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钟羡还是一脸的为难。
钟夫人气鼓鼓地侧过身子,道:“父子一个德性,说话都不算数。”
钟羡见她情急之下连他爹也扯进来骂,终是忍不住笑道:“好好,陪您去,陪您去。”
钟夫人转怒为喜,问:“当真”
钟羡道:“儿子何时骗过您”
母子俩正和乐融融,钟慕白进来了。
钟夫人起身去迎他,钟羡也上去见礼。
钟慕白见钟夫人一脸喜色,问:“你们母子二人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钟夫人正想说话,钟羡却抢先道:“不过随便聊了两句,没说什么。”
钟夫人不解地向他投去一瞥。
钟羡却又行礼道:“既然父亲回来了,若无他事的话,孩儿先告退了。”
“怎么你父亲一回来你就要走,时辰还早,不妨再坐下来聊两句。”钟夫人道。
钟羡道:“父亲日理万机军务倥偬,怕是劳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孩儿就不叨扰了。”
钟夫人看着钟羡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又看看一旁面色沉凝的钟慕白,迟疑地问:“老爷,你和羡儿……你们父子之间,没出什么事吧”
钟慕白自她手中接过茶盏,眉眼不抬道:“无事。”
其后几天,钟羡果然说到做到,朋友的邀约一概推了,只陪着钟夫人各处悠游,可把钟夫人给高兴坏了。
这日母子二人去豫山上赏枫,钟夫人兴致高,不肯坐滑竿,硬要自己走路上去,结果走到半山腰就累得不行了。恰天清寺就在豫山上,于是钟羡便扶她去天清寺借了客房休息。
钟夫人在客房小憩时,钟羡步出客院,一个小沙弥过来招呼他,他便问道:“借问小师傅,寺中可有一位无嚣禅师”
小沙弥作礼道:“无嚣禅师不大与外人见面,若施主是想听禅,不妨去寻别的禅师。”
钟羡道:“在下寻禅师有要事相商,非是为了论禅,还望小师傅告知在下无嚣禅师身在何处,在下自去寻他。至于他见或不见,但凭在下造化,如何”
小沙弥有些为难,但见钟羡表情诚恳,他道:“若施主一意孤行,那不妨往后山去碰碰运气吧。若遇着在松下打坐,面上有疤者,便是无嚣禅师了。”
钟羡谢过小沙弥,便往后山去了。
天王殿,一名头戴帷帽的少女刚上完香出来,一抬眼便见一位公子正路过大殿右侧。她怔了一下,悄悄撩开帽纱偷眼看去。她知道芝兰玉树是指德才兼备有出息的子弟,但是,生平第一次,她想用芝兰玉树来形容一个男子的外貌。因为那人,真真当得这四个字。
钟羡步履矫健,不过须臾便已路过她的眼前。
少女有些失态地想跟过去,好在身后一声唤:“珍儿,你看什么呢”
孔熹真(小名珍儿)忙放下帽纱,回身向她母亲孔夫人道:“没看什么。”
孔熹真自幼懂事,从未让父母家人操心过,故而孔夫人不疑有他,道:“走吧,先去客院休息片刻,用过斋饭,午后再回去。”
孔熹真应了,和侍女一起扶着孔夫人去了客院。
钟羡沿着石阶一路走到后山断崖,也未见有什么僧人在松下打坐。在断崖边上赏了片刻景后,他正欲下山,转身时却见不远处一株老松下露出僧袍一角。
他身形顿了顿,信步走了过去。
松下果然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僧在闭目打坐。那小沙弥曾说无嚣禅师面上有疤,此言太过委婉了。这无嚣禅师整张脸几乎都被烧伤的疤痕布满,眉目不辨面貌狰狞。
钟羡行佛礼,问:“请问这位大师,可是无嚣禅师”
老僧不语。
钟羡看了看他融得像块肉疙瘩的耳朵,重新问了一遍。
老僧还是不语。
钟羡略一思索,一撩袍角,在老僧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如此过了大约有大半个时辰,老僧忽然睁眼,不忍卒睹的脸上那双眼却是目光炯炯精明睿智。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闭着眼坐在他对面的少年。这少年极年轻,看其气度衣着,应是出自豪门望族,然其又与一般的望族子弟有所不同。旁的不说,单就遇事的这份沉着与耐性,已是少有人及。
他看了钟羡两眼,便起身径自向山下走去。
钟羡敛衽起身,默不作声地跟在老僧身后一起向山下走。
肺腑之言
过了几天, 钟羡带着无嚣来宫里见慕容泓。
长安去了钩盾室,不在甘露殿内。当值的宫女太监见来了这么个面目可怖的和尚,纷纷低眉遮眼地不敢看。
慕容泓披散着长发靠坐在东窗下的软榻上, 身后垫了两个大迎枕,旁边堆了一叠折子,都是尘封已久的前朝奏折。
听刘汾报钟羡和无嚣来了, 他丢下奏折,让刘汾去请两人进来。
无嚣仍是一身衲衣,见了慕容泓行的是佛礼。慕容泓顿时明白他虽肯前来,却不肯入世。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他只需要眼前之人的学识,至于他身处俗世还是方外,都无关紧要。
慕容泓命人给两人赐座, 然后看着无嚣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问:“时隔十八年,不知无嚣禅师之旧伤, 尚痛否”
无嚣道:“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伤如是,痛亦如是, 贫僧早已不觉。”
慕容泓闻言笑道:“如此说来,朕之邀约于禅师而言,必然也是如露如电, 如梦幻泡影, 不值挂心了。”
无嚣看了眼榻上羸弱秀美的少年, 道:“贫僧不问世事已久,实恐难承陛下青眼。”
慕容泓随和道:“不打紧,即便不能做朕之帝师,教教朕如何才能将前尘往事都看得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也是好的,毕竟朕之旧伤,还时时作痛呢。”
长安晃晃悠悠地来到钩盾室,见院内院外放满了各色菊花,钩盾令余国忠正拿着册子挨盆验对。验对好的便搬上板车运走,钩盾室前一时人来车往,看着十分忙碌。
“哟,这正忙呢”长安俯身便自身边一盆菊花中摘了最大的一朵,捏在指尖转动着曼声道。
余国忠闻声看来,宫中摆放的花,少一朵都算品相不完整,被上头看到了他是要受责的。见长安如此,他知道来者不善,忙将册子递给一旁的太监让他们接着验对,自己过来笑着作礼道:“安公公,今天是什么风把您这位大忙人给吹到我钩盾室来了”
有前钩盾令彭芳的前车之鉴在,对长安,余国忠是丝毫不敢怠慢。
“什么风春风。”长安道,不等余国忠发问,她看着满地的菊花道:“这是要做什么啊怎么这么多菊花”
余国忠道:“安公公还不知么下个月十三是太后四十八岁寿辰,长信宫将举办千菊宴为太后贺寿。”
长安拍额头道:“嗨,杂家照顾陛下也是忙晕了,竟把这事给忘了。”她晶亮的长眸一斜,睨着余国忠道:“千菊宴,少说也得一千盆菊花,余公公又可以小赚一笔了吧”
余国忠忙道:“安公公说笑了,杂家新官上任资历尚浅,哪有这个胆子……”
“啧啧啧,胆子这么小可不成啊。在这宫里,还有哪个位置是廉正清白就能坐得稳的么”长安看着他别有所指道。
“安公公的意思是……”
“杂家没意思,不过随口一说罢了。”长安转移了话题,“不过这儿倒是有件事急需余公公去办。”
“安公公请吩咐。”余国忠道。
“不是杂家吩咐,是陛下有吩咐。陛下昨夜偶得一梦,梦见他未来的宠妃极喜月季花。想着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便要选妃了,陛下言务必今秋就在后宫之中种满月季,待到娘娘们入宫时,方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此事要紧,余公公务必抓紧去办。”长安道。
余国忠为难道:“安公公,您也瞧见了,眼下我钩盾室的人都在为太后的千菊宴做准备,实在是抽不出人手再去后宫种花了。若要种,只怕也得等太后寿辰之后方能抽得出时间来。”
长安面色沉了下来,道:“余公公,看起来你的前任彭公公还是没能教会你该如何当好这个钩盾令啊。太后的差事是差事,陛下的差事就不是差事了还等太后寿宴之后再种,太后寿宴之后都几月份了还能种花吗这也正好是杂家听见你说这话,若被陛下听到,你早跟彭芳一般被摁地上打板子了信不信”
余国忠拱手告饶道:“安公公,你我同是为上头办差的,您当是能理解我的难处啊。凭心而言,难道我不想两边的差事都办得好好的可人手就这么点,若分到两边去办差,只怕更加捉襟见肘顾此失彼,到时候两边的差事都办不好,我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长安见他急得额上都冒汗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余公公,看你比杂家年长十来岁,应当先秦时就在宫里当差了吧怎么还是一副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
余国忠汗颜道:“杂家生性鲁钝,让安公公见笑了。”
长安看了看四周,凑到他身边道:“钩盾室人手不够,你不会从宫外去调么宫外有没有专供内苑花草的花圃”
余国忠想了想,道:“有的,京郊有三个大花圃,都是为宫里供花的。”
“这不就简单了,选在花圃里供职的花匠,验明户籍正身之后,雇他们到宫里来种花。如此,既不耽误太后和陛下的差事,花匠们的往返车马及伙食工钱,你还可以……”长安做了个捞一把的动作。
余国忠对她捞一把的动作表现得有些犹豫。不过既然长安已经给他出了主意,具体怎样操作就是他的事了,是以他恭恭敬敬地谢过长安,言明自己将尽快着手办理此事。
离开钩盾室,长安又去了趟广膳房。刚回到长乐宫前,便见钟羡从紫宸门出来。
“文和!”她兴高采烈地迎上去。
钟羡看见她,倒是停下步伐与她作了礼,不过神情淡淡的显得有些疏离。
长安冰雪聪明,心弦一拨便隐约猜到是何事令他如此,于是便一路陪着笑脸送他出宫。
钟羡一边走一边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片刻之后,他终是忍不住,停步转身,看着她。
长安刚自说自话地讲完一个笑话,兀自笑得眉目生辉乐不可支。见钟羡停下来看她,她便勉强忍住笑意,看着艳阳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俊美少年,问:“怎么了”
“你没话想对我说么关于你那个失散多年的老乡。”钟羡盯着她道。
长安先是一愣,随即讪讪道:“啊,钟公子,杂家想起杂家还有差事待办,就不送你了。”说着转身欲走。
钟羡眼疾手快,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就将她拽了回去,一把甩在了道旁睿思殿的外墙上。
长安:擦!这不是前几天她刚对嘉容做过的事么现世报啊!
不过钟羡没有狂炫酷霸拽地将手撑在她身子两侧来阻止她溜走,将她甩在墙上之后,他逼近她道:“怎么又叫起钟公子了不是一直都如朋友一般称我为文和的么你对我说过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长安一脸无赖相,道:“不就一个
爱
送完钟羡, 长安回到甘露殿前,进殿时因脑中想事情没看路,一头与人撞了个满怀。
她抬头一看, 尖叫:“啊!鬼呀!”一下躲到了殿门之后。
刚想行佛礼的无嚣:“……”
刘汾瞪了长安一眼,对无嚣道:“禅师请勿怪,宫里奴才少见多怪, 失礼了。”
无嚣道:“无妨。”
刘汾便领着他继续向外走。
待两人出了门,长安才从门后出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无嚣的背影,转身向内殿跑去。
内殿里,怿心捧了唾壶跪在软榻边上,正伺候慕容泓吐呢。
“这是怎么了”长安忙过去替慕容泓抚着背。
慕容泓早膳吃得少,如今又近晌午了, 哪有东西吐干呕了几声便又倒回榻上,挥了挥手让怿心出去, 气喘吁吁眼角含泪道:“脸, 太恶心。”
长安看他一副绝世美颜娇弱可怜的小受样,腹诽:小瘦鸡就是忍功无敌,连恶心都能忍到人走了再吐。口中却道:“既然如此, 陛下为何还要将那老和尚留下奴才听刘公公说还要给他安排房间”
“老和尚”慕容泓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唇角一弯,道“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一代名宿当世大儒傅月樵。”
“傅月樵”长安觉着这名字耳熟, 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慕容泓曾托慕容瑛将他聘来做帝师, 慕容瑛说他因为在东秦时拒绝做太子太傅, 被萧皇后给杀了的。
“他没死”长安疑虑地蹙眉。
慕容泓道:“看见那张脸了么灭门之祸下的漏网之鱼。”
“可是脸都烧成这样了,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傅月樵”长安道。
“要知道他是不是傅月樵,难道朕还用看脸么”慕容泓不答反问。
长安闻言,贼兮兮地凑过去笑道:“若他真是傅月樵,那陛下您岂不是得见他一回吐一回”
慕容泓眸光清澈地瞟她一眼,似笑非笑:“朕连你都能习惯了,何惧他尔”
长安:“……”当即站起身一声不吭转身走人。
“去哪儿”慕容泓问。
“您自己呆着吧,奴才就不碍您的眼了,奴才自去找看奴才顺眼的人。”长安负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往外面走。
慕容泓瞠目:这奴才在做什么恃宠而骄
“你给我回来!”他加重了语气。
谁知话音方落,那奴才非但没回来,反而直往门口蹿去。
慕容泓:“……”
这奴才是欺负他病卧在床不能教训她呢。他当即一掀毯子,从软榻上下来,准备去把那放肆的奴才给揪回来。谁知到底久病未愈,猛一站起只觉眼前一黑,然后便是金星乱冒头重脚轻,他一个重心不稳就向一旁倒去。
不想出丑太过,情急之下他伸手去扶榻首的几案,头昏眼花之下看不清距离,又不慎将几案上的杯盏茶壶等物拂落在地,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跪倒下来,额头还在桌腿上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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