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

    莫小奴在枕上微微仰头，看着他的脸。

    林珵笑着，带着几分自嘲:“那时我总在担心，觉得你自幼在王府长大，离了王府、离了我，真不知你要怎么过……没想到你在府外混得风生水起，反倒是我被人困住，处处束手束脚。”

    莫小奴往他怀中靠了靠，轻声道:“你是龙游浅滩，当然会被困住。像我这种小虾米，只要大浪打不死我，我就在哪儿都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不生气了”林珵小心翼翼地问。

    莫小奴叹了一口气:“这辈子栽在你手里了，我早就认命了，还生什么气！”

    林珵大喜，只是笑容一闪而逝，之后又显得心事重重:“可我终究还是太没用了。如今这宫里，就连宫女和太监都看不起我，也只有你还肯把我当真龙——我只怕自己终究不成，辜负了你这般倾心相待。”

    莫小奴迟疑着，抬手替他揉着眉心:“没有谁生下来就无所不能的，咱们总要慢慢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的阿珵都是最好的。”

    林珵迎着她的目光，努力地露出了笑容。

    “很难吗”莫小奴忍不住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珵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最近才出的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群臣的奏章能不能送到我面前来、何时送到我面前来，都是他一手掌控；而我批阅过的奏章能不能发、何时发，也完全是他在做主。更不要说遇上稍稍大一些的事，就连如何批示都要由他做主……前两天民间闹出了一桩人命案子，豫州牧密报说是有官员牵涉其中，被压下来的人命案只怕不下数十起……我想下诏彻查的时候，才发现老贼已经派人将进京告御状的那一家人打死了。”

    “岂有此理！”莫小奴狠狠地在枕头上捶了一把。

    林珵忙伸手揽住她:“我是不是……吓着孩子了”

    “你吓着我了！”虽然身子笨重，莫小奴还是忍不住坐了起来:“他那么着急杀人，多半是为了灭口，既然说有地方官员牵涉其中，老贼就未必脱得了干系！”

    “这我知道，”林珵跟着坐起来，依旧拥着她:“他苦心经营数十年，在朝中的势力已是盘根错节，下方州县之中自然也处处都是他的人。从前我还想，仗着年轻，我可以跟他慢慢熬；可是如今……想想他多活一天，便不知会有多少人深受其苦，我便觉得寝食难安。”

    “就算寝食难安，你也要沉得住气！”莫小奴急道，“现在不是你跟他碰硬的时候，一旦他发现你不甘心做傀儡，你要对付他就会加倍艰难。如今最难的，是——”

    “是朝中无人！”林珵立刻接道，“如今我知道的有许多人对老贼不满，但终究只是不满而已，真正肯站出来与他为敌的，一个也没有。”

    莫小奴黯然地点了点头。

    林珵叹息着，又道:“我也知道当务之急是在朝中扶持人手与他分权，却实在无人可用。虽说我提了明年春天开一次恩科，可是老贼如今还在竭力阻挠，礼部几乎要顶不住。如此下去……我怕是只能跟他比谁活得久了。”

    他竭力想把话说得轻松一点，莫小奴也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浅浅地笑了一下。

    二人默然良久，林珵又苦笑道:“难得见一次，我却要跟你说这些烦心事……”

    “我喜欢你跟我说，”莫小奴转




81.有人
    “我不！”莫小奴忙忙地爬下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你生我的气了，我以后再也睡不着了！”

    “小奴，”林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别闹！”

    莫小奴放开了他的衣袖，之后却又紧走几步赶到屏风前面，张开双手拦住了去路:“你生气了，就该当面同我说明白，跟我吵架也可以、骂我也可以，总之你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林珵反问。

    莫小奴定定地看着他:“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谦王府只有那么大，我总能找到你，就算死缠烂打也可以，总能哄得你消气。可是现在，皇宫太大了！你从这里走出去，我就会害怕……因为只要你不肯来找我，我就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你了！”

    林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踢掉靴子坐了下来:“我何时说过不来找你了”

    莫小奴盯着他，眼里水光闪闪:“你说了！你刚才的表情、眼神，都在说！你说你生我的气了，以后不会再来看我了！”

    “我不会。”林珵向她伸出了手，“你过来，外头冷。”

    莫小奴怯怯地走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林珵只得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我错了。”

    莫小奴瞪着眼睛看他。

    林珵重新拥着她躺下，叹道:“刚才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小奴好陌生。冷漠无情、杀伐决断，精明得让我觉得害怕。”

    “所以，你是被我吓跑的”莫小奴嘟起了嘴，继续拿眼睛瞪他。

    林珵迟疑着说了声“是”:“我害怕了。”

    莫小奴眼圈一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我知道了。你走吧，不用再来了！反正我冷漠无情、杀伐决断，精明得让你害怕！”

    “我不走了，”林珵凑过来搂住她的腰，讨好地在她肩上蹭了蹭:“小奴还是我的小奴，时而刁蛮任性、时而又娇滴滴软绵绵，香甜可口。”

    莫小奴蜷缩进被子里，没有回应他的亲昵:“从前年幼，自然香甜可口。如今孩子都有了，我大概也快要变成黄脸婆了，你很快就要去宠别的‘香甜可口’的小姑娘了吧”

    “是我错了，小奴。”林珵拥着她，叹道:“香甜可口是你，杀伐决断也是你。从前在王府无所事事，多亏有你的‘香甜可口’慰藉我的心；如今在这宫里如履薄冰，你将自己变成这般精明果敢的模样，也是为了我。”

    莫小奴抬手擦了擦眼角:“你若觉得我不是你熟悉的小奴了，你至少要告诉我……似刚才那样一语不发起身便走，那也太欺负人了！我都还没说你如今高高在上，一点也不像我的阿珵了！阿珵可不会让我这么久都见不到他，更不会让我抱着大肚子给他磕头行礼！”

    林珵被她委屈兮兮的小嗓音念叨得心里软成一团，半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还能怎么办自家的小姑娘生气了，哄着呗！

    若是不好哄，就试试哄个更小的。

    于是林珵又往被子深处钻了钻，凑到莫小奴的肋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肚子，轻声嘀咕:“儿啊，我是你爹爹！今日爹爹不小心惹得你娘生气了，她要把爹爹踢出去了，你快要没有爹爹了，你说怎么办好孩子要为父分忧，你帮爹爹劝劝你娘好不好”

    莫小奴耳尖听见了，一时差点笑岔了气，忍不住抬脚给了他一下子。

    林珵还在锲而不舍地跟他家的娃说话。

    他娃倒也挺给面子，趁着他的手摸过来的时候，照着他的掌心就来了一下。

    林珵吓了一大跳——没带夸张的，真的是要跳起来的那种“跳”。

    莫小奴也被他



82.说媒
    要想不被人看见，怕是不可能了。

    经过这么一吵闹，整个院子里的奴婢们几乎都醒了。主楼那边找不到人，他们怎么可能不把整个听香馆翻过来

    林珵飞快地整理好了衣裳，回头看着莫小奴:“我一个人下去无妨，你先不要动。”

    莫小奴点了点头，看着他出去了。

    幸好此时奴婢们还没有找到这边来，林珵再次整了整衣裳，走到一座凉亭里坐了下来。

    不久之后，成宝带着几个小太监，欢天喜地地找到了他。

    “什么事”林珵语气不善。

    成宝忙躬身禀道:“是储秀宫……说是吴美人病了，请皇上去看一看！”

    楼四小姐带着丫头们威风飒飒地冲了出来:“是谁来传话的叫进来！”

    一个小太监忙跑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看上去颇精明的宫女来了。

    楼四小姐看着她，冷笑:“吴美人病了要请皇上”

    宫女端端正正地跪着，答了声“是”。

    桂枝扬起巴掌便甩了过去:“放肆！深更半夜来闹听香馆，打扰皇上安歇、搅得阖宫不宁，就只为了说一句‘吴美人病了’病了就请太医，找皇上做什么皇上是会治脸上生疮还是会治心里流脓啊”

    那宫女不敢辩驳，伏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林珵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罢了，她惯会使小性子，朕去看看她。”

    “皇上！”楼四小姐跺了跺脚，一脸愤怒。

    林珵拂袖转身，神色漠然:“桂枝，扶你主子回去歇着吧。”

    跟随林珵而来的几个内侍忙上前伺候，地上跪着的宫女也站了起来，欢欢喜喜地在前面引路了。

    楼四小姐看着他们出了大门，便叫人重新上了闩，转身回房:“走了，补眠去！”

    杨儿快步跟了上来，低声道:“娘娘，今日这事有蹊跷！奴婢先前去园子里找的时候，凉亭里根本没有人，等成宝他们过来找，皇上却又在那里了——咱们是不是要查一查，之前的那段时间，皇上他……”

    “你说，要查皇上”楼四小姐站住了脚，冷冷地看着她。

    杨儿吓得一颤，慌忙摇头。

    楼四小姐低低冷笑了一声，平静地道:“没什么可查的。皇上突发雅兴，深夜到园子里走走也不稀奇。你们管好自己的嘴就是了。”

    众宫女忙躬身答应着。杨儿心里觉得有些不平，又不敢多言，只得换了个话题说道:“都是那个吴美人……皇上不过多去了她那里几次，她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天还不亮就敢来咱们这儿抢人！”

    “都出去！”楼四小姐自己进了屋子，冷冷地呵斥了一声。

    杨儿有些不甘，柳儿忙扯了扯她的衣袖，一起退了出去。

    这时楼四小姐突然又吩咐了一句:“去看看芸娘睡着没有她若醒了，便叫她到我这里来一趟！”

    杉儿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将哈欠连天的莫小奴带了过来。

    等奴婢们退下之后，楼四小姐忽然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了莫小奴，半天没有撒手。

    莫小奴吓坏了，连着问了十几遍“怎么了”。

    楼四小姐叹口气，慢慢地放开了她:“刚才我真是害怕。万一你们的事瞒不住……咱们可都不用活了！”

    “那不至于，”莫小奴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听香馆的奴才都是精挑细选的，没那么容易就要了咱们的命。”

    “可是……”楼四小姐仍然忧心忡忡。

    莫小奴拉着她一同回内室床上躺下，叹道:



83.打赌
    自从那夜之后，林珵果真没有再来过听香馆。

    倒是储秀宫那边依旧热闹。吴美人深夜大闹听香馆争宠，非但没有受罚，反而晋了婕妤，地位跟闻絮咏平齐，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而皇后那边的气氛也终于不再僵冷，渐渐地有了几分昭阳正宫的样子。

    时光如水悠悠流过，偶尔溅起一两朵小小的水花，之后便依旧恢复了平静。

    眨眼已是冬月，林珵的生辰到了。

    皇帝的生辰，叫作“万寿节”，当然要大办。

    民间如何自不必说，宫中的家宴更是必不可少的。

    从皇后至六宫嫔妃，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企盼在家宴之上能一鸣惊人，引起皇帝的注意，为家族争一分荣耀。

    莫小奴的身子愈发沉重，本已不肯再出门。无奈宫宴当日实在太忙，杨儿柳儿她们都被召去帮忙了，桂枝又要留下照看听香馆，于是就只好由她同杉儿一起陪楼四小姐到暖阁赴宴。

    皇室家宴，虽然不至于人满为患，但人也确实不少。

    莫小奴陪着楼四小姐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头垂得很低，恨不得把脸贴到胸膛上。

    没办法，这暖阁中的熟人似乎有点多。

    比如安平大长公主，比如玉棠郡主，比如林珮和他的王妃，以及从前在恭王府时曾经见过的两三位贵妇。

    若是在这儿被人认出来，那可不好看。

    程家两位小姐一对质，她八成便要玩完。

    怀着这样的担忧，莫小奴在暖阁中的这一个时辰过得是心惊胆战，随便一阵风往她这儿吹一下，她都要吓得发抖。

    不过，终于也算是熬过来了。

    期间除了林珵偷偷向她这边看过三次、程暄妍脸色不善地看过两次以及林珮面色阴沉地看过两次之外，一切顺利。

    宴罢出了暖阁，莫小奴高高悬着的心“咕咚”一声落了地，双腿立刻酸得有些受不住了。

    趁着周围没人，楼四小姐扶着她走了几步，同她一起坐在池边太湖石上，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连声哎哟:“可把我憋死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好好的生辰就自己在家过呗，非要把那么多心怀鬼胎的人聚在一起！这顿饭吃得我胃疼，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莫小奴倚靠在她的肩上，同样叹息不止:“真是累。我的腿都快要累得断了，估计又要脚肿得脱不下鞋来！”

    楼四小姐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你不错了。若是换了我揣着这么大一颗蛋，我定然会累得哭出来！”

    “还好吧，”莫小奴自己也摸了摸肚子，“我从前见过旁人**个月的肚子都大得像锅一样，我这算是最不显眼的了。如今衣裳穿得多，不留心的人说不定还以为我只是个胖子而已！”

    “得了吧你，”楼四小姐白了她一眼，“进宫前我看你还有点肉，如今下巴都尖起来了，还胖子呢！——喂，刚才你有没有注意到玉棠郡主往你这儿看了两眼我记得你同她有过节，她该不会认出你了吧”

    莫小奴脸色微白:“真的假的我怎么没有看到你别吓我！”

    楼四小姐正要细说，身后已有男声响了起来:“她不是在吓你，我也看见了。”

    莫小奴大惊失色。

    来人转过假山露出面容，正是楼四小姐和莫小奴都不喜欢看到的林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