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江南梅萼
慕容瑛点头,道:“哀家知道了。”
殿外,白露看着不远处的寇蓉,迟疑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走过去道:“寇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寇蓉与她一起走到万寿殿侧旁,白露停住步子,看着寇蓉道:“寇姑姑,您知道,如今太后每日的梳洗装扮都由奴婢负责。您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奴婢也坚信您对太后定然忠心耿耿。只是,太后的耳坠耳环,都是由您手下的纹慧负责的,奴婢不知她往坠子上抹那种香是否出自您授意,但如今既然太后已经出现了身子不适的状况,不管那香原本是起什么作用的,如今,都别再抹了吧。”
寇蓉神情凝滞了一下,道:“既然你已经发现,何不直接向太后禀报。”
白露笑了笑,道:“奴婢是依附太后而活着的,如果没了太后,奴婢便什么都不是了。以己度人,奴婢相信您也是绝对不会做对太后不利的事的。若是纹慧的错,她是您的人,自有您管教,如何轮得到奴婢去向太后揭发她奴婢只告诉您便是了。”
寇蓉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冷声道:“我知道了。”
白露见状,也不多言,屈膝一礼便又回到殿前。
杜梦山走了之后,白露带了一名宫女去她的花地采花。寇蓉来到殿内,慕容瑛正在翻看着今早司宫台刚送来的各级官员孝敬她的寿礼单子。
寇蓉上前,对她附耳一番。
慕容瑛眼皮都未动一下,只问:“对此,你有何看法”
寇蓉道:“她初来乍到,要想站稳脚跟,效忠您和与我们这些您身边的老人相处融洽缺一不可,这般选择,也算正常。”
慕容瑛不语,眉间略见忧思。
寇蓉脑中一转,试探问道:“太后是否在为郭公公一事烦恼”
慕容瑛放下寿礼单子,叹气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下头得用的人却越来越少。不说郭晴林,刘汾嘉言,没一个有用的。”
寇蓉宽慰她道:“太后若想往长信宫补充些新人,奴婢愿代您去挑一些过来,只要用心,不怕挑不着那机灵得用的。”
慕容瑛目光悠远道:“皇帝后年大婚,宫里明年开春就该挑出一批宫女太监好生教导着预备去伺候后妃了。只不过,奴才再得用,又如何比得上主子得用来得好。”其实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想尽早除去慕容泓,夜长梦多的教训,她已经历过太多。只是眼下朝中形势复杂,太尉钟慕白态度的转变让她深觉不安。若钟慕白真有夺-权之心,以他的实力,她与赵枢本来就很难抗衡。更何况,如今云州已被孤立,原本她最强有力的后援瞬间变得鞭长莫及了,每每思及此处,她便深恨赵枢的擅作主张。男人果然不可信。而今,唯一的弥补之策,或许只有拉拢世家了。
自东秦开始,世家大族的势力就开始渗入朝政与军队之中,发展到现在,早已是盘根错节无孔不入。虽则经历了十数年的战火浩劫,但会被战乱波及的永远是那种不入流的世家,真正实力雄厚的世家,是不会湮灭在更朝换代的动乱中的,他们只会越来越强大。
比如说昔日的夔州刺史,也就是如今的梁王张其礼,便是安国公张懋的嫡三子。而赵王刘璋与太常卿怀之焱是连襟关系,两人都是辅国公郑通的女婿。张刘两家数代皆有联姻,便如两棵长在一处的大树一般,根须彼此纠缠,枝干彼此扶持,非覆海移山之力根本已经无法将他们连根拔除。且他们两家并非个例,可以这么说,每一个世家的后代,血脉里都流淌着其他世家的血液,他们早就是一个整体。
听说前一阵子安国公张懋有意与钟家联姻,后来不知为何又搁置了,此事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切入口用来挑起世家与钟
咬耳朵
路过于飞桥时, 慕容瑛看着道路两旁已经栽好的月季花,侧过头问一旁的寇蓉:“上次叫你去打听的事,都打听得怎么样了”
寇蓉道:“回太后, 这花啊草啊一般闺阁女子都爱,要打听清楚有谁独爱这月季花,还真得再多花些时间和功夫。如今能确定的只有太史令孔庄的女儿孔熹真, 听闻这位孔小姐是最爱这月季花的。”
“太史令”慕容瑛娥眉微蹙,缓缓摇头道“他不够格。慕容泓如此大费周章,断不会是为了个小小的太史令。再去打听。”
“是。”寇蓉领命。
众人继续前行,慕容瑛看着眼前枫红菊黄秋色疏朗的宫景,心中不由的一阵感慨。想起当年她初初入宫,看到这片宫苑时,只觉大得无边无际, 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三十五年过去了,如今再看这片宫苑, 却只觉得小得无趣,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俱都了然于胸,走到哪儿都不会给人惊喜。
她知道,宫苑始终都是这片宫苑, 从不曾变小。之所以会觉着它小,不过是因为她的心变大了而已。
而今她所拥有的一切,正是她初入这片宫苑时心中所期待和向往的。每次出行都仪仗如龙, 凡是路上遇见的人, 不管是谁, 都得向她屈膝。她再不必给任何人让路,再不必在任何人面前忍气吞声。当初那些欺骗过伤害过她的人,都早已不复存在,踩着仇人与亲人的尸骨,她终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作为慕容家的女儿,作为一个旧王朝的妃嫔,她已经做到极致了。然而作为一个女人来说,她这辈子却始终是带着缺憾的。第一个男人是年过半百的老色鬼,每次看到他满身肥腻地压在她身上喘粗气她都想吐,却又不得不婉转承欢。第二个男人赵枢,她对他或许曾有过那么一瞬的心动,但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以至于如今想起来,两人之间更多的也不过是合作罢了。她想在外朝有个依靠,而他则想在后宫有个人帮他对付瑜贵妃以便他能尽快摆脱李氏家族对他的控制,之所以会发展成那种关系,甚至会有赵合,都不过是因为她太过寂寞了。那一年她年近三十,而他更是三十开外了,机缘巧合之下,一拍即合,却与风月无关
一辈子都不曾真正体验过身为女人的快乐,这便是她最为深刻隐晦,却又无人可诉的刻骨之痛。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当年她初入宫时所住的琼雪楼。朴素无华的楼阁,除了楼前那株梨树更为高大茁壮外,似乎一切都与三十五年前毫无二致。
“果然是荒僻之所,连乱军都不屑到此来烧杀劫掠。”慕容瑛唇角带着一丝冷笑道。
寇蓉心知她是想起了当年初入宫时卑微的境遇与所受过的欺辱了,当即低声道:“这楼阁荒僻又有什么关系,关键还不是看住在里头的人么当时住得比这儿热闹华美的,如今疯的疯死的死,哪及太后您福祉深厚。”
慕容瑛淡淡道:“福祉深厚现在说这些未免为时过早。”
离了琼雪楼,慕容瑛觉着有些乏了,便下令打道回宫。一行行至移清殿后,刚刚拐过转角,慕容瑛身边的宫女忽然一声尖叫。
慕容瑛被她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却见不远处一名男子正在站在道旁的树下小解。宫女这一声尖叫将他也吓得够呛,原本是想提裤子的,谁知忙中出错,裤子反而掉到了脚踝处,他又急忙俯身去拉,动作间胯间一根巨物晃来晃去地格外引人注意。
那男子着急忙慌地系好了裤子,战战兢兢地跪趴在路旁,因不知来人是谁,故而也不敢吱声。
寇蓉回过神来,上前喝问道:“哪来的奴才竟敢在宫中行止失仪惊吓太后,入宫之前没学过规矩吗”
张昌宗(越龙)趴在地上抖着身子道:“草民是秋芳圃的花匠,奉命进宫种花的。方才、方才一时尿急,来不及去茅房,想着左右无人,便、便在道旁解决了。草民知错了,求太后娘娘恕罪。”
“犯了错还敢狡辩!来人,拖下去打三十杖,以儆效尤。”寇蓉转身吩咐跟在后头的太监道。
张昌宗大惊失色,连连叩头求饶道:“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罢了,不值得为此等小事多生枝节。”虽张昌宗一直都未敢抬头,但从侧面也可看出其人高鼻薄唇郎眉星目,相貌甚是俊美。故慕容瑛宽宏大度地丢下一句,带着众人继续前行。
直到慕容瑛一行走远了,张昌宗才从地上爬起身来,远远地朝那边投去一瞥,太后是何容貌自是看不见了,但那身影倒是袅娜得很。今日行动一如计划中一般顺利,他心中甚是得意,嘴里哼着小曲儿回去继续种花。
长乐宫甘露殿,由于慕容泓病情好转,被隔离了两个多月的爱鱼终于获得许晋恩准可以入殿伴驾。
长安为此一早就给爱鱼好好洗了个澡,苦于没有吹风机,长安用布帛将它的毛大致擦干后又抱着它在太阳下晒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抱去给慕容泓宠幸。
原以为只有狗和主人分别时间长了,重逢
保护你
听说闫旭川和郭晴林来了, 慕容泓笑意一敛,眼神如鱼入深渊般瞬间沉静下来。不用任何言语与动作的加持,整个人的气质与方才便截然不同。
看着他这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变化, 长安脑中忽然很无厘头地冒出一个想法来,这个想法便是:她看过他最温柔的模样。但转瞬便觉着自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荒谬得很,不就咬了下猫耳朵么将来他有了后妃之后, 对人的那种温柔,便不是她所能体会的了。
“宣他们进来。”慕容泓道。
闫旭川与郭晴林两人进了内殿,向慕容泓行礼。
慕容泓道:“闫卫尉这是向朕复命来了”
闫旭川拱手道:“回陛下,正是。长禄的尸首已于后苑云光阁后的枯井中被发现,凶手亦抓获了。”
“哦是什么人啊”慕容泓伸手搔着爱鱼的下颌,眉眼不抬地问。
“是长信宫的一名内侍。通过审问得知,这名内侍一直在郭公公手下当差, 因为机灵会办事,颇受郭公公的器重。然而最近见郭公公似乎更看重长禄, 他由妒生恨, 借故将长禄骗至云光阁后将其勒死,又将尸体投于井下。本以为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谁料宫中人多眼杂, 虽不曾有人亲眼见他杀了长禄,但那日长禄与他一起同行却是有人看到的。故而微臣一番追查,很快便查明了此案的来龙去脉。”闫旭川道。
他身旁的郭晴林跪下道:“陛下, 人虽非是奴才所杀, 但此案到底是因奴才而起。所以奴才特来向陛下请罪, 请陛下降罪。”
慕容泓眸光悠悠地朝他那儿一晃,道:“比起降罪于你,朕更好奇的是,你是长信宫的首领太监,如何就器重起朕这长乐宫的人来了”
郭晴林埋着头道:“不瞒陛下,只因长禄长相神似奴才入宫前家中的幼弟,故而奴才第一次见他便觉十分亲切。奴才原本只想在他身上寄托一下对幼弟的思念之情,孰料无意之中竟然害了他的性命。奴才也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长安在一旁冷眼看着郭晴林睁眼说瞎话。要说在宫里能出人头地的,果然都是人精,说瞎话也就罢了,那脸上的表情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便是心中清楚他是在做戏,表面上竟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如此说来,此案起因在你郭晴林身上,结束在你郭晴林手下的内侍身上,那朕如何确定,那内侍不是代你郭晴林受过呢朕虽非在宫中长大,历朝历代的正史野史却看了不少,对于你们这些宫中内侍的伎俩,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闫旭川。”
闫旭川道:“微臣在。”
“此案是你经手审理,确无可疑之处”慕容泓问。
闫旭川道:“目前看来,人证物证俱全,抛尸之地与长禄的死状与凶手供述均对得上,暂无疑点。”
“你敢用你的官职为此案担保否”慕容泓忽然盯住他道。
闫旭川一愣。
慕容泓看着他的目光犹如搁在勃颈上的利刃一般,他甚至都可以感觉到皮肤上那一线危险的冰凉。此刻但凡他敢有丝毫犹豫,那利刃必将顺势而下,让他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是以他俯首道:“臣愿以臣的官职担保。”
“甚好。如今长禄的尸身在何处”慕容泓收回目光,继续抚弄爱鱼。
“回陛下,眼下长禄的尸身正停在掖庭局里。”闫旭川道。
“后续如何处理”
“宫里的规矩不是因获罪身亡的宫女内侍,其尸身可由其家人带回安葬,若无家人的,则运至城外的乱葬岗埋了。微臣已经查过了,长禄家中尚有两位兄长,但因其家乡离盛京甚远,循例会将他先行火化,骨灰存放于宫外的莲溪寺中,待其家人到京,再交由他们带走。”闫旭川道。
慕容泓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吧。”
闫旭川与郭晴林闻言,正要告退,长安忽然道:“闫大人,您的手下在长禄房中搜走的一百二十二两银子还请尽快归还。死的人固然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归还是要活下去的。杂家与长禄好歹相识一场,这笔银子,杂家无论如何也要确保会交到他家人手中。”
闫旭川并不知底下人到底从长禄房中拿走了多少银子,此等情况下自然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道:“待微臣回去问明下属,自当归还。”
眼看两人出了甘露殿,长安凑到榻旁,乐不可支道:“陛下使得好一手离间计。”虽不曾借机揭穿发落了郭晴林,但这般处置,恰如那钝刀子割肉一般,远比一刀穿心来得更痛苦和磨人。
爱鱼四脚朝天地求慕容泓摸肚子,慕容泓一边给它摸一边道:“朕如何使离间计了”
长安蔫儿坏蔫儿坏地笑着,道:“这为了顾全太后的面子利用职务之便帮郭晴林脱罪,与用自己的官职为郭晴林的清白作担保,这可完全是两码事。陛下这一招使出去,只要陈佟不死,闫郭二人必生嫌隙。若是郭晴林为了永绝后患杀了陈佟,那就无异于自断一臂。就更别提陈佟一旦听到风声,为了自保,很可能来投靠我们。反正您怎么都不亏。”
慕容泓捏着爱鱼毛绒绒肉呼呼的前爪,侧过脸看着长安道:“朕此举的最终目的你为何不说”
长安偏首:“最终目的”
“凭你的脑子不该看不出来。”慕容泓道。
长安瞬间心领神会,却故意装傻:“……奴才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慕容泓垂眸看着爱鱼爪子上粉色三叶型的肉垫,语气淡然道:“保护你。只有让他们知道动了甘露殿的人就会遗祸无穷,他们才能牢记教训下不为例。”
慕容泓说完,不闻长安吱声,便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却见那厮双手捂着脸,只右手指缝微开,露出一颗乌黑湛亮的眼珠子看着他忸怩道:“陛下,您好肉麻!”
慕容泓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被她这么一说,倒觉着自己方才的话似乎真有点那什么一般。当即双颊一红恼羞成怒,随手抓起枕头便朝榻边那不知好歹的奴才砸了过去。
过了几天,太尉府秋暝居。
钟羡一早起了床,本想去院子里练一套剑法,摆了几个架势后发现背部未褪的伤痂处还隐隐作痛,便未再勉强。
回房用过早饭,他一转身,发现收拾他床铺的丫鬟正要把一本书放回书架,当即走过去道:“把书给我。”
丫鬟忙恭恭敬敬地将书递到他手里。
钟羡拿了《笑府》在手,自祠堂那夜之后,他一直心情低落,没想到最难熬的日子,居然全靠这平素他不屑一顾的杂书帮他调剂心情。
想起送这本书给他的人,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那人送的另一本册子。他想着这几日母亲日日来看他,如今他能下床了,也该去向母亲请安才是,不若将长安带来的册子一并抄好了带去,也好哄母亲高兴。
如是想着,他便找了长安写的那本册子出来,令丫鬟磨了墨,端坐在书桌后开始抄书。
长安字体之难看,实在是他平生仅见,所幸字如其人,张牙舞爪的,看久了倒也品出几分不同流俗自成一格的可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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