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你又不是不知道杂家的底细,怕个什么劲儿”长安抱着双臂挑着眉梢道。
周信芳当然知道她是女人,只是就这般看着她,实在很难把她和女人联系起来。她的神情动作,体态容貌,都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就是雌雄莫辨。
“你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周信芳不欲与她绕弯子,直言问道。
“没什么意思,不过看你被陛下贬过一次犹不开窍,此番差点死过一回,若是再不开窍的话,这辈子活得未免太过糊涂,看在你为我守住秘密的份上,特来提点你一下。”
周信芳抿着嘴唇,戒备地看着她,不说话。
“你是否以为,你中毒是因为有人想害端王,让你不察之下李代桃僵了”长安摇摇头,叹道“然而事实却是,有人用我的身份来威胁我做了一件事,我做了,但也拿捏住了他们的短处,所以反过来威胁他们毒死端王来让你受活罪,理由是,我与你有过节。”
说到此处,长安看着周信芳瞪大的双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可惜你与端王二选其一,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你去死。此番若不是陶行妹及时施救处置妥当,你一缕香魂,而今早不知飘往何处了。你说冤不冤”
周信芳纤指揪紧了被面,道:“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你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我骗你,有何好处”长安不答反问,见周信芳被问住,继而幽幽道“不过有句话想与你共勉。一个人若想得到某样东西,最稳妥的方法,是让自己配得上它。你觉着你自己,配得上你想要的那件东西,抑或说,那个人么”
周信芳闻言又是羞愤又是嫉妒,道:“我配不上,你配得上!”
“是啊,我是配得上,不过呢,他配不上我。我这次离开便不会再回来,所以你大可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
周信芳再次呆住了。这、这个太监,她居然说陛下配不上她!
“你今天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她讷讷地问。
“是啊,不过你若肯投桃报李,告诉我当初将我的底细透给你的人到底是谁,我此行便更圆满了。不说你也明白,于他们而言,我是比你更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们能将你从莲溪寺弄进宫,备不住将来也会迫我放弃外头的海阔天空,重新回到这座闷死人的皇宫中来。周婕妤,我想你应当不希望我再回来吧。”长安优哉游哉道。
周信芳垂眸,手指不安地蜷起,似在忌惮什么。
“你身边那个宫女,就是方才我把锦盒交给她的那个,她应当知道你这次中毒的内情,我方才故意说那句‘在一个被抛弃的人面前”时,她动容了。毒害宫妃是要杀头的大罪,对方没必要将真相告诉一个下人,除非需要她来执行具体计划。若不出所料,你所中的毒,应该是这个宫女亲手下的。”长安忽道。
周信芳悚然一惊,直觉地否认:“这不可能!”
长安无所谓道:“你不相信没关系啊,反正又不是伺候我的宫女。”
周信芳目光纠结万分,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显见心中已是乱成一团。
长安也不催她,只静静等着。
“若……若是你知道那人是谁,你会怎么做”良久,她抬眸看着长安问道。
“看情况。若你口中这人与威胁我的人是同一拨的,那他们也有把柄在我手中,轻易不敢再来惹我,我便只当没这回事。若不是同一拨的,我自然要提前做些安排,确保他们没空将目光和精力放在我身上才行。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损害到你的,这一点你尽可放心。”长安信誓旦旦。
周信芳又挣扎了一会儿,突然万念俱灰一般垮下肩头,脱力地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道:“是我表哥。”
长安脑子转了几个弯,向她求证:“慕容珵美”
周信芳闭上眼点点头。
“这便没事了。”她笑道。
见周信芳一脸幽怨并迷茫地看着她,她又道:“此番多亏陶行妹你才能保下一条命来,救命之恩正是你与陶行妹建立友谊的最佳借口。如今大龑狼烟四起,武将正得重用,不出所料的话,用不了多久陶行妹便又要升位分了,你与她交好,有百利而无一害。”
周信芳:“……”她这是在……提点自己
“天色不早,杂家就不打扰婕妤静养了,婕妤保重,告辞。”长安站起身欲走。
“哎,那……”周信芳直起身子,瞟了眼门外,压低声音道:“那个宫女,我该怎么处置”
“自然是越早处置越好,还能赶在清明节的时候给她烧点纸。”长安一本正经道。
周信芳呆滞。
长安笑,道:“你若想好了要向陛下投诚,便去找长福,告诉他你谱了首新曲,名为《桃夭》,想请陛下赏鉴。待陛下来了之后,你将一切和盘托出,他自会为你做主。”
“可若陛下不来呢”周信芳问。
“放心,他会来的。”长安说完便出了门。
周信芳呆呆地坐在床上,回想着方才长安说“他会来的”时的表情,那样笃定,却又那样无所谓,仿佛口中的那个“他”对她来说真的不值一提一般。
生平第一次她的内心因为一个女人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因为她真的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女人,会对身为天下之主的皇帝不屑一顾。
长安出去之后文萃便进来了,她一边收拾药碗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婕妤,这太监莫名来给您送礼,到底安的什么心呐”
周信芳气鼓鼓道:“他能有什么好心,无非是来看我的笑话罢了,哼!”她转身面朝里侧躺下,一颗心兀自砰砰直跳,不知文萃起疑了没有。
所幸她留给文萃的印象一向都是这般刁蛮任性而又自以为是,是故文萃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便端着药碗退下了。
正往长乐宫方向走的长安心中却是起了疑。
魏德江与罗泰他们是一伙的,慕容珵美得知她的女子身份,只能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并且毒杀周信芳以保端王符合他们那一方的利益。但是慕容珵美年纪太轻,这么大的网不可能是他铺下的,幕后主使只能是他爹慕容怀瑾。
慕容怀瑾是大司农,不论是从身份上来说还是从职能上来说,都做得幕后最大黑手,可若真是他,慕容泓为何会派她去福州是他消息有误,还是慕容怀瑾在这个组织中真的只是下面办差的角色
若慕容泓的消息无误,那么福州什么人有此能耐,连与皇帝有血缘关系的大司农都支使得动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对方知道端王的真实身份,以慕容怀瑾的能力又干不掉对方,被人捏着要害自然只能屈居人下受人驱使。而此人揣着这样的秘密又是搞出盐荒又是在宫中遍布眼线的,其势力和目的都耐人寻味。
不一会儿到了甘露殿前,长安抬头看了看海棠树下熟悉的门廊。曾几何时,她来这里就像回家,而今,却已无丝毫想要进去的念头。
她招来在外殿当差的公羊,让他通知长福得空了去东寓所找她,随后便去了西寓所找嘉容。
嘉容这傻丫头每次见到她都十分欢喜,也不知有什么可值得欢喜的。
“我要走了,来与你说一声。”长安对她道。
嘉容愣了一下,问:“去哪里何时回来”
“出去办差,归期不定。”
567.不辞而别
次日, 龙霜赶在慕容泓上朝前过来求见。
慕容泓已经穿上龙袍装扮停当, 见龙霜来了,屏退殿中诸人,自书桌上拿起一份背面织有龙纹的黄缎, 递给龙霜,道:“这道圣旨, 你仔细收好。”
龙霜双手接过,展开一看, 提调地方一切军政……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这是给她的圣旨。
如此重任, 吓得她直接跪了下来,仰头道:“陛下, 这……”
慕容泓抬手制止她说下去,眼下淡淡两抹青黑,衬得一向光洁的容色都暗淡了几分。
“保她周全,是朕对你此行最大的期许。”
龙霜微怔,反应过来后顿时明白自己心中对那个被封九千岁的太监长安到底还是重视不够,当即打起全副心神,拱手铿锵道:“陛下请放心,属下纵粉身碎骨,也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甚好,天亮后你便带人去给她过目, 看她可有什么要求。另外, 替朕把那件东西带给她。”慕容泓尖秀的下颌朝软榻那边抬了抬。
龙霜会意, 起身捧起软榻上的锦盒,行礼退下。
冬日,天亮得晚,外头此刻仍是黢黑一片。
龙霜出去后,慕容泓回身打开窗,迎着让人面皮生疼的寒风遥遥地看向通往东寓所的宫道,脖颈上的皮肤在黑色龙袍的映衬下,白得像是窗外松枝上的雪。
盛京既然有人用她的身份及钟羡的生死来威胁她,保险起见,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出去是必然的。
他不能让她察觉他封她为九千岁的真正目的,为他金蝉脱壳恢复女儿身,她未必甘愿,所以他才一直忍着不召见她。但,最后到底是对她的担心占了上风,那件能防刀剑的密银甲衣一送出去,想必她心中多少会有所猜测。她的敏锐,一向都是让他既爱又恨的东西。
只是,事已至此,委实是别无他法了。
外头张让催促着启程去宣政殿。
慕容泓垂下眸,关上了面前的那扇窗户。
长安睡到自然醒,刚把房里的灯点起没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了敲门声。她过去打开门,吉祥拎着热水桶挤进门来,笑嘻嘻道:“安公公,就知道您这个时候该醒了。”
“你倒是周到。”长安束好了发髻,撸起袖子准备洗漱。
吉祥给她在脸盆里倒好热水,悄声道:“安公公,院子里来了好多兵甲,半个时辰前就跟木桩子似的站在那儿,到现在都一动不动,好生怪异。”
长安绞帕子的动作一顿,道:“是么待会儿我去瞧瞧。”
这一待就待到了天光大亮,长安用好了早膳,也将留在这里的一些衣物和小物件收拾妥当了,这才出门来到院中。
院中果然好多兵甲,两百人列成的方阵,乍一眼看去乌压压一片。长安见这些兵甲一个个体型健硕神情庄重,在滴水成冰的冬晨冷风中站了至少一个时辰犹自面不改色,毫无疲惫不耐之态,心下不由微微一沉。目光一转,见为首的居然是个身穿黑色皮甲肩披红色大氅,身材修长英姿飒爽的女人,眉梢又是微微一挑。
“龙骧将军龙霜,拜见九千岁。”就在长安不动声色观察这支人马的时候,龙霜大步走上前来,单膝跪地向长安行礼。
她一带头,后头那两百兵士也齐刷刷单膝跪下,行礼:“拜见九千岁!”音如金石响遏行云,把整个东寓所不当值的太监都给震出来了。
训练有素意志坚定,有如此的纪律性,想必战力也定不会差。慕容泓封她为九千岁,又给她派上这么一支一看就很能打的队伍,到底是什么意思
“起来。”她声音不大,但因为四周过分安静,所以每个兵甲都听见了她的话,起身的动作也做得整齐划一。
“你们就是此番要随杂家出行的私卫”长安问。
“回九千岁,正是。”龙霜态度恭敬。
“甚好,众人原地解散,你随我进来。”长安对龙霜道。
龙霜转身冲方阵第一排一名手中捧着锦盒的兵士招了招手,那兵士跑步上来将锦盒交予龙霜,这才与众人一道退出了东寓所的院子。
“九千岁,这是陛下赏赐给您的。”到了屋中,龙霜双手将锦盒呈上。
长安也不接,只是打开盒盖看了一眼。里头是一件由无数细密银链编制而成的甲衣,既精美又坚固,看起来完全抵挡得住一般冷兵器的攻击。
从她自请下去巡查盐道至今不过才数日,绝对来不及为她做出这样一件银甲,而且看这样式和质地,应该是穿在外衣里头的,一般武将也不用这么穿。这应当是慕容泓自己防身用的甲衣。
精兵,银甲……她原以为他想要狡兔死走狗烹,不曾想,他要的原来是飞鸟尽良弓藏。
封她为九千岁,他或许真的想要长安死,却不想让她死。此行危险重重,若想让她金蝉脱壳,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假如时机拿捏得当,她的“死”甚至还能成为他向政敌发难的理由。而她呢,没了长安的身份,只能成为一个不知会被安排成姓甚名谁的女人,在他重重精兵的“护卫”下,重新回到他身边。
一去一返,褪下这身太监皮,她将变得如四年前初入宫时一样,在他面前,再无抗争甚至自保的能力。
呵,慕容泓就是慕容泓,从来都不会自砸招牌,这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或许也只有她能体察一二了。只是,这一路走来,他还不累不痛么为何还想要留着她难不成他以为她失去了一切,便会对他言听计从了
她合上锦盒盖子,对龙霜道:“替我多谢陛下,只是这甲衣不太合身,还是请他收回吧。”
龙霜眉头微微一皱,还没试过就说不合身,这长安好像对陛下不太敬重啊。但想起陛下的叮嘱,她也没提出异议,简单利落地答了个“是”字,就将锦盒放在了一旁。
“你与陛下是何关系”长安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闲闲问道。
龙霜默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口中道:“回九千岁,末将家母,曾是先太子的乳母。”
长安心下恍然,原来和褚翔一样是关系户,怪不得能得他重用。不过如此亲信,想收买大约是不可能的了,她想脱身,还得另寻它法。
她点了点头,问:“队伍何时能启程”
龙霜答曰:“末将早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甚好,你现在回去召集众人,即刻随我启程。”长安道。
龙霜微愣:“即刻启程”
长安瞟她:“不是你说的随时可以启程么”
“可是九千岁不去向陛下辞行么”龙霜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陛下政务繁忙,就不必为了这等小事前去耽搁他的时间了。”
见长安心意已决,龙霜也不敢过分坚持,领命退下。
长安叫上吉祥与太瘦,这两人早已将行李打包好,直接背起就跟着长安出了东寓所。
龙霜说他们要先去太仆寺领马,长安让她留了四名士兵给她,带着人直奔净身房。
每年冬季都是宫里收太监的时候,故而此刻净身房里尽是新入宫的小太监们在学规矩。
长安瞧着他们,想起四年前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心内不由感慨时光飞逝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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