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少倾,慕容泓又缓了过来,喘息了片刻,道:“怿心,准备笔墨纸砚。王爱卿,劳你执笔,朕要立诏。”
“陛下,还不曾到那一步啊……”此时要立诏,自然是立遗诏,王咎等人难免要再劝阻一下。
“不必多言,有备无患。”慕容泓有气无力道。
书桌被抬到了龙榻旁,怿心磨好墨,王咎在椅子上坐定,执笔在手,静候圣喻。
慕容泓道:“王爱卿,你暂将朕所提的几点记下,过后润色即可。”
王咎欠身道:“臣遵命。”
慕容泓闭上双眸休息了一会儿,方睁开眼,看着帐顶缓缓道:“一,朕福薄无能,继先帝之位,却未能报先帝之仇。朕身后,继朕登基之嗣君需承朕之遗志,勿忘先帝、先太子及朕父之仇,追根溯源擒奸摘伏,以图报之。”
慕容泓话音甫落,殿中之人多多少少都露出一丝迷惑之色。他要求继位者报先帝与先太子之仇他们可以理解,但他父亲之仇又从何谈起当年慕容麟和慕容怀信在东秦宫中的宴席上中毒身亡那桩公案早已了断,幕后黑手刘贵妃与东秦五皇子也早已在后来的战乱中双双殒命,其族分崩离析杳无音讯,还能找谁去为他报仇
“二,”不给众人仔细思量的时间,慕容泓又开口了,“朕有生之年,未能扫清御宇一统天下,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朕有愧于先帝所托,有愧于天下黎庶。朕身后,望嗣君能承先帝遗志,荡灭贼寇收复失地,保邦于危致治于乱,抚育蒸黎休养苍生。”说完这一段,他又开始咳嗽,长安喂他喝了半盏水才勉强将咳嗽压了下去。
看着他光洁的额上那层涌不歇的冷汗,长安渐渐觉着不妙。诡局或许能设计,人心或许能筹谋,可他这身体状况,眼下看来真的是非常之差啊,扶他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脱力地颤抖,喝水时连
许晋的选择
御药房, 许晋仔细地盘点完所有药材库存,净了手从内堂走出来。
甘松及另外一个御药房太监正在熬药。
许晋拿布巾包着药罐盖子揭开看了眼,道:“火头小些, 再有两刻就好了。”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个小太监,道:“许御医, 太后着您去甘露殿给陛下瞧病。”
许晋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道:“好,容我拿上药箱。”
“您快着些。”小太监催促道。
许晋回到自己位于太医院后院的房间内,心不在焉满面疑虑地整理药箱。合上箱盖的那一刻,他暗暗叹了口气,收拾好表情,这才背着药箱出了门。
郭晴林站在甘露殿外候着许晋, 不多时看到许晋出现在紫宸门那头,他刚想迎上去, 眼角余光瞥到甘露殿前人影一闪。
他也未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出来了, 只作未曾察觉的模样迎上前去,对许晋道:“许御医快着些,太后和诸位大人都等得心急如焚了。”
许晋谦逊道:“劳郭公公相迎, 在下医术在太医院不过中下而已,实在是愧不敢当。”
郭晴林一边引着他往殿中去一边道:“许大夫过谦了。杂家虽身居深宫,却也知道赵三公子那双腿可全都仰赖许大夫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功夫……”
走到甘露殿前, 郭晴林一抬头, 发现刚才出来的是钟慕白。两人匆匆向他行过礼, 径直往殿中去了。
许晋进了内殿,殿中之人顿时都将目光投注于他身上,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如此受人瞩目。
他本是太医院中默默无闻无足轻重的一个人,可如今因为机缘巧合,太医院众御医的身家性命,太后的名誉清白,包括在此事中或多或少都有牵涉的各方势力,都将因为他的到来而受到不可预估的影响。
是相安无事还是变生肘腋,都在他一念之间。
许晋其人相貌清俊身材颀长,举手抬足间既有医者的沉稳细致,又有文人的儒雅清贵,触眼瞬间,便觉是个十分可靠之人。
他中规中矩地向太后及丞相等人行了礼,随即迎着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去到榻边放下药箱。刚欲去给慕容泓诊脉,杜梦山便将他们之前的诊脉册子递给许晋,不及说话,钟慕白忽冷声道:“许太医还是先给陛下诊脉,再看太医院各位同僚的验脉记录不迟。”
许晋遵命,将册子还给杜梦山,杜梦山只得讪讪地收了。
许晋在床沿边上跪下,探手为昏迷的慕容泓诊脉。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龙榻旁几名御医看着许晋在那儿仔细把脉,又不能出言提醒他,一时间个个都是额上冷汗直冒。
慕容瑛已经从一开始的慌乱中冷静下来,反正毒又不是她下的,她有什么可紧张的别说这些御医没胆子反咬一口,就算他们有胆子反咬,无凭无据,钟慕白之流又能奈她何况且从目前来看,慕容怀瑾,钟慕白,恐怕也不是那么清白。
钟慕白另怀心思她能理解,毕竟他对端王慕容寉的关怀和照顾从来都没有避着旁人。那慕容怀瑾又是怎么回事他有今天全是拜她所赐,莫非他还有胆子背叛她不成
他提议让许晋来诊脉,到底是出于无心,还是……早有预谋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慕容怀瑾,他此刻亦如其他人一般,注意力全都在许晋身上,表面来看,并无异常。
长安也在一旁暗暗观察着在场众人的表情以便揣摩眼下到底是个什么局势。很显然,许晋的到来并不在大多数的人预料之中,对于御医们而言,方才慕容泓下了口谕,如果他驾崩,众御医要殉葬,杜梦山甚至面临抄家灭族,那么许晋的出现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是喜忧参半。
最好的结局莫过于许晋的诊断与他们一致,但许晋提出了一个治疗方法可以治愈慕容泓。于是他们可以借坡下驴,与许晋一起勠力同心力挽狂澜,顺理成章地救回慕容泓,也救回自己的小命。最差的结局,当然就是许晋很可能说出那个令他们冷汗涔涔却又噤若寒蝉的事实。身为御医却隐瞒真相谎报病情,其罪名与弑君无异,一旦坐实,要被抄家灭族的,恐怕就不是杜梦山一人了。
所以,在场众人,唯御医们的脸色最为难看。
钟慕白至始至终都沉着眉宇表情肃然,而赵枢王咎又都是官场老油子,要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自是没那么容易。
比较有趣的是慕容怀瑾,自进殿听说了慕容泓的病情之后,就一直表现得十分关切。如不是知道他与太后慕容瑛同出一脉,只是慕容泓的族叔,而且是鲜少见面的族叔,还真要以为他与慕容泓这个侄儿的关系有多亲密呢。
至于太后,不用揣摩也知她在此事中定然干净不了。长安唯一不明白的还是那件事,慕容泓明明有大把的机会把这个姑母打发掉,为什么就是不动手
不过此事过后,许晋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大概就能判断出来了。
许晋诊完脉,将慕容泓的手轻轻送回薄毯之下,又检查了一下慕容泓的眼睑,然后回过身来。
见他即将宣布诊断结果,杜梦山等人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有那承受能力差些的已经不得不借着跪在地上姿势来支撑自己发软的身体了。
许晋并没有卖什么关子,回过身之后便道:“陛下得的是痨瘵,而且是极为少见的那一种。”
此言一出,杜梦山等人只觉脑中一松,浑身都泛起一层紧绷过后却又蓦然放松的细细密密的酸麻感来。嗓子眼里的那颗心“咚”的一声落回了肚子里,其声音之美妙,足以绕梁三日。
“如何少见”慕容怀瑾问。
许晋道:“此病罕见就罕见在,发病初期其症状极易与普通的嗽症相混淆,然而病情恶化迅速,不出一月便能致人于死地。”
“哪本书上有关于此病的论述”钟慕白忽然问。
许晋看他一眼,不假思索:“此病在《百症赋》、《太平圣惠方》及《医心方》等书中皆有记载。”
“既然许御医对此病如此了解,那可有方子施救”慕容怀瑾问。
许晋迟疑了一下,看着杜梦山道:“治疗的方子自然有,想必杜院正心中也知晓。之所以不敢提出,不过是因为这方子乃是偏方而非正统,且万一
人心
听说慕容泓所中之毒与当初慕容怀信与慕容麟所中之毒一样, 杜梦山更吃惊了,丝毫也未察觉重复地又问了一声:“你如何知晓”
许晋道:“两位大人毒发时,东秦的萧皇后曾召太医院众御医火速前去救治。当时下官只是太医院的医生, 主要差事是为院正背药箱,于是也跟着去了。两位大人如何毒发身亡,生前身后各是何等情状, 下官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杜梦山心乱如麻,如今太医院众人,只有这个许晋是自东秦时就在宫里的太医院当差的,其他人都是慕容渊和慕容瑛带过来的,对于当初那件公案并不了解,自然也就无从辨别许晋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此事自然事关重大, 他定要将这情况透露给太后才好。若是假的,他的目的又在何处呢
“莫非方才你帮我等掩饰,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杜梦山问。
许晋点头, 道:“正是。陛下年少,在朝中根基不稳,若只是他被毒死, 在各方利益权衡利弊之下,或许能将真相遮掩过去。然而,若是陛下毒发之情状与当年两位慕容大人一模一样, 此事还能那般容易遮掩过去么朝中忠于先帝的文臣武将能不一查到底届时, 整个太医院灰飞烟灭不说, 整个朝堂恐怕都要陷入腥风血雨之中。下官也不是忧国忧民之人,下官只是不想无辜受累。而眼下,只有将陛下治愈,方能弭祸于无形。”
杜梦山不停地拿帕子摁着额上的汗珠,六神无主。
“杜院正,此事非同儿戏,您若拿不定主意,还是尽快去征询上头的意见。”许晋作了个礼,转身回到了龙榻边上。
王咎的指望并没能实现,因为针灸过后,慕容泓还是未醒。
最后还是不得不由慕容瑛和赵枢钟慕白他们商议到底要不要给慕容泓试那偏方。这次并未耗时太久,因为听杜梦山说他们商议过后得出结论,至少有六成的把握治好慕容泓后,慕容瑛改变了最初的想法,她决定支持让慕容泓试偏方。
而一开始故意与慕容瑛唱反调的赵枢自然也不可能在治愈把握变大的情况下改变初衷,再加上一开始便支持这一做法的钟慕白,即便慕容怀瑾和王咎都持反对态度,也能以三比二的优势取胜。更何况,王咎这老匹夫至始至终都没有明确表态,慕容怀瑾一人的担忧和顾虑,便更显得无足轻重了。
这般一折腾,天就黑了。外臣没有夜宿后宫的先例,赵枢钟慕白等人再不放心,也只得明天再来看结果。
而这些人一走,杜梦山等人也就不用再演戏了,直接配了解毒的方子交给心腹太监去煎药。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甘露殿内殿留了一名御医值夜,许晋则被唤去了长信宫万寿殿。
寇蓉今日没跟着慕容瑛去长乐宫,故而不知那边到底发生何事,只是发现慕容瑛面色阴冷异常,于是悄悄去问郭晴林。
后头杜梦山与慕容瑛到底说了些什么郭晴林也未听见,只当还是因为慕容怀瑾提议叫许晋过来验脉差点坏了大事,慕容瑛故而生气。于是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寇蓉。
寇蓉跟随慕容瑛的时间比郭晴林要长得多,心知以慕容瑛的心性,这点事绝不足以让她的脸阴沉至此,定然还有比之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但既然郭晴林不说,不管原因是不愿说还是不知道,她都没必要再问了。
她伺候着慕容瑛喝了半盏枸杞菊花排骨汤,外头便报说御医许晋到了。
慕容瑛屏退下人,让燕笑去叫许晋进来。
“太医院御医许晋,拜见太后。”进殿之后,许晋急趋至慕容瑛面前,下跪行礼,言行举止中规中矩无可挑剔。
“免礼。”慕容瑛一边打量他一边道。
“谢太后。”许晋起身,表情淡然地站至一旁,一副静候吩咐的模样。
“你们都退下吧。”慕容瑛沉默一刹,对左右的寇蓉和郭晴林道。
两人领命,也退至殿外。
慕容瑛这才道:“你可知哀家现在召你过来,所为何事”
许晋恭敬道:“下官心里清楚。”
“那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哀家说”慕容瑛捧过桌上的茶盏,尖细的指尖缓缓摩挲着细腻圆润的杯沿。
许晋顿了一下,重新下跪,拱手道:“太后,下官年近不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平生所好,惟钻研医药而已。卷入今日之事,实非下官所愿。下官十九岁入太医院,虽生性鲁钝不求上进,然近二十年来耳濡目染,对宫中的生存之道总算也略知一二。下官只求能继续与世无争地在太医院中研读典籍钻研医药,尽忠职守恪尽本分,望太后能成全。”
他这番说辞出乎慕容瑛的预料,只不过她也见惯了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的伎俩,故而心中倒也不是十分惊讶。
抿了一口茶之后,她放下茶盏,双手交叠看着许晋道:“哀家从杜梦山的口中听说过你,他说你是个有着水晶心肝却又老实本分的人,依哀家所见,却是不然。”
许晋双肩微沉,脊背却挺得更直了些。
“他原本留着你就是想将你收为己用,但你没有这个打算也无妨,有时候,还真缺不得一个置身事外与世无争的人。只不过,既然你对哀家说了想要与世无争,哀家也允了你,将来不管遇到何事,不管面对何人,你都务必莫忘初心。”慕容瑛道。
“是,谢太后恩典。”许晋叩首道。
“今日你救驾有功,哀家本想赐你一个恩典。但既然你只想独善其身,这个恩典想必也不是你想要的。不如这样吧,哀家赐你一门婚事如何给你配个贤惠淑德的夫人,让你起居饮食都有人照顾,你也可更安心地钻研药典。”慕容瑛忽煞有兴致道。
许晋再次磕头道:“下官多谢太后美意。只是,三十余年来下官已经习惯
梦
夜深了, 两天两夜睡觉时间加起来还不足三个时辰的长安浑身疲软眼皮酸涩地趴在榻沿上,看着近在咫尺的慕容泓。
有一幕景象一直留在她脑海里,原本以为是看过就会忘的一幕, 如今却越想越觉得,那原是戳了她心的一幕。
那一幕就是:比她想象中还要瘦上三分的慕容泓身上扎满了针,高烧不醒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榻旁, 心怀鬼胎的御医们装模作样地做着无用功。殿外,与他有着血脉亲缘的人与称他为万岁的臣正站在各自的利益立场上,用他的性命作为博弈的筹码。
号称有着世间最崇高最尊贵地位的他,身边竟没有一人单纯地因为心疼他本身而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救他,包括她在内。
而他却在清醒之时,第一时间为她安排了一条活路。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那真的是一条活路, 因为若他不测,她留在宫内, 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不说太后会不会注意到她这个小喽啰, 单就崔如海和寇蓉,就不会放过她。
从这一点上来讲,他的境遇, 甚至还不如她。
她想起他额上烫手的高温,想起他两次吐血,想起他立遗诏时看着帐顶的那死灰中星火未烬的眼神, 由不得自己不信, 那时, 他对于自己能否活下来这一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他就是个疯子,他为了那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不惜用自己的命来做赌注,然而这一场豪赌下来他能得到什么,她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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