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小犬猎狐
安国公主的赐园内玉宇琼楼、丹桂飘香。此园由江南一流的园匠大师傅操刀设计,历时数年叠山理水得以成园。
园里殿阁楼宇、亭台宅屋错落有序、相契相合;奇石假山点缀于内,清池粼粼萦绕于外,锦鲤飞禽嬉戏枝梢、碧波之间,雅致景胜有如桃园仙境。
丝簧奏鸣、仙乐扬升,一张张散溢香韵的精雕檀木八仙桌沿各处景胜摆下,桌面上玉盘珍馐色味俱佳,美馔琼浆杯箸精美。各方头面人物已咸集园内,新科武进士、文官武将们渐次进场,不多时司礼监内使宣布宴会开始,园内到处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热闹场面。
眼下正是秋冬交替的时节,郁牧川、尚文诏一行身处园中,饶是只能觉出灵动生机,而不觉北地应有的萧瑟、凋敝气息。
“郁大哥,尚兄弟,打外城南墙起,一直到固安边上辛庄村附近,中间万余亩良田,皇上便一股脑儿地全封给安国公主了。那辛庄村,亦是由于庄客们聚居一处,近年里才成了气候的。”戴纪摇头晃脑,唾沫飞溅给众人做着介绍。
“晋王殿下封藩所在,比之皇公主的良田美庄亦稍逊一筹。论起这其间缘由,公主殿下乃嫡出长女,当今太子爷是庶出次男,晋王排老三,皇上最宠的便是安国公主。日后谁人若是娶得公主,做得驸马爷,便是得下一场天大的富贵了。”戴纪说完,举杯示意,轻啜一口般若汤润润嗓子。
郁牧川举杯回敬戴纪,仰头饮尽一盅,客气道:“戴兄弟博闻多识,大哥佩服。我与六郎乃是乡野荒山里出来的匹夫,不仅头一回赏游皇家园林,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皇亲宗室的故事。”
戴纪笑吟吟地斟上一杯,席上曲秀才是八闽布政司进贡来的玉露甜黄酒,此酒爽口醇香不上头,戴纪喝了不少,微醺的脸上略有得色,心底却始终记着科场那日考评书吏对郁牧川的赞赏,说道:
“郁哥抬举了,戴某此前确实在京师住过一阵,家严是大宁营州后屯卫骑军千总,兄弟小时候便寄居京城亲戚府上,对坊间舆情、诸多杂谈、趣闻浅浅了解一些,却称不上博闻多识这四个字。
“怪不得老弟老于营伍事,只道是虎父无犬子。”郁牧川回应道。
“依老子看,戴兄弟就是个狗才”刘栋肘一下身旁的尚文诏,低声哼哼道,尚文诏偏头看眼刘栋,手掌凌空划拉几下,示意刘栋噤声。
郁牧川饮了数杯,甜浆滑过喉头灌进肚里,滋味甚美,但他肠肚里却团团纠结、矛盾丛生,五脏内腑备受煎熬,一时间拧眉展目表情怪异,席上众人都以为他喝高了,他却是心中还在惦记着,早间在中华门处所见,那流难满城、饿殍伏地的凄惨场面。
郁牧川此时坐在这浮华场里,有如针毡,心里犯嘀咕:“宗室如此豪奢,百官享用不凡,就连我等刚刚挂在榜上的武进士,此番设宴亦靡费不少,与其将钱粮花费在这没用的地方,怎不拿去接济流民”
刘栋夹粒油炸花生米送进口里,举杯一嘬,对尚文诏低声道,“戴纪这狗才,有个千总老爹便如此臭屁,六郎,这狗才是不是瞧咱们兄弟不起呀。”
尚文诏嘻嘻笑着咂一口酒回敬,脑袋转了一圈眨眨眼,又上下一点头,表示俺明白你老兄的意思啦,咱哥俩儿且先吃喝,有话下来再说,对刘栋一番挤眉弄眼,嘴唇阖住没吭一声,也不知刘栋省得没有。
尚文诏挪了挪屁股,扭身对侍立在后的尚文卿、尚文姝挥手示意。
尚文诏为了让弟弟妹妹能一同赴宴,叫两人都打扮成了随行仆婢,原本这等级数的宴席上,仆婢之流只能随侍左右不能上桌,故此二人只能眼巴巴看着“主子少爷”先吃。怎奈满桌的佳肴实在丰盛,兄妹俩早已垂涎不已,被勾引出了饿鬼馋鬼,只等尚文诏一招手,尚文卿便迫不及待拉着小妹蹿到尚文诏坐上开吃。
席上众人都是刘栋四处招呼过来的原右路二小旗成员,有道是男人之间三大铁:一者一起同过窗,二者一起扛过枪,三者一路逛过窑子睡小娘。
眼下桌上众位,除了没有一起逛过勾栏鸠子巢外,三条里占了两条,大伙既是同期进士又是战友,互相间极熟,都在流水席上就认识了尚文诏这一对弟弟妹妹,自然也不介意。
刘栋夹在尚文诏、徐善生中间,两人都低头各自吃喝,不理会他哼哼唧唧满嘴怪话,老刘只好一杯接一杯闷自喝起来,不一会儿便满脸通红、头顶冒火。
“孙应科,来,跟老子走一个。”刘栋举杯咧咧一声。
这孙应科是右二小旗最瘦弱的一个,次场时被刘栋打骂了许多回,孙应科本事不大,为人却挺实在,武技考成绩与尚文诏不相上下,属于小旗里垫底的,若不是这次皇家开恩,榜上的举生一个不落全都取了,恐怕他无论如何也挤不进三甲。
孙应科举着双手道,“刘哥,说来这回多亏那北虏鞑子相助,不然天子爷爷哪能让俺在这与大伙吃酒喝汤。”
刘栋怪里怪气道,“你娘的胡扯,有咱戴兄弟,戴大人镇在队里,你便是得个状元也容易得很,走完这下,
第二十二章 焉知是祸不是福
尚文诏闻言吞声缄口,心中却泰然,一面努力控制五官变化,作讶异惊悚模样瞠目望向唐七,一面盘算着唐七对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胸中暗暗思量着:
“你老兄堂堂缇骑总旗、江湖老手,消踪匿迹、闹市潜行的侦缉手段哪有不济的道理,前日与唐小姐两人皆微服改扮,偷摸溜出府门瞎逛,就这样还能被人寻上踪迹,若说没有细作潜伏里应外合,那筹谋对付你唐家之人,岂不是极往知来、算无遗策的神仙了只怕那暗桩,或者说那些暗桩,埋在羽林衙门与你唐家的时日已是不短了…”
眼下唐七唐突搬出如此忌讳的话题,自然有自己的计较,既有试试尚文诏火候的用意,另外又深藏着尚文诏暂时摸不透的安排。
尚文诏望着唐七的同时,老唐也在细细观察着尚文诏的反应,凉亭中两人静坐相视默然无语,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尚文诏与唐七年龄上相差十来岁,虽然相识日短,但贵在中间存着一份共患难的过命交情,你帮过我、我救过你,算得上刎颈之交。
前一宿尚文诏还被领去极其私密的唐家别业里吃酒,没有唐家人的默许,唐七哪能如此行事此外两人互交过家底,除了没有换过金兰帖,该了解的也都了解过了,若说唐七要害尚文诏,那可能性也不大,想透了这一层,尚文诏便作为难神情开口道:
“亲哥哥,弟微末贫贱,这等公侯要事弟只听一听便吓得胆寒啦,实话与老哥说,弟胆子小,不敢置喙。”
稍一顿,尚文诏又道,“小弟这身份如今是尴尬得很哪,虽是来吃进士酒了,却发生件怪事,那榜上竟没有我的名字,如今还不知自己名次几何呢!只是听同期的兄弟们说,这回应举的武生全被朝廷取了,才敢同大伙一起来。”
尚文诏稍稍挪开话头,唐七这老姜够辣,没有顺势跟上被调动谈话,仿佛料到尚文诏会如此作答,只亲切道:“老弟,此言差矣,你是我老唐的兄弟,亦是老唐的恩人,名次先不提他,首先哥哥想问你,若是一场富贵就摆在眼前,咱取是不取”
“好嘛,大戏开唱,不太妙,这浑水老子可不想蹚,若是拿老子当枪使的买卖,老子便利落答应着,找个机会脱开身,出得京城便是龙潜入渊自由自在,回江陵深山里藏着,谅你羽林卫缇骑也拿我没办法…”
尚文诏心中计较着,那日他毅然出手相助,根本全在唐家小娘子,只道是救人所急结个善缘,况且那时他并不知道人家的根底。如今一切明了,又牵扯到天底下最瘟神的衙门,正所谓神仙斗法小民遭殃,内里一环又一套的明争暗斗还不知有多少呢,尚文诏惜命之心倏生,只蹙眉凝神道:
“小弟自知斤两有几分,弟可没有那金刚钻,只敢凭几分薄胆挣个安稳前程,平平安安吃喝玩乐,不敢狂妄,更不敢包揽大富贵。”
唐七闻言浅笑两声没说话,老唐心中甚慰,心想:“确实是个伶俐人,有自知之明。”
唐七两腿一弯站直身子,尚文诏不敢坐也跟着站起,唐七挥挥手招来属下,对一名属下道,“去通知尚大人朋友亲眷,尚大人今日暂不回芦草坊。”这羽林卫士恭敬称是,随即小跑去郁牧川、尚氏兄妹那桌酒席的方向。
“哥哥,这是何意”尚文诏问道,心中一凛,“大人都称上了,老子成了大人了,今日是等闲走不脱啦!”
唐七没回答尚文诏的问题,只把住尚文诏胳膊,模样甚为亲切,按着尚文诏朝着赐园内里不知何处走去。【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亲哥哥,这是何意呀!”尚文诏又问。
“贤弟,先跟哥哥走,不是哥哥有意迫你,更不是为难你,实在是哥哥不能因公废私情啊!”唐七微笑答一句,这话如同放屁一般没什么实际意义。但这一句屁话,可把尚文诏吓坏了。
“因公废私,因公废私!完了完了,老子摊上公事了…”
两人步子一迈,二十多名羽林卫士便从周遭集结而来,跟在二人身后,尚文诏扭头瞧了几眼,众卫士个个是人高马大腰佩弯刀,敢在这皇长女赐园里持械的,也只有这帮天下人皆害怕的杀胚丧门星了!
尚文诏小心脏砰砰直跳,嘴上不敢多问,心底暗自狂叹,“直娘贼,早知道不当好人救你主仆啦!你老兄不够意思啊,前宿还把酒言欢呢,亏得老子跟你称兄道弟,还请你冬至吃饺子,老子不想要什么鸟富贵,却偏拉老子下水,交友不慎呐交友不慎…”
一行人走了大概百多步,唐七把着尚文诏拐入一处被茂密树丛遮掩的曲径,踏上青石道后,老唐向后一点头,二十多人里只留下三个小旗长,其余全伫立在小径口上待命。
“贤弟,几位大人在前面候着呢,咱们快进去吧。”唐七故作庄严,心底觉得有趣,暗道:“那日的英雄气概,且看今日没有美人在场,便使不出来了,我这贤弟是聪明得紧,伶俐得紧,亦惜命得紧,确实不是不要命的莽夫…”
第二十三章 滔滔空论小人也
二十大板杀威棒劈头盖脸打下来,姑置弗论尚文诏有没有回想起当日校场外的孟浪谑言,晋王三言两语间,又给尚六郎安上杀脑袋的罪过啦。
起初尚文诏一时紧张,给宗室、上官的威势迫得慌了神,脑袋瓜硬是转不动了。待挨了几杖毒打,肌肤脊背上的肉痛使他神识清明许多,双脚一离地,智商得以重新占领高地。
晋王瞩目衣衫凌乱、背脊红肿的尚文诏,缓缓道:
“科道言官之流,多为竹林党羽,尽是些假模假式的伪道学。腐儒们没胆子参本王,却背地里寻瑕抵隙给本王使绊子。昨日间,本王麾下的股肱手足,被竹林党的蠹虫上了折子弹劾,陛下受这些奸人妖言蛊惑,属意要为难本王麾下几员弟兄。追本溯源,这一系事情,汝脱不开干系。”
尚文诏听到这一段,心想:“与我有干系老子何德何能…”
尚文诏记着晋王说过一句“侮辱父母上官”,叹道:“这一顿板子挨得不冤,只怪老子太过轻浮孟浪,替四哥砭一砭武技科选政弊端,嘴上痛快捎带上了朝廷,被晋王殿下你老人家收入耳中、记在心里了!日后,即便是与四哥说话,老子也不能再毫无顾忌,免得在被人拿住把柄…”尚文诏不忘三省吾身。
他心中飞快演绎着,“指出武科举微末弊政这事,对皇上与朝廷,在选才量人上是大大的有利,晋王你老人家因为这事打我板子,要么就是小心眼、记事太清楚、吃不得苦药听不得良言…”
“咳!嗯。”尚文诏咳嗽一声,思量没停下:“要么,就是你老人家有意为之,意在慑我,嘿嘿…唐老兄江湖老辣,确实唬住老子了,这几个傻帽却不太会演,把你老人家的大戏演穿帮啦!打个三五下,便舍不得再下狠手,咱便等着了,有道是一个巴掌一块糖,如今巴掌也打完了,该喂咱一口棉花糖吃了…”
尚文诏脸上哭丧着,那样子像是真的被一通杖刑给打到戒慎反省了,他只听着晋王说,却不回应,嘴巴动都不动一下。
姬念甫端来茶水抿一口,语气平淡道:“小子,你可知审卷翰林看过你那文章对策后,是如何说的”
尚文诏连称不知,请殿下赐教,直如与大妇对谈的小媳妇一般,模样看起来诚惶诚恐。
晋王殿下抬高音量道,“本王为你转述几句。”
“素闻武科举生不通文墨,鄙陋至极,今方知确系如此…其策论文章所议者,有违礼法,枉矫体统,掊民力争民利,无裨治军安边事,弃圣教义理渊薮如敝履,此乃大逆不道…”
姬念甫稍定片刻,神光依旧死锁尚文诏,继续道:
“依主事们的意思,这回便是黜了你,将你从武学除名,都算是处置得太轻了!主事曰:此样文章所论种种匪夷所思,其居心叵测,作文之人应押入法司狱中审办,乡考、省考两道,放你过关的各地主事,亦有舞弊轻纵之嫌,须严加追究。至于审办成什么结果,不外堕贱籍发配世代充军,抑或推到午门斫了。”
晋王这番话听起来着实吓人,尚文诏细细品之,偷瞄了几眼晋王殿下似嗔非嗔的神情,心想:“若真要办,便直接将我逮拿办理了,哪里容我仰望你老人家圣面,莫不是你老人家将我罩住了”
尚文诏作惊骇状,学着尚文姝的样子礼拜晋王,大声道:“殿下明鉴,草民乃一山野匹夫,对圣贤之学素来心向往之,奈何孑身处世无依无靠,既无父母长辈教我,又不得机遇进学,如不是殿下提点,哪知犯了忌讳!殿下救我!”
啪一声响,晋王只一拍桌子没说话。
尚文诏保持着跪拜姿态,不敢动弹,他看不到晋王殿下脸上的神情变化,只得竖起耳朵用心倾听。
“来人,行杖!”
尚文诏闻言胆颤,晋王殿下声如洪钟,是真怒了!六郎心中叫苦,“哎哟,装孙子装可怜还得挨打!”
四个力士又一次上前,制住尚文诏,这次是真打。
廷杖入肉声响不大,其中劲道却阴毒撼骨,直打得尚文诏皮开肉绽,五内六脾气血翻涌,连连闷喝不止,差点昏死过去。
两支廷杖上下挥舞约莫十下,晋王点头示意力士停手,低沉道,“教你长长记性,不要在本王面前藏私,耍花样。你是死是活,只在本王一念之间,你性命之于本王,若如刍狗可弃耳。”
尚文诏被左右叉起跪好,一顿好打,如今胆气已寒,只低声应是。
“你师兄郁牧川,不日便将收到告身敕令,本王欲调他入辽镇,为我天策府效力,你看如何”
“得殿下赏识乃师兄之幸,恭贺殿下得虎将一员。”尚文诏这话发自内心,替郁牧川高兴的心情很是真诚。
晋王命人斟满香茶吁吁吹了一刻,这才又开口问道,“本王问你,你所书之泰西大秦、大夏两国,仍存于世乎”
尚文诏气息奄奄道:“罪民不敢欺瞒,罪民所书皆为师尊传授,这泰西见闻,乃罪民师尊以上数代祖宗亲身经历,口耳相传尔后成书,只传门内子弟。眼下丝路闭塞,凉虏阻我与西边九夷之消息、商路交通十余年,罪民亦不知这两国现下如何。”
晋王颔首,追问道:“那二国当年与凉虏的战况如何,且细细与本王道来。”
尚文诏答:“算起来罪民师祖一辈外出游历归来神州,已是三十余年前的事了,罪民师尊曾与罪民道,于阗、亦力把里以西筑有撒马尔罕城,从撒马尔罕再往西,途中丘陵沟壑、黄沙莽莽,路途煞是险峻,不过只消熬过这段路,便可寻到大夏国。”
尚文诏咽咽口水,“这大夏国乃与泰西大秦同祖同宗,两者如同我春秋之秦晋诸侯,诸侯各领藩国互不统属。”
晋王若有所思,问道:“那泰西之地,行的便是周制了”
尚文诏恭敬回答:“也有分别,泰西并无周天子般的泰西天
第二十四章 阴差阳错拜官身
晋王音清声朗吐字有力,缓慢叙道:“本王幕下祭酒与主簿们多番走动,先在次试为你部十二人阻退了裁判旗官下场干预,又凭本王谕令截留你那策文,保你不失,可不正因此获咎于那些竹林党人科道御史们一个个跳出来借题发难,本王下属无不受此麻烦牵连,你说,这干系你是背得,还是背不得”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