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日常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熏香如风
“今日之西王母,与武帝时西王母,有何异同”少帝又问。
闻此问,张俭心中一动。少帝未登基前,称“史侯”。常年豢养于道人史子眇家中。换言之,耳濡目染,对神仙之术,当有所悟。道家光怪陆离,装神弄鬼之术,恐亦有涉及。因才有此问。
然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殿内群臣,皆看党魁如何作答。
张俭微微一笑“老臣窃以为‘别无不同’。”
此言高妙。言下之意,武帝时什么样,时下亦是什么样。故,见仁见智。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
信者听之,自认为西王母寿与天齐。武帝时下凡,与今日下凡,皆同一人。
疑者听之,自以为今日之西王母,与武帝时招摇撞骗的仙门,乃一丘之貉。
少帝许是后者“当如何相待”
张俭又微微一笑“与武帝时,‘别无二致’。”
“众卿以为如何”少帝似有决断。
“臣等,附议。”
三公、九卿,神态如常。然大将军何进,却满面红光。从始至终,喜不自禁。虽为宿臣,仍难免手足无措,险殿前失仪。实在是喜从天降。
西王母降为麟子弥月之喜。
仅此一句,足矣。
天时、地力、人和,再加神助。此役,必大获全胜!
出玉堂殿,遂往长乐宫,报于太后知晓。
长秋后殿,待放下饱食酣睡麟子,何太后仪仗,入前殿相见。
“七月初七,西王母降为麟子弥月之喜。”饶是何太后,亦不禁喜极。
“然也。乃墉宫玉女王子登,飞降黄门寺。传语中黄门解步。解步遂报陛下,陛下又传公卿相商。”大将军何进将前后诸情,娓娓道来。
既已坐实,何太后再无顾忌。见大将军欲言又止,遂心领神会“大将军意欲何为。”
“待七月初七,王母降为弥月之喜,太后及麟子,声名无两。可顺势除内宦,结党人、纳名士,引外镇、联豪右,独霸朝纲。从此,汉廷之事,当由太后,乾坤独断。再无人掣肘。”不得不说。大将军何进,自有商贾之精明。携王母神威,顺天行事。则一呼百应,群起而助之。十常侍今非昔比,声势大衰。此消彼长,铲除异己,结盟党人。手握九州之大权,当可与蓟王一较长短。
何太后略作思量,并无不妥“黄门附汉而生,已有四百年。断不可小觑。究竟要除何人,当与府吏斟酌拟定。切莫开滥杀之风,延祸洛阳宗亲百姓。”
“臣,领命。”何进再拜而出。
西王母择七月初七下凡,亦有深意。
时人将正月正、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九月九,此“七重”,列为吉日。“重日”被认为是“天地交感”、“天人相通”之时。尤其“七夕”,乃月逢七、日逢七,并与金、木、水、火、土,合称“七曜”。
“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注1)’,人俱习之。”
后世称此日为“乞巧节”。
二宫之事。不出三日,洛阳城人尽皆知。远在幽冀的蓟王,亦知详情。
王母先前曾遣西和少女,夜降瑞麟阁顶。如此说来,行事与“墉宫玉女王子登”如出一辙。唯一区别,一个成功落地,一个半道被劫。一个破绽全无,一个原形毕露。
降为麟子,弥月之喜。对西王母而言,又何尝不是难得契机。天降麟子,再得西王母降福。令时人对华夏仙门,重拾信心。汉室天家与西王母再续前缘,自上而下,引万民仿效。仙门声势复起,足可于佛道之争中,扳回一局。
先帝好驴车,洛阳权贵争相仿效,乃至驴同马价。
可想而知。若天家受西王母赐福。洛阳必修仙成风。若笃信黄老,又岂拜西佛。
于人于己,皆是利好。
。
1.9 三危既宅
“七月七,王母临,麒麟子,天命归;九鼎聚,山河一,四海潮,寰宇内。”
一夜之间,洛阳小儿皆唱此歌。
童言无忌,童谚无敌。
尤其今汉,笃信天人感应,大兴谶纬之学。
所谓谶言,皆云山雾罩,晦涩难懂。且看世间高人,如何解谶。今汉经学大家,无不精研谶纬之术。如党魁张俭者,已研习至化境。言行举止,见仁见智。正如先前为麟子取名“刘儴”。二歧义,南辕北辙。日前答少帝问,一句“别无不同”,便大有深意。足见功力。
此,道传儿歌,亦模棱两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好妄断。
开篇“七月七,王母临”,乃真有其事。无有歧义。然“麒麟子,天命归”,便“麦穗两岐”。究竟是说“天降流火,麒麟送子”之麟子。还是“天生刘三墩,汉家麒麟子”之蓟王刘备。
下篇“九鼎聚,山河一”,亦无异议。“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九鼎象九州,集九州名山大川镌刻于九鼎之身,一鼎象一州,集于夏王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后、殷、周之相受也。”周显王时,九鼎没于泗水下。始皇帝,凿和氏璧为传国玉玺前。九鼎,才是天下归一,至高象征。九鼎重聚,江山一统。乃理所当然。
然“四海潮,寰宇内”,看似承上启下:九州、四海、寰宇。然天下谁人不知,蓟国泛舟海外,灭三韩,并倭岛,兴江表十港。种种作为,正应此句啊。
于是乎,儿歌究竟言指何人。难有定论。
距七月七,尚有时日。
然时不我待。大将军何进,先前还假装遮掩,今已明目张胆。广招天下豪杰,又调董卓、丁原,抵近京畿。车骑将军何苗,亦出入广成聚,整顿五千胡骑。泊于鸿池的孙坚舰队,日日操练,杀声震天。还有董骠骑麾下,西凉兵马。得董太皇重金资助,全套楼桑兵甲。人马具装,攻城舫车、机关兵车齐备。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洛阳八关内外,竟已聚集十万兵马。
三宫鼎立,各有所仗。
说拱卫帝都,恐难以相信。
洛阳先为八关锁闭。今又被三方势力,围成铁桶一般。凡兵锋所指,必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先前,函园一万精兵,尚能力保帝都安危。若以一敌十,必顾此失彼。然平乱力有不逮,自保却绰绰有余。
蓟国营城术,冠绝宇内。十里函园、二崤城、九坂坞。居高守备,固若金汤。今汉王陵,多封土成丘。故园门称“山门”。函园乃梁冀菟园改建。梁冀为暗藏销金窟,而费尽心机,不惜工本。“十里九坂,以象二崤”,“经亘数十里”。历经蓟国能工巧匠,数年督造,方才大成。居中九坂,横亘西南至东北。将函园分成上下两片,三角园区。三仟栋九坂悬楼,再分前后坂坡。与山巅九坂坞,上下错落,连成一体。坡道往来,通行南北。园中万户守陵人,皆是蓟国臣民。
眼看兵乱再起。洛阳权贵,风声鹤唳。皆削尖脑袋,欲居家迁入函园保命。尤其九坂无主悬楼。为得一栋安身立命,变卖传家之宝,散尽家财者,大有人在。
如城门校尉赵延,越骑校尉曹冲,胡骑校尉轲比能等,皆在园中栖身。
四郭百姓中,有先见之明者,多假借出游省亲,举家出逃。洛阳百姓纷纷出奔,十三州豪杰入京。一进一出,洛阳城繁华更胜。
黄门内宦,投靠董太皇,乃大势所趋。饶是中常侍宋典、毕岚,亦不例外。永乐太仆封谞,后来居上。隐隐成为内官之首。一时手眼通天,志得意满。
所幸,羽林、虎贲,皆忠于窦太皇及少帝。尤其虎贲中郎将王越,更是少帝剑击恩师。对少帝忠心不二。王越号称剑宗。曾手刃黄巾三妖道。个人勇武,毋庸置疑。奈何出师不利。前后二帝,皆未能护全。历年来,知耻而后勇。苦练行兵布阵,合击联防之术。时至今日,麾下虎贲锐士,足可护少帝周全。
陈仓峪道。
入关车队,忽然止步。
一众车夫,如临大敌。
只见一蓑笠翁,独卧青石,悬空而钓。
西王母得报,这便驱车上前:“可是乌角先生当面。”
“正是左慈。”石上蓑笠翁,正坐行礼:“不知王母入中夏,未能尽地主之谊。老朽失礼。”“中夏”乃相对“诸夏”而言。
传言。西王母与武帝蟠桃会时,“(西王)母以四颗与帝,三颗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辄收其核,王母问帝,帝曰:‘欲种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中夏地薄’,种之不生。’帝乃止。”
仅“中夏地薄”一言,便知西王母归属。称大汉为“中夏”,言下之意,己亦出身诸夏。
“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稜。”与“中夏”相对,便是“四裔”。指幽州、崇山、三危、羽山,四个边远地区。因在四方边裔,故称。幽州为北裔,崇山为南裔,三危为西裔,羽山为东裔。“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又“三危为西裔之山也。”
“舜流共工於幽州,放驩兜於崇山,杀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
西王母所在昆仑,便是三危之地。
自古以来,便属华夏。
“左公身兼要职,守陇山雄关,区分华夷。不可有一日之疏。不便叨扰,故绕道而行。”车内西王母,依旧雌雄莫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西王母当面,左慈竟生如坐针毡之感,难从容稳坐钓鱼台。
高下立判。
“闻雌鸡化雄,点石成金。乃昆仑宫不传之秘。今日得见,心悦诚服。”左慈轻轻一点,便有锦鲤凭空跃出,消失不见。
“王母请自去。”幻术已解,前路皆成通途。
车内西王母,亦不纠缠:“后会有期。”
“恭送王母。”左慈执晚辈礼,躬身相送。
连污衣大仙左元放,皆甘拜下风。西王母一身修为,深不可测也。
1.10 寡义廉耻
七月初七,王母降临的消息,冲淡了洛阳城风雨欲来前,令人窒息的气氛。
剑拔弩张的各方势力,悄然松弛,暗自戒备。洛阳百姓,亦各自松了口气。所有人皆心似明镜。七月初七前,洛阳时局,断不会有失。
搅扰了王母盛会,必遭世人唾骂。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刘备去信左慈,询问王母当如何出场。左慈言,为与“天降流火,麒麟送子”上下呼应,王母宜择类似方式现身。换言之,或亦需借阿阁高楼,飞索而下。诸如此类。左慈又随信告知,陈仓峪道斗法,甘拜下风之事。告诫主公刘备,切莫大意。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更何况西王母成名已久。上古时,西王母以巫术治国。国虽难觅,然上古巫术却得以流传。并被世代研习改良,时下,称之为华夏第一仙门,亦不为过。
终归是“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南宫玉堂偏殿。
玉堂署长张让,与黄门署长赵忠,相约见面。
“何事惊慌失措,竟白日来见。”张让劈头便问。
“蹇硕遣人传语。言,已有定计:当趁大将军车入西园,一举杀之。再胁太后母子为质,号令天下。”赵忠语出惊人。
“蹇硕因何择此时下手。”张让忙问。
赵忠来时已想通:“此乃‘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也。世人皆以为,王母将为弥月之喜,乃今头等大事。各方必不敢造次。料想,大将军何进不过一屠夫耳。嚣张跋扈,习以为常。必不做防备。待轻车入宫,一拥而上,剁成肉泥。胁太后及麟子。号令二宫。夷何氏三族,除心头大患。”
见张让沉思不语。赵忠又道:“蹇硕壮健而有武略。虽是天阉,却颇多勇力。且与大将军素有私怨,杀之亦为解恨。”
“怨恨何来。”张让追问。
“蹇硕为西园上军校尉时,曾被大将军当众掌掴。乃至左耳失聪,落下残疾。”赵忠答曰:“我等刀锯余人,正因身体不全,故皆惜命。身体发肤,不忍弃也。蹇硕平白无故,失一耳目,焉能无恨。”
“竟还有此等隐秘。”张让心念急转。
“如何”换做赵忠追问。
“蹇硕必败。”张让亦有决断。
“蹇硕今为长乐卫尉,统先帝西园卫,掌长乐宫防。大将军何进虽手握雄兵,然轻车入园,势单力孤,如何能敌。”赵忠惊疑不定。
“太后既升蹇硕为卫尉,必有恃无恐。事关身家性命,焉能无备。”张让苦笑:“此乃有意而为之。”
“诱蹇硕先出手。”赵忠幡然醒悟:“如此看来,太后早有杀我等之心。”
“我辈皆以为,大将军何进乃心头大患。然何太后,才是背后主谋。”张让叹道:“屠户之女,位列皇后。母凭子贵,又为太后。后宫佳丽何其多也。然太后只此一人。先为蓟王产子,又替家兄设谋。翻掌行云,覆掌布雨。尚不及而立之年,已有此等心术。若等他日,二宫太皇崩天。后宫再无掣肘之人。何太后,权倾朝野,于大汉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也。”
此乃肺腑之言。
“商贾出身,寡情薄意。寡义廉耻,唯利是图。较之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赵忠有感而发:“假以时日,当直追前汉吕后。”
“若是常人,焉能天降流火,麒麟送子。”张让言道:“事不宜迟,趁蹇硕未灭,速将此事通禀太后及大将军知晓。定要与蹇硕撇清干系。”
赵忠又问:“何以至此”
“此乃‘知其将败,上乞自効’也。”张让答曰。
“然蹇硕遣心腹小黄门,面授机宜,并无书信佐证。口说无凭,如之奈何。”赵忠却忧,苦无证据。
“这有何难。”张让遂仿蹇硕笔记,手书一封:“书信再此,速去依计行事。”
赵忠眼中戾芒一闪而过:“我等只为自保,蹇硕莫怪。”
说完,顿足而去。
目送赵忠远去,张让喃喃低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鸡鸣堂内,蹇硕与心腹死士齐聚。
“潘司马何在”环顾左右,独不见司马潘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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