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等到院里的邻居们来过问时,这伙人竟从院外把垂头丧气的洪衍武推了进来。听完事情的由来,大家才惊讶得知,敢情洪家今天遭遇的这场祸事,竟是从洪衍武嘴里蹦出来的。
这个时期,社会上的抄家活动基本已经告一段落,开始盛行的是各个团体之间的争权夺利,和如何加大自身团体权威性的竞争。于是,已经成立的各个团体为了比较成绩,就纷纷举办各类的抄家物资展览。而一日不拾闲的洪衍武,今天跑去南樱桃园闲逛,竟鬼使神差跟着人群,挤进了白纸坊街道办的展览会场。
其实,他要是好好跟着看也不会出什么事,可这位洪三爷偏只爱钻进钻出活蹦乱跳的行动方式。所以,因险些碰倒一个将军罐,他就挨了会场人员的一通数落。
要说这也不算什么,他要老实点认个错也就罢了,偏这小子还气性大得要命,一个不服气,口出狂言,说他家的瓷罐子都是成对成套的,要比这个破玩意大一倍呢,砸破了赔你就是。结果,就这么一句,就被会场里的头头盯上了。
剩下的事很简单,这个年代的人都革命的不行,就连洪衍武自己也满脑子红色思想。当头头把洪衍武提拉到后面,操着武装带,讲了一番破“四旧”从自己做起的革命道理,再加上一番鼓励与家庭划清界线的话之后,没废什么劲,就从他的口中掏出了洪家的底。
其实洪衍武也说了,洪家早就被不同的团体抄过三回了。可是这个头头,解放前是个打小鼓的,见识过真正大户人家的家底。他一听是衍美楼的东家,还是琢磨着洪家或许会藏着些什么宝贝。觉着万一要抄出些什么藏匿的宝贝,兴许就能压下别的团体一头。于是乎,出于这种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头头立刻纠集人马,发动了一次的突击行动。
别说,头头这个想头还真没错。随着洪家被抄检得一片狼藉,果然又找到了一件“封资修”的“四旧”。
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
那是王蕴琳母亲留下的陪嫁,一根旧时梳旗头用的翠绿扁方。
扁方是插在头发和缎子板之间的簪子,一指宽,长七八寸,两头是圆的,扁而光滑。以材质论,扁方有木头的、骨头、银的,还有金的。而搜出的这件扁方可着实与众不同,晶莹剔透,温润可爱,通体都是无暇的翡翠,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东西一直被裹着黄绫子绑在洪家北房的房梁之上,除了洪禄承,就连王蕴琳也以为这件心爱之物早被丈夫给处理了。要知道,洪家家中旧存的古玩字画,在长年的生计贴补中已所剩无多,之前的三次抄检更将一切扫荡得干净又彻底。而洪禄承却独将此物保存了下来,足见其心思之深远。这是他担着风险为王蕴琳而保存的,可见妻子在他心底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
说来也巧,来抄家的头头还是福儒里居民革委会刚上任的主任——毛远芳的表弟。于是,在随后赶来的毛主任的支持下,就为了搜出的这件翡翠扁方,由民委会和街道办的造反团体共同开了一次抄家斗争会,将洪禄承斗得很惨,也打得很惨。
斗争会场就设在洪家门前,观众只有东院里的老邻居们。斗争会上,那扁方被放在一张凳子上示众,这伙人则强迫洪禄承当着大家,将地上已被残踏得污秽的晚饭吃下去。洪禄承只吃一口就很勉强,于是就有人拧着他的两只胳膊,抓住他的头发,使之仰起脸,像给小孩子喂药一样,强把脏饭往嘴里灌。洪禄承大声求饶,头头就扇他的嘴巴,没两下,洪禄承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
邻居们都低着头,洪家和大家已经是共处十几年的老邻居了,因为洪家的退让谦和,从未结过怨,所以就连习惯了什么事都与洪禄承对着来的老丁,也没落井下石。尤其老边媳妇还是民委会的副主任,此时更是不住地替洪家求情。
不过有一点要知道,这个毛远芳,其实是顶了本来要派给老边媳妇的差事。而她之所以能当上这个“官”,除了是因为她出身贫寒,当过童养媳。更主要是还因为她嘴皮子利索,讲起大道理是一套一套的。而上任后的毛远芳,最明显的特点是谱儿大了,不仅眼里没人,还常因为一些小摩擦和小积怨,利用手里的权利对得罪她的人进行打击报复,搞得人缘极差。于是,她在居民们的嘴里,就捞了个“臭茅房”的外号。
话说回来,既然毛远芳是这么上台的,又是这么个人性,那么她时刻防备老边媳妇利用群众基础篡位夺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故而此时,这个“臭茅房”不仅丝毫没给面子,反还利用阶级立场上纲上线,借机狠批起老边媳妇来。
眼见连边副主任都挨了呲儿,哪还有人再敢有异议于是这些外来人自然更加肆无忌惮地施加毒手。这伙人大概已经成了打人专业户,他们专往洪禄承的腰上踹,踹得他小便失禁,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一个劲儿吸凉气。
这情景可是卖了爸爸的洪衍武所始料不及的。他当时躲在边家的
第65章 救星
要说洪禄承终归没有白挨这顿打,这次抄检竟治好了洪衍武上窜下跳的毛病。
洪衍武痊愈之后,变得与之前判若两人,他完全成了个老实孩子,从此对他的“蛇神”父亲也孝顺异常。
他再不顶嘴,也再不往外跑,只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待着。他简直就像一只出动的小松鼠,左顾右盼,时刻防备着,警惕着,甚至还学会了察言观色和忍气吞声。
但是,生活中的事往往与人们的初衷相违。
洪禄承并没有因此感到一点安心,反而还有一丝丝的心疼。因为他知道,洪衍武性情大变其实是那次抄家的后遗症。儿子已经彻底丧失了安全感,走入了另一个极端。
对此,他虽然一直想找个办法开解儿子,可实际情况却让他完全没有精力顾及。原因自然还是因为那个价值不菲的翡翠扁方。
民委会的那位毛主任自打抄家后就盯上了洪家,不仅频繁驾临检查训话,还咬住“八大宅门”头衔死死不放,说要一抓到底,查个清楚。
其实说白了,什么都是虚的。这个“臭茅房”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既想敲出洪家所有的值钱物,又想顺带表现一下罢了。
可事实呢,却极度让这位毛主任失望,因为洪家的确已经“清白”到了连耗子都不爱光临的地步。甚至最后为了找个台阶下,毛远芳也不得不拿在洪家找到的一捆工人劳保白线手套做文章。
那是王蕴琳上班时舍不得用,每月两双积地攒了一年才攒下来的。本来她还打算攒够了给孩子们织件线衣,不料此时在毛远芳的口中,却变成了“腐朽”生活方式的罪证。
当然了,这批能腐蚀人们艰苦朴素意志的罪恶之物,最终却并没被剪掉或焚烧,而是让这位毛主任臭批一通后予以没收了。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因为折了面子又没达到目的,毛远芳便更想要折腾洪家。于是,洪家窗外的大字报很快被糊得连篇累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硕大黑字也被刷得刺目惊心,洪禄承夫妇还被强制拉出去游了街。
游街时,围观者异常的多。这些人里,倒并非只有福儒里的居民们,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附近胡同的人。而这无疑是那“八大宅门”的头衔又发挥了效力。因为出于好奇,谁都想目睹昔日顶级富豪的样子。
与老街坊们不同,这许多的陌生目光显得既肆无忌惮,又有些失望,他们毫无顾忌地围着低着脑袋吊着牌子的洪禄承夫妇议论纷纷。
“敢情这就是洪家的人呀,啧啧,怎么也穿补丁衣服呀人不富态,脸也……发黄,不像有钱人呀”
“你那是不会看,瞧瞧,手指细得像小葱,胳膊腿跟麻杆似的,一看就干不了什么活。”
“您算说着了,人家有佣人丫头伺候着,什么也不用干。”
“不是说资本家喝人奶吗你说这漂亮媳妇是不是霸占的老东西,准不是什么好玩意!”
“嘿,别看模样不像坏人,弄不好他们家也出‘白毛女’,该!”
不知出自什么目的,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突然在王蕴琳的臀上掐了一把。
然后,一个不认识的汉子又抡开巴掌抽了洪禄承一个嘴巴,抽得他眼冒金星。
幸好此时,有一些老街坊发现情况过来喝止,这才制止了其余那些蠢蠢欲动的外来人。
要说最离谱的还是毛远芳的批判发言,她竟然把洪家历代罪恶都编程了顺口溜,还振振有辞地当众大声念出。
“他祖宗见过皇上的面,他爸爸请军阀吃过饭。他爷爷穿的是珍珠衫,她奶奶着的是绫罗缎。出门不走他坐汽车,累了捶背使唤丫鬟。吃饭端的是金饭碗,尿盆子也镶五彩蓝。不劳而获长黑心肝,剥削思想是真灵魂……”
别说,群众们的反响是非常之热烈。下头是喝彩阵阵,围观者哄然一片,整个一个大乱仗。
接着,在乱哄哄的笑声中,有人拿来一顶用茅房的手纸糊的尖纸帽,戴在了王蕴琳的头上。还有人不知从哪儿拿来碗墨汁,用毛笔抹在洪禄承的脸上,让他霎时面目皆非……
就这样,洪禄承夫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娱乐着大众,万般辛苦地在忍耐中苦挨着,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而随着“运动”形势越来越“深入”,就连俩人的工作单位也开始了举办类似的活动。
在此情况下,愈加筋疲力尽的夫妻俩哪还谈得上有什么改变处境的希望,也不过只求每日能平安归家罢了。
不过世事难料,就在洪禄承夫妇对未来完全不做他想的时候,老天爷却突然大发慈悲,给他们送来了一位救星。
怎么回事呢
原来,观音院西院曾经住着个刘老头,后来因为查出他的女婿是叛逃台湾的三民党高官,在1966年他就被遣送回了原籍,而他居住的那三间房子也就此闲置出来。
等到了1967年国庆前夕的时候,在街道和房管部门的联合安排下,这三间房又被分给了南横街煤厂新上任的生产主任陈德元。因此不久之后,他便带着刚从河北定兴老家接来的老婆儿子,把家安置到了这里,成为了这里的新居民。
而恰恰就是这位面容有些凶恶,在煤厂还有个“陈大胡子”外号的陈主任,很快便把洪禄承一家人从漫无边际的苦海中捞了出来,成为了拯救洪家于水火之中的大贵人。
这话一点不夸张。别的不说,这陈德元刚搬到福儒里不久,就去说服“臭茅房”换了其他对象进行游街斗争。之后还让毛主任开恩,允许洪禄承的
第66章 修善积德
说到这里,恐怕又有人要问了,这陈德元为什么不顾大好前途,甘冒风险替洪家强出头呢
这话要说起来就远了,那得一直说到陈德元的父亲——陈老实身上了。
其实打“卢沟桥事变”之前,受雇于煤铺的陈老实就一直为衍美楼和衍美斋送煤炭运劈柴。正因为他人如其名,朴实厚道,干活卖力又从不与人争执,负责这两家老铺的掌柜对他很有好感
不过,陈家之所以与洪禄承之间有了恩怨牵扯,倒并不是因为这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雇佣关系。起因反倒是因为一件从天而至的灾祸。
要说世上的事确实有失公平,老实人不惹事吧,事却偏要来惹他。
1946年的一天,陈老实照往常一样来给衍美楼送煤。却恰逢一个三民党军队的连长喝多了酒,想跑到衍美楼后头小便。结果就因为被刚卸了一半的煤车挡了路,满脸通红的连长一怒之下就要放火把煤车给点了。
陈老实当时几乎都吓傻了,这煤车要是真着了,连车带煤,都得他来赔。可他又哪里赔得起所以即便他再老实,再内向,再窝囊,再三脚踹不出个屁来,此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阻止。
但连长又哪儿是好说话的他见陈老实敢来挡横,也不等说话,上手就给了陈老实一个大嘴巴,紧接着又掏出撸子鸣了枪。等到勤务兵听见动静从酒楼跑出来后,连长又打着酒嗝,楞说陈老实是逃兵,随后便叫手下把陈老实捆上,给押到街政府去了。
有人好心给陈家报了信儿,结果陈老实的老婆一听就急了。抓住逃兵是要枪毙的,那可是不得了!况且当时她的大儿子得伤寒刚死了,还欠着一笔发送钱没还上。要是陈老实再回不来,一家老小断了生计,那她和唯一的幼子都得去跳河。
心急火燎下,陈老实的老婆拉上八岁的陈德元,立即去煤铺找掌柜的救人。可煤铺掌柜一听当兵的就肝儿颤,竟当了缩头乌龟。母子俩没了辙,便只好试着来托衍美楼的掌柜救人。
衍美楼的掌柜倒是不忍袖手旁观,不过他却又觉得力有不逮,于是思量之后,他便带着母子俩又去求刚接掌了家业的东家洪禄承。
到了这个地步,这已是母子俩的最后一线希望了。所以她们一见洪禄承就跪下了,连连哭求“东家救命”,生怕洪禄承也撒手不管。
却没想到洪禄承听完事情的始末之后,念着陈老实为洪家卖了小二十年的力气,二话不说便乘车去出面疏通。最后花了二十块大洋,又搭上了两张席票(早先著名的庄馆为方便老顾客送礼或宴请,专门印制了价值不等的席票出售。一般多为四块大洋一席,此票需凭现金购买,而任何持票人不需现金便可随时到店内享用票面所示的酒宴,就跟现在的餐券似的),当晚便把人给保出来了。
陈老实刚出来就千恩万谢,说在里面受了一番罪倒是小事。不过,要是今天没被救出来了,那明天他就得被押到东北战场上当挑夫去。
陈家的娘俩一听,这可真是九死一生啊。于是激动之下,又是对着洪禄承一阵磕头拜谢。
这件事情过后,作为洪禄承来说,只当成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很快便淡忘了。
可陈家人却铭记于心,从此之后,每年的大年初一,陈老实必定要穿戴整齐,带上陈德元一起,早早地到洪家门前来拜年。而这种规律,一直持续到公私合营的时候。
再之后,衍美斋、衍美楼地都关张了,洪家也搬离了老宅。可对洪家的恩德,陈家人却仍然不敢忘怀,也丝毫没有淡忘。
1962年,叶落归根回到定兴老家的陈老实夫妻,均因严重营养不良得了肝病,可俩人在临终之前,照旧还不忘反复嘱托儿子,如有机会一定要替他们报答洪家的救命大恩。
陈德元是个孝子,自然谨遵父母的遗言,依然把洪家的恩情念在了心里。但除此之外,其实在他的心中,也一直还藏有另外一件事,同样使他对洪禄承感念至深。
或许这件事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可对于当年还是个孩子的他来说,却的确有着异乎寻常的影响。
那是1948年10月,已经十岁的陈德元可以帮着推煤车拉小绊儿了。于是,他自此就时常跟着父亲来给衍美楼来送煤。
而那一天,就在陈老实进屋与掌柜的对月账的时候,留在胡同里看车的陈德元,却被洪家老宅偏院院墙里探出的柿子树给吸引住了。
洪家老宅的这棵柿子树,长得粗壮硕大。又恰逢柿子成熟的季节,黄灿灿的果实简直能耷拉到房檐上,看着十分馋人。
男孩子有几个不贪嘴的再加上陈德元又正是淘气的时候,于是,这小子便踩着煤车,扒着院墙,两手一悠,猴儿似的蹿了上去。
京城的四合院,差不多都是房与房,院墙与院墙连到一块儿的,陈德元从院墙很顺利便迈上了房顶。
他看着树上挂着的大柿子近在眼前,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伸手摘下一个,什么也顾不上,撕开皮塞到嘴里就开嘬。
嗬,那真是喝了蜜了,薄皮里的小舌头挨个直往嘴里钻。
陈德元才吃了一个就放不下了。不一会工夫,他就整了一个满脸花,猫吃糨子一样的热闹。
可正当他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洪禄承也手拿着一壶茶一本书,从后院走到偏院来了。
这是洪禄承当年的习惯,天气好的时候,总要一个人安静地在躺椅上看看书晒晒太阳。不过这一次,让洪禄承没想到的是,他才刚走进院里,就听到房上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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