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策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吴钩雪明
第十三章 朝堂
姚秉并不喜欢屁股底下这把椅子,因为它太高,而且还有点硬。毕竟,对于九岁的孩童来说,坐在永安宫的大殿里听几个老头吵来吵去确实是一件过于无趣的事情。
御阶上少帝姚秉摆弄着不知哪个宫女手绣的帕子,御阶下司徒梁翼、司空王远、太仆许冕、廷尉李贺、大行令张嘉等一众群臣正就西北边的败报争论不止。
“西南边进犯益州的羌人方平,东边徐州旱灾也还没过去,国家哪有余力跟匈奴人开战。张大人左一句王师荡寇,右一句剪除漠北。难道几万兵勇,几十万石粮饷能从天而降不成”
太仆许冕年过七十,身材有些矮小,又一直佝偻着身子,使得胸前花白的胡子看起来足有他的半人高。此时他正声色俱厉,跺着脚仰着手,漏着一口半掉不掉的老黄牙冲着大行令张嘉大声怒斥:
“先帝在时,最忌妄动刀兵。这才几日,张大人就把先帝的教诲都忘干净了么”
张嘉并不理会许冕的质责,向御阶上的少帝姚秉拱了拱手淡然道:“先帝的教诲,臣当然都谨记在心。平乐十二年,伪陈王姚狄在扬州谋反,手下拥兵二十余万。两月间连破徐州、豫州十一郡,东南半壁尽失。满朝大夫皆惶恐无状,更有甚者建议迁都长安,以函谷关偏安自保。”
张嘉说到这顿了一顿,双手抖了抖衣袖扫视一眼许冕续道:“但先帝斩马立誓:大虞基业,寸土不失。正是先帝的乾坤独断,才有了昌阳候方起的太仓口大捷。先帝铮铮誓词,言犹在耳。忘却先帝教诲之人,恐怕不是在下吧。”
“彼一时,此一时,怎能混为一谈伪陈叛乱志在亡我大虞江山,而那匈奴一蛮夷部落犯边,不过强抢杀掠一时罢了。张大人此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吧”
张嘉毫不相让,朗声道:“我看许大人此话,实乃愚夫短见。臣职大行令,掌四方藩属之事。自壶城大战,匈奴王兵败被斩已四十余年。这么长的时间过去,竟有人认为匈奴还是那个退居漠北,险些灭族灭种的蛮夷部落竟有人还认为几千匹丝绸、几万旦粟米和一个皇室名义的女子就能让其俯首称臣真是天大的笑话!”
“张大人既知匈奴早已今非昔比,何故还如此狂悖”廷尉李贺时年四十二岁,是在场众公卿中最年轻的一位。其父曾官至兖州刺史,与梁翼素来交好。李贺少年时早有才名,被梁翼看中招为女婿。后来举孝廉入士,为人为官一向沉默寡言,在朝中甚少发表意见,但今日不知怎的主动卷入几位同僚的争论中。
只听李贺继续说道:“张大人说的不错。近年来,匈奴人横跨千里草原,控弦之士不下三十万。西平高丽、东破乌孙,四周蛮夷多有归附,其兵威正盛。然而反观我大虞国内乱未止,更添此外患。如何能逞一时之勇,坏万世基业”
“轻易媾和,内乱外患就能一并都平定了”张嘉略有些沉不住气,对于太仆许冕的言论他根本不屑一顾。但这个平日里从不发言的廷尉李贺,一张嘴就是要害,却让他始料未及。张嘉深呼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有一言李廷尉倒是说的不错,高丽和乌孙被匈奴袭扰后,早就暗藏归附匈奴的祸心。所以,我朝一旦轻易与匈奴人和谈,不仅助长其嚣张气焰,更失了我大虞国上国国威。让周边本已蠢蠢欲动的各藩国有了可乘之机。到时四海皆叛,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依张大人之意,这西北之局,应掉何处兵马御敌。凉州方起新败,折损精锐两三万。并州、幽州的兵马得震着鲜卑和高丽,不能轻动。徐州、荆州远水解不了近渴。难不成把陛下的羽林亲卫派出去么”
又是李贺,又是一言切中要害。无论对匈奴近况的阐述,还是虞国自己形势的分析,李贺说的都是实情。大大的悲哀和尴尬,表面上一统四海的大虞王朝,经过将近一百年的浮沉,确实沦落到没有可用之兵了。
不等张嘉回答,被揭了的老底的许冕在一边早按耐不住一腔怒气,逮着机会赶紧讥讽道:
“又或者你张大人会撒豆成兵,自有几十万不吃粮饷的天兵天将下凡助你,平一个小小的匈奴还不是易如反掌。到那时,你张大人可就是周公在世,流芳百代了。我许老在这要先恭喜你咯,呵呵呵呵。。。”许冕说到后面竟漏着那口老黄牙放肆讥笑起来。
二十几年前建言迁都长安,偏安一隅的人正是许冕。张嘉抖落出此事暗讽于他,那是直接刺了他的痛处,怎能让他不怀恨在心。
“许冕,注意人臣之礼!陛下面前,怎容你放肆无状。”张嘉被一众保守派轮番反驳挑衅的怒气上冲。越是才气纵横,自视甚高的人就越容不得别人的讥讽。张嘉一怒之下,竟然直唤起许冕的大名。
第十四章 决议
“阿嚏。。。”御阶上正玩着手帕的姚秉突然打了个喷嚏,这声音打破了大殿内短暂的沉默。北方二月中旬的天气,正是乍暖还寒最冷的时候。永安宫议政大殿又没个火炉,小孩子受不了冻,再加上心性贪玩,使得少帝姚秉终于坐不住又高又硬的龙椅了。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啦,是做好决定了么”
“回陛下,臣等还在商议。”姚秉的生母正是梁翼的大女儿梁晓英,梁翼也就是姚秉的亲外公。但梁翼这些年来一直恪守人臣礼节,从没有以国丈自居。
“快快决定,我还要去和敏姐姐玩呢。”
姚秉的语气虽然清脆稚嫩,但面对一众公卿大臣却毫不怯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姚秉能坐上这个位置,有他母后和梁家的功劳,也有他自己本身聪慧机敏深得其父虞承帝喜爱的缘故。
姚秉三四岁时就能识字读诗,六七岁时就可以与老师谈论古来帝王将相之事。外人听其言论,虽谈不上对答如流,但也可称思路清晰甚有自己的主见。
“陛下稍安,臣等这就计议完毕。一会臣就送你到敏姐姐那去。”许冕见姚秉坐不住了吵着退朝,于是赶紧接过话头一边稳住少帝,一边抬眼向抚着胡子的梁翼望去。
“各位大人所言,都有些道理。”众人期待下,梁翼终于开口了。他环顾了下在场的几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半睡半醒的司空王远身上。询问道:
“王司空德高望重,是朝廷肱骨。当此危难之时,怎地不为朝廷建言,一抒高见”
“咳咳咳,下臣年老昏聩,哪有什么高见啊。咳咳咳,全凭梁司徒。。。咳咳。。。凭梁司徒一言而决。”司空王远上了年岁,本就体弱多病,近年来又犯了严重的咳症。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通常一句话要断断续续咳个几分钟才能说全。同僚都认为王远大限快到,寿终不远了。
“诶。。。不敢、不敢。”梁翼摆了摆手,先谦虚了几句方才说道:“张大人的话,老朽我是赞成的。议和,现在还不是时候。小败几阵就着急遣使和谈,那不是议和。那是求和,是乞和。祈求来的和平,不长久、不划算、不明智。”梁翼说话向来沉稳而有节奏,让人不知不觉的赞同他的想法。
梁翼又扫视了一眼略显惊讶的许冕、面无表情的李贺、闭目养神的王远及眉头紧锁的张嘉,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张大人的策略,老朽我是有意见的。许、李二位大人说的是实情,我大虞正处在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行不起险,经不起折腾。如何稳住时局,才是当下的当务之急。”
许冕听到这,不禁面露得意的神色,似乎刚刚被张嘉驳斥讥讽的哑口无言的不是自己一般。赶紧插嘴接着梁翼的话头问道:“那梁司徒的决策是”
“决策可谈不上,朝中大事还是要诸位大人一起商量的。”梁翼扶着颌前的胡须,对许冕不失时机的奉承很是满意。“我的意思嘛。兵要派,粮要给,仗也要打。凉州是我大虞西北门户,万不可失。但像张大人所说的打法,也确实冒险了点。”
众人一言不发,对梁翼两面都否定的总结发言很有些摸不出头脑,不知道梁翼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听梁翼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不如让梁盛部马步军共同进发,都走祁山大路,进军到武都郡驻守。如此以来能与方起军左右互相照应,从而巩固安定、武都防线。如此凭城坚守,不出三月,敌虏粮尽自退。”
“对,对,对。这才是我大虞堂堂之师,行堂堂正正之法。比什么轻骑奔袭的阴谋诡计可强出百倍。”许冕听了梁翼的话,像斗胜的公鸡一样,脸上的老褶和半嘴的老黄牙构成一张丑陋的笑脸。
张嘉心中一阵厌恶。同样是提议出兵增援,许冕极力反对自己的方略,却对梁翼的话俯首帖耳。
这就是张嘉讨厌他的地方。对下级倚老卖老,对上级却极尽逢迎谄媚之能。如果评选朝中有谁最对梁翼唯命是从,李贺这个亲女婿可能还要给许冕这个干儿子让一让位。
但是张嘉也明白,王远不发言的前提下,梁翼的话就是最终的决定。梁司徒的策略虽然无功,但可保无过,确实最为稳当。
张嘉转念又想,自己和许冕、李贺争论了半日,总算争取到梁盛将近三万大军的驰援,算是对的起方洪野信中的嘱托了。可前线粮草供应还没有着落,这件事梁司徒为何只字不提
“方起的上疏中言道,前线军中只余半月之粮。这征调粮草一事,司徒大人如何安排”张嘉不禁着急的问着。
“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梁翼仍旧扶着胡须,慢条斯理的说道。
“如何从长计议我等在这有时间计议,前线将士可等不得。军粮一旦用尽,军心一朝溃散,大势危亦。”张嘉双目如电,紧紧盯着梁翼的脸。似乎要从这张深不可测的面皮后,看穿梁翼真正的心思。
“那就依张大人所言,拟旨征调幽并粮草吧。”
“司徒大人,下官说的
第十五章 往昔
方起的一生,代表的是虞国国运的轨迹。
一百年前,太祖武皇帝初定天下。整个中原汉地历经几十年的烽火战乱,称得上民生凋蔽,百废待兴。而那时北方草原上的匈奴人却是最为昌盛的时候。匈奴王夏顿整合了大大小小数百个匈奴部落,原本互相攻伐争夺领地的匈奴民族首次统一在了同一个伟大首领的旗帜之下。
匈奴人天生就是最好的猎手和战士,他们彪悍、好斗而凶狠。他们对待敌人的残忍手段和夏顿个人的才智勇武,让他们迅速成为整个草原上的王者。
几个也曾经辉煌过的草原民族成为了匈奴人走向巅峰的垫脚石。而他们下一个目标,正是那些他们眼中向来傲慢而孱弱的中原人。
虞太祖姚安华善于忍辱负重、能屈能伸的性情拯救了刚刚建立的虞帝国。面对来势汹汹的夏顿和他手下的三十万匹烈马,姚安华主动奉上了一封言辞卑躬的臣服信,以及名义上是自己女儿的三位绝色美人。当然,这些美人出嫁时少不了带上无数金银财宝和虞国北方的部分土地作为嫁妆。
可谁又能有什么异议呢。虞国公主的嫁妆,代表的是虞国的脸面,也代表了姚安华的诚意。给的少了,惹的夏顿这位亲生父亲都能亲手射杀的女婿发起性来,再把姚安华这位老丈人也一并射杀了,怕是不在话下吧。
有人说,姚安华的后半生已经少了他年轻时一统天下的万丈豪情。他想的从不是提兵与帝国北边最大的威胁一决雌雄,而是窝在长乐宫中与几十个妃子厮混,同时顺带着找当初自己那些老哥们和老部下们的麻烦。
这些曾经与姚安华共同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人,这些把他扶上了全天下最权势、最显赫的座位上的人,突然之间变成了他的眼中刺、肉中钉。当然,他们中的少数几个自己不老实,突然蹦出那位子我也能坐的想法,确实也要为这场近乎惨烈的君臣相残负有一定责任。
武帝武德四年,般阳王田绾谋反,被夷三族。
武帝武德七年,斥丘王宋郃与太子密谋扶持太子提前登位,事情败露后被夷九族。牵连其他大小官员及家属过万人。
武帝武德九年,合乡王方纪违制。方纪闻讯,不到四天就从冀州赶到了洛阳王城,在长乐宫外叩首谢罪了三天三夜。姚安华念其忠厚本分,仅贬为倡阳侯。但不许就封,直到老死一辈子留在了洛阳城中。
武帝武德十年,成平王丁祺谋反,又一个被夷三族。
从武德四年到武德十年,六年间赫赫有名的开国四将,四个封了王国爵位的人,全部获罪。只有方纪一人因为罪责较小,仅被除了国,软禁在洛阳之中。而其他三位,全家老小,一个不剩的入了黄泉。
这只是一个缩影。
大将军齐思平,司空李宓,车骑将军西门道,太常王络......太多在虞国的建立中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人,成为姚安华为了能放心安睡的牺牲品。好一些的能罢官回乡,终老故里。运气差的,就只能锒铛入狱,身首异处。
为了彻底解决这些帝国内的异性王爵问题。姚安华把他几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分封到了这个帝国的各个角落,让他们成为守护帝国安定的忠犬。可是姚安华怎么知道,正是这个举措。让他几十年后的子孙,付出了血的代价。
当然,这些是后话。对于现在姚安华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坐稳自己屁股底下这把椅子,直到他安稳的死去。
姚安华驾崩的时候,方起刚两岁。不得不说,姚安华选兄弟有一手,选儿子也没走了眼。
第十六章 开拓
“作为一个帝王,最重要的是两点。一是御下有道,二是审时度势。这两点我自认为都做的不错,按说应该是个不错的君主了。然而父皇我这辈子却有个最大的遗憾和污点,就是一直给匈奴人卑躬屈膝、割地称臣。但那是形势所迫,我不得不为。现在我把这两个本事和这一个遗憾,还有我大虞国的江山一并传给你,你要好自为之。”这是武帝姚安华的临终遗言,也是他对儿子姚不疑的殷切希望。
但好自为之这几个字说的可太轻了。
姚不疑慎重的接过了他老爹的本事和遗憾,以及这份全天下最大的家业和最危险的重担。然后,超额完成了任务。
虞文帝景泰八年,那年方起十岁。摩拳擦掌的姚不疑先拿东北边的小国高丽试了试刀锋。
此时方纪的坟陵都已经立了三四个春秋,开国那一辈元老功勋们算是彻底落了幕。于是,谨记父亲遗言的姚不疑大胆启用了赋闲在家十多年不曾掌兵的方许,续写了方家三四代将门的传奇。
方许在此之前是个无名之辈么当然不是。
多次提到的那三个被灭满门的倒霉蛋,有两个是方许带兵拿的人。
河沔之战和东平之战。一个刚刚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的毛小子,连续对付了两位四五十岁身经百战的老油条。有种叫做天赋的能力,怕不是谁都能学的来的。所以这样的方许,收拾一个小小的高丽,简直手到擒来。
高丽之后便是西羌。
对于西羌的征服,最重要的不是如何打败他们,而是如何找到他们。那是几十个在陇西之外四处迁徙的部落。他们聚集在一起可以随时扰乱帝国的西北边境,而他们分散开来便能藏匿于河湟地区广袤的草原之中。
同样明白这一点的方许把文帝交给他的五万大军留在了陇西城。仅带着一万骑兵半个月扫荡了河湟地区内所有的西羌部落。羌人首领被擒往洛阳,侥幸逃脱的残支被逼无奈下只得向西南方迁移。也就是从那时起,羌人才开始被人们称作西羌。
两个不老实的邻居一个降服,一个逃跑。另一个邻居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着了慌。
当时的匈奴王夏叠有没有他父亲夏顿的雄才大略还未可知,但毫厘不差的学足了他父亲的凶狠暴虐是肯定的。这一点,他亲手射杀的两个与他争大位的兄弟就可以作证。
夏叠眼看着自己北方霸主的地位受到了挑战,于是以岁贡不足为借口,二话不说先提兵屠了虞国边境上的三座小城。被宰杀的都是男子,活着的女人自然成为了匈奴人马背上捆绑着的战利品。
姚不疑到底有没有在岁贡这事上缺斤少两反正他本人是绝不会承认的。
战争的第一步是先成为正义的那一方,所以只要姚不疑永远不承认是他先违背了合约,那他就在这一次争执中占据了主动。因为,恼羞成怒的夏叠屠杀边境平民的行为不仅给了姚不疑一个绝佳的开战借口,还使得他无需做任何战前动员,就已经让虞国的千万军民同仇敌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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