个现行。几个工人民兵再一问他的家庭出身,得,走吧。直接就把他扭送回了福儒里的街道居民革委会。
说实话,其实那年头儿这么干的人不算少,很多人还靠这个发了笔小财,可人家那都是晚上去撕。这洪衍武纯属是个傻孩子,大白天这么旁若无人、明目张胆地干,哪儿还能不让人发现呢
这时的洪禄承正在单位写交代材料,一得着街道打来的电话,立刻就吓傻了。他心知这件事的严重性,要是上纲上线,不是反革命也会被打成反革命。
洪禄承和单位领导恳求了半天,请假后火烧火燎赶了回来。一进革委会也不问情况,先对着工人民兵们一通点头作揖,然后就开始了自我批评。他先检讨自己教子无方,再痛斥儿子顽劣不懂事,直到把所有思想根源都深挖了一遍,又下了郑重保证,这才提心吊胆替儿子求情。
好在老邻居老边媳妇是居民革委会的骨干,一直在帮洪禄承说好话。工人民兵们在等他的时候,也早从老边媳妇的口中了解了洪衍武以往的情况。在得知洪衍武种种恶劣行迹和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后,他们好笑之余也不免体谅洪禄承这个爹当得可怜。尤其是工人民兵的头头,大概因为他也有个混帐儿子,对洪禄承多少有些同病相怜。于是头头最终高抬贵手,并没给洪家扣上破坏“运动”的罪名。但还是把父子俩都严厉教训了一顿,并严令洪禄承以后要看好儿子。
洪禄承满口应着,千恩万谢送走了工人民兵们。可气的是,工人民兵们一走,洪衍武又摇晃着脑袋没事人一样了。而且他居然腆着脸埋怨起洪禄承,说不该让那些人把他捡的废纸没收。
事儿都是这小子惹的,可他却是个青皮,事后不仅没有一点的不好意思。反倒为了被没收的废纸,还七个不平八个不忿的数落他爸爸,全不知道他险些为家里惹来了大祸。
洪禄承心下着恼,越看儿子越怒,也越来越体会到“家贼难防”的苦处。他真怕再这样下去,洪家迟早让这个“老家贼”给祸害散了。况且这小子现在越来越野,不但不服管,而且很有些不大看得起他这个父亲了。
经过思虑后,洪禄承下了决定,他不能再姑息以养“家贼”。为了家里其他人不被洪衍武拖累,他必须动用洪家历来整治顽劣子嗣的绝招了。只是一旦使用这招儿,那可真就是动了真格儿的,对犯错的儿子们来说十分的悲惨,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结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
什么招这么厉害
晾大白菜。
这是什么招
说白了,就是无论冬夏,把犯了大错的儿子脱得一缕不挂轰出屋去罚站。
这招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是人就都知道害臊,屁眼子要让人参观了,那可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以后哪儿还有脸见人所以,就是再混再拧的孩子,一到这个时候也只会说软话,还会强扒住门哭求认错。那么做老子的当然就可以摆足架势,借机严辞训诫一番。儿子自然也会痛心疾首的幡然悔悟,保证永不再犯。老子有了面子,孩子也长了记性,多好的办法。
一直以来,只要是洪家的孩子,对“晾大白菜”这招儿,那都是噤若寒蝉,没有不怕的。光着屁股被撵出门是什么滋味任谁被这样罚过一回,也是终身不敢再犯。
可让禄承没想到的是,这一招必杀技似的洪家家法,在洪衍武的面前竟然也失了效。
洪衍武真不亏为“老家贼”,是天生的没羞没臊、没脸没皮。一听要他脱衣服院儿里罚站,一点没在意,仍然是那副嘻皮笑脸、毫不在乎的德行。而且他居然说大伙还不熟悉他身上的零部件,洪家要是愿意晾晾宝,显摆显摆也没什么
第64章 抄检
“运动”进行得愈加如火如荼,整个社会都一起疯狂起来了。学校停了课,工厂也停了工,公检法被砸烂了……
这一切都让洪禄承从心里感到害怕。据他所知,外面已经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因为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就导致了家破人亡。
可与之相反,洪衍武倒是没一点惧意,每天依然不顾前不顾后地出去胡闹,不玩到天黑绝不回家。而且因为有了更多的热闹可看,又没牵扯到他的身上,这小子只觉得好玩和幸灾乐祸。
洪禄承实在是怕这个懵懂无知的儿子,出去再把天给捅破了。他和妻子商量后,就又把洪衍武锁在家里。可“老家贼”的别号不是白叫的,靠着翻墙头和编瞎话,跨越封锁线已游刃有余。
打不管用,骂不管用,就连锁也锁不住儿子了。洪禄承是越来越担心洪家随时会遭到噩运,他为此吃不下,睡不着。在提心吊胆中,他几乎忘了怎样发笑,脸上的表情永远凝固成了忧愁状。
事实证明了洪禄承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当这场“运动”的风暴席卷一切时,再没有任何事可以与家有逆子的危险性相比。由洪衍武这根导火索引发的灾祸,很快像炸药包一样爆炸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天阴得厉害。洪家的堂屋里,除了不知跑到哪儿去的洪衍武以外,全家人都站在领袖像前大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唱过之后就可以吃晚饭了。
然而就在此时,院里却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随后,十几个带着红袖箍手拿武装带和镐棒的人,不由分说闯进了洪家。进门之后,他们随手就砸,肆意抄检,随着洪家人的心惊胆颤和家什摆设的破裂声,刚做好的一桌晚饭和碎盘子烂碗一起被扔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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