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长安被身后一阵乒乓乱响给惊到,回身一看,见慕容泓跪倒在地,吓了一跳,忙去扶他。
慕容泓长发披散白衣委地,额头抵着桌腿,闭着眼微微喘息。察觉她的搀扶,他胳膊微微一挣,便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动作虽小,却显然是带着怒意的。
长安跪在他身旁,沉默地看着他。
虽然差不多年纪,但比起钟羡来,慕容泓无疑深沉得太多。别说心思,就连喜怒,都难以捉摸。
僵持片刻,他呼吸渐缓,睁开眼,自己扶着桌腿试图站起身来。
长安又凑上去扶他。他本欲挣开,长安抱得甚牢,他甩了几下都没能甩开长安的手,忍不住侧过脸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他眼尾锋利,笑得时候能如初春嫩柳般柔和清丽,然而不笑的时候,这双眼的弧度冷利得能让人觉着疼痛。
长安与他对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道:“陛下,您能不能赏奴才两只螃蟹吃”
此情此景下这奴才居然还敢问他讨赏,凭心而论,慕容泓自己也是挺佩服这奴才的胆子和脸皮的。
“陛下您别误会,”长安咽了下口水,信誓旦旦道“奴才绝对不是因为嘴馋才向您讨赏。奴才是想告诉您,奴才知错了,在宫里,尤其是在您面前横行霸道,是会死翘翘的。”
“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还要讨赏”慕容泓挑眉。
长安道:“知道不等于能铭记于心啊。只有亲眼看到那横行之物如何被肢解分尸吞吃入腹,奴才方能记忆深刻不敢或忘。”
慕容泓在软榻沿上坐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垂眸调息片刻,抬起眼,静静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长安,轻声说了三个字:“别越线。”
长安眼神一闪。
“这句话朕只对你说一次,但你最好永远铭记于心。你要明白,那些螃蟹之所以会被送进广膳房,不是因为朕爱吃螃蟹,而是因为,它们长得太大了。”
长安垂下眼睫,老实道:“奴才知道了,谢陛下提点。”
慕容泓在榻上躺下,道:“退下吧。”
“那您的御膳……”
“朕现在没胃口,先放着吧。”慕容泓闭上眼睛。
长安来到甘露殿外,长禄拎着一只食盒站在海棠树下,见了她,迎上来道:“安哥,你去广膳房要的面。”
“谢啦。”长安接过食盒,拍了拍他的肩道。谁知一拍之下,长禄却面露痛苦之色。
长安的手僵在半空中,长禄则有些难堪地别过脸去。
“咳,那个,许御医人不错的,下午没事的话,可去他那里讨点膏子抹抹。”长安道。
长禄点点头,没说话。
长安知道这种事一般人都不愿提及,于是也没多说,拎着食盒去了茶室。
嘉言果然按着她的吩咐独留嘉容在茶室当差,其他人大约都吃饭去了。
 
试探
长信宫万寿殿, 慕容瑛午睡起来,坐在内殿的镜前,白露站在身后为她梳理头发。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从白露到她身边至今,一开始那段时间,自己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 每一天都能看出与昨天的不同来。但最近,却似乎到了关隘之处,难有进步了。莫非还真需阴阳调和,才能更年轻不成
堪堪梳好发髻,燕笑在外殿禀报道:“太后,杜太医求见。”
“知道了。”慕容瑛起身,整理一下衣襟, 便去了外殿。
白露留下来整理妆台。在收拾发钗时,她看到摆放发钗的抽屉角落里有个卷起来的小纸条, 看样子像是用信鸽传送的信件。
内殿无人, 她忍不住地就想将那纸条拿出来一观究竟,然脑中却又想起当日慕容泓交代她的话:“你只需完成朕交代你的事,至于太后那边的情报, 朕无需你刺探。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博取她的信任。”
白露收回手,将发钗摆放整齐后, 就合上了抽屉。
外殿, 杜梦山进来向慕容瑛行了礼, 慕容瑛屏退左右,问:“可有什么发现”
杜梦山道:“回太后,下官派人盯了许晋一个月,未曾有什么特殊的发现。他日常还是在御药房摆弄药材居多,无事几乎寸步不离太医院。哦,这一个月中他去了文澜阁两趟,借阅了《诸病起源论》的第一卷与第二卷。”
“只是这样那接触的人呢”慕容瑛问。
杜梦山道:“除了去给丞相府的赵公子针灸以外,他不曾接触过什么外人。哦,最近郭公公倒是去找过他两次。”
慕容瑛眉头一蹙:“郭晴林”
杜梦山道:“正是。”
“他找许晋做什么”
“据下官打听来的消息是,拿伤药。”
慕容瑛沉着脸没说话。
杜梦山等了片刻后,慕容瑛道:“继续盯着他,只要是狐狸,迟早露出尾巴。”
杜梦山领命。
打发了杜梦山之后,慕容瑛派人唤来寇蓉,问她:“掖庭局那边有什么进展”
寇蓉摇头,道:“没有任何人去联系过那个鄂中。”
慕容瑛站起身,在殿中徘徊两步,转身对寇蓉道:“附耳过来。”
寇蓉凑到慕容瑛身边,慕容瑛对她耳语几句,寇蓉点头,行礼之后便匆匆出去了。
慕容瑛回到内殿之时,白露已将梳妆台都收拾妥当。
慕容瑛看着她出去之后,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拉开摆放发钗的抽屉,拿起那张小小的纸卷。在拿起纸卷时,指腹能感受到轻微的黏连感,那是因为,她用针尖在纸卷上点了一小点米浆,然后将它黏在抽屉里。这么轻微的黏连感,人在慌乱偷看时,基本上是察觉不出来的,或者说,即便她察觉了,也晚了。因为纸卷既然已经拿起来了,殿内没有米浆,她不可能再黏回去。
如今这黏连感还在,证明白露根本没有碰这个纸卷。然这不过才是第一关罢了,要博取她的信任,不经过九九八十一关,又怎么可能呢
是夜,长禄值夜,长安回到自己房里,练了一会儿舞后洗漱上床,铺被子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枕下压着一张纸条。她展开一看,纸条是鄂中传过来的,说事有不妙,约她今夜子时在集英阁旁相见。
长安捏着纸条沉思起来。
她与鄂中就见过一面,照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那也是个胆大心细利欲熏心的,若能成功将其发展为自己安插在掖庭局的眼线,倒也不无益处。
他说事有不妙,会是什么不妙呢莫非是太后,抑或慕容怀瑾那边察觉到了什么
按理来说,慕容泓布下此局的目的已然达到,她不该再掺和进此事才对。但,若是鄂中将她供出来,即便太后等人并无证据可以治她的罪,然她终究是暴露在了太后与慕容怀瑾等人的眼皮子底下,以后在宫中行事恐怕就没那么方便了。
要彻底解决此事断绝后患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
她抽出绑在小臂内侧的慕容泓送给她的那把刀,乌沉沉的一把,在烛光下都丝毫不泛光芒,仿若一块朴拙的石头。但她知道,这刀真的很锋利,吹毛断发的锋利。
轻轻拔出刀身,鲤口处那个小小的“泓”字清晰可见。这把刀应该算是慕容泓予她最大的善意了。而这善意所能激发的,却唯有杀意而已。
没错,她动了杀意。
这宫苑就像丛林,到处都是蛰伏的野兽,一旦彼此相遇,除了你死我活之外,绝无侥幸。
看着那个小小的“泓”字,长安心中暗想:人之所以能超越所有动物走到食物链顶端,大约就是因为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让其他动物都望尘莫及。从法治社会过来的她,又怎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个一言不合就动杀念的恶徒呢
还刀回鞘,她仰面在床上躺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如今身处的环境就是个泥沼,也知道自己正越陷越深,但她没得选。就算明知再怎么蹦跶最后终免不了一死,她还是想在没顶前奋力一
入狱
第二天一早慕容瑛就得到了长安并未去赴约的消息。
她看着吕英在一旁插花, 沉吟不语。难以想象,此事难道真的与慕容泓无关还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令长安那个小太监警觉了, 所以才没去赴约
寇蓉默了片刻,试探道:“太后,大司农那边是不是……”
慕容瑛抬手制止她, 道:“不必,那边等去滨州的人回来了再说。”
这时钩盾令余国忠又来禀报陛下要在后宫种月季花之事。
寇蓉道:“太后,让宫外的人进宫种花,恐是不妥。”
慕容瑛还未说话,郭晴林又进来禀道:“太后,昨日钟羡带进宫的那个老和尚已经查明身份了,是傅月樵。”
寇蓉惊讶, 问:“傅月樵不是已经死了吗”
慕容瑛端起茶盏,唇角勾起一抹笑弧, 道:“咱们陛下可不是一般人呐, 死人都能叫他给扒拉出来。余国忠。”
余国忠忙上前道:“奴才在。”
“种花之事,哀家允了,你自行去安排。每日有多少花匠进宫, 在哪一片种花,都得写好名册送去卫尉所,由他们负责派人看守。”慕容瑛道。
余国忠领命退下。
慕容瑛抿了一口茶之后, 侧眸看着一旁的吕英, 忽道:“吕英, 插一瓶花送去给陛下,顺便把长安那个小太监叫过来,哀家有话要问他。”
长安一大早去甘露殿当差,慕容泓自然起得比她更早,已经坐在窗下看奏折了。依然是素衣长发,侧影淡如晨菊。然而察觉到长安进来,他侧过脸抬眸看来的瞬间,那眉眼却又是如此殊丽难言,以至于整个内殿就似挂了副美人图一般,立时便活色生香起来。
长安脚步轻快地走到软榻边上行了一礼,只字不提昨夜之事,反正自己保自己的命,也无需旁人来赞同。
“陛下,若无他事的话,奴才先去钩盾室一趟,看看种花之事余国忠安排得如何了。”长安道。
“不必,待会儿无嚣过来,朕会就前朝这些奏折上的政务问他意见,你也在一旁听着。”慕容泓眉眼不抬道。
想起无嚣那张脸,长安顿时就萎了,小心翼翼地趴在榻沿上仰头看着慕容泓道:“陛下,奴才觉着您已经够明察秋毫英明神武了,判定无嚣身份这种事完全不需要奴才在这儿滥竽充数画蛇添足啊。”
慕容泓闻言,微微侧过身来,以一种说悄悄话的语气对长安道:“若现在不能与朕有难同当,将来又凭什么与朕有福同享呢”
长安看着慕容泓那张从美色到神情都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脸,心里真是充满了破坏欲!特么的赢烨真的反攻成功多好,巴着嘉容这个傻白甜皇后,她指定过得比现在逍遥自在!
“想什么呢”
长安正胡思乱想,冷不防下颌就被奏折给挑起来了。
“奴才在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管是美貌还是丑陋,终不过尘土一坯。奴才都要透过一切外在皮囊的干扰,直视他白骨一具的本质。此言与陛下共勉!”长安张口就来。
“巧言令色!”慕容泓瞪了她一眼,收回奏折。
长安立刻老实地站到一旁去,最近慕容泓这厮情绪有些反复无常,还是少捋虎须为妙。
等了一会儿后,没等来无嚣,倒等来了吕英。
听说慕容瑛要召长安过去问话,长安看向慕容泓,以目光征询他的意见。
慕容泓漫不经心道:“既然太后要见你,你去就是了。”
长安闻言,从內臂解下慕容泓送她的那把小刀,放在慕容泓靠着的迎枕下面,这才跟着吕英去了长信宫。
“奴才拜见太后娘娘。”来到万寿殿,长安中规中矩地跪在地上向慕容瑛行礼。
“抬起头来。”慕容瑛道。
长安抬头,怕犯了规矩不敢看慕容瑛的脸,只将目光定在慕容瑛右肩处。
慕容瑛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小太监,容貌说不上有多惊艳,但琼鼻薄唇,双眉修长,一双狭长的眸子更是精光内敛。比之寻常奴才,这长相就平白多出几分妖精般的狡狯来。
“长安,你可知罪”慕容瑛开口就道。
长安愣了一下,伏在地上道:“奴才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慕容瑛冷笑,道:“自己做过什么还用旁人明示这万寿殿如果不能让你老实交代,那哀家也不妨给你换个地方。来人!”
门外应声进来两名侍卫。
慕容瑛道:“把这奴才押到掖庭诏狱去。”
侍卫上来押了长安就走。
长安万没想到慕容瑛一言不合就把她投诏狱里头去,而且连个理由都不给,以至于她想为自己求情都无从求起。因为没有罪名啊,她如何为自己辩白若是贸然喊冤,说不定还会叫人给抓了把柄。
所以,尽管她心里千百个不愿意这般不做任何抵抗地任人摆布,却也不得不一声不吭地让人押走。
慕容瑛看着她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自语道:“果真是个机灵的,知道无的不放矢。”
长安一路被押到掖庭局,迎面碰上刚刚升任掖庭丞的鄂中,看到他眸中那抹惊讶和一闪而逝的慌乱时才反应过来:擦!昨夜那个纸条不过是个问路之石,今日此举才是真正的杀招!
慕容瑛没给任何理由就把她押来诏狱,鄂中做贼心虚,见此一幕必然心中打鼓。在担心东窗事已发的心态作用下,他很可能采取一些不理智的行动,比如说,过度关心和打听她被关进来的原因,抑或悄悄来见她之类的。而只要他有了这等不寻常的表现,那么这掖庭诏狱恐怕她还真就出不去了。
掖庭局人多眼杂,长安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递眼色,就这么被一路押着关进了牢房里。
甘露殿,慕容泓与无嚣聊了一个多时辰的政事之后,忍不住又吐了一场。褚翔在一旁皱着眉道:“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本来就有病在身,哪还经得住这般每天吐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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