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而当我底定北方后,自可明命进讨,发兵平定长江流域。到时候就能够将最为腐朽的那票士人阶层彻底铲除喽——因为“永嘉之难”而南逃,且当洛阳规复还不肯北归的,如琅琊王氏等,你们就都别回来了吧!
是以虽然裴该在情感上是不希望再打南征之战的,希望天下可以尽快稳定下来,希望司马睿、王敦等肯于俯首;但在理智上,一则就此而收江南的可能性并不甚大,二则即便收了,也难免留下一大痈疮,要去绞尽脑汁慢慢地割——还不如你们不服,以便我将来犁庭扫闾,更易风俗更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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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路程有远近,所以王敦最先接到华使,他在与钱凤等人商议,复又深思一夜后,便即毁弃诏书,驱逐使臣,同时行文向建康方面汇报。比他稍晚两天,建康也已得信,当时王导正在和庾亮对坐饮茶,得报不禁一恍惚,手中茶盏竟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王茂弘素来镇静,即便风雷大作而其心不摇,则如此失态实属罕见。庾亮不禁蹙眉问道:“王公何所见而惊愕若此啊”
王导随手便将手中书信递给庾亮,然后召唤仆役过来收拾残局,他自己起身告退,入内更衣。等回到案前的时候,庾亮也已经把信给读完了,正在手捻胡须,俯首沉吟。王导不禁苦笑道:“适才失态了,元规倒比某要镇定……”
庾亮缓缓地一摇头:“若非王公先动容,使亮有所准备,乍见此书,想必更为不堪……”随即叹息道:“此事也在情理之内,预料之中,奈何太急!”
王导也长叹道:“天下事大抵如此,若不防微杜渐,而由其自发,以为缓者必然疾生,使人措手不及……我方使纪思远(纪瞻)整顿扬州军务,未见起色,便闻此信。据传华使不日将至建康,当如何应对啊”
庾亮便道:“唯看令兄处仲如何向背了。”
王导注目庾亮,一字一顿地说道:“听元规之意,是欲绝华,而奉丹阳大王绍嗣晋祚了”
庾亮扬声道:“不然如何难道王公甘愿俯首不成么!”
王导尚在思忖,就听庾亮分析道:“江南六州(扬荆江湘交广),地方广袤,户口虽然不蕃,也有百万之数,昔日孙氏据此,拮抗北方亦历四世。况乎孙氏不过土豪割据,何如丹阳大王为宣皇帝子孙,绍继晋统,名正言顺哪
“且昔魏武南征之时,孙权唯扬、江而已,逮北方大定,魏文再来,则荆、湘亦得,仍足拮抗。今裴文约之势,未必可比魏武于赤壁前后,江南六州却俱在我手,岂有见一纸书状便拱手臣服之理啊恐怕千古史笔,丹阳大王难逃一个‘怯’字,而我等亦将与郤令先(郤正)并列——试问王公,可甘愿否
“或云孙吴之成事,为刘氏在蜀,候刘氏灭,武皇帝命将出师,旬月间便即平灭,而今巴氐之势远不如蜀汉,且并为叛逆,不可为援——虽然说,诸葛亮为兴汉室,亦隐忍于孙吴,我晋未必不能笼络巴氐……
“然而炎汉之亡,尚有昭烈继业,葛氏支撑,难道我晋就不如汉吗曩昔魏文篡汉,专注东吴,以为昭烈既崩则蜀不为患,唯使群臣致书葛氏,申明大义,候其往降。孔明皆不
第四章、晋王和代王
裴氏并非倾向于司马氏,而是对裴该有所不满。
当然啦,她非常保爱那个侄儿,也乐见其龙飞九天——原本她跟司马越就是政治联姻,并不受宠爱,随即又受到司马毗的欺压,以致陷身于羯营,别说老公、继子都已经挂了,就算还活着,在她感情的天平上也不如远房侄儿裴该来得亲近。
裴该也一直尊敬且怀念着这个在羯营中舍身相救,复又同甘共苦的姑母,则既然遣使到建康来,不可能不趁机联络裴氏。虽说庾亮把华使安置在隐秘处,严密关防,不使外通消息,但就建康城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拦得住身负特殊使命的华使孙珍呢
——又不是姑臧,张茂一声令下,没人敢为华使通传消息;建康城内所谓的关防,其实就跟筛子一样。
所以裴该的亲笔书信,在王导来前便已秘密送到了裴妃手中。裴该在信中先遵故例,问候姑母起居,随即通报了自己建国的消息,希望姑母可以返归中原,与己相依——还有机会回老家去瞧瞧咧。
裴该之信自然真情流露,复经胡飞等秘书润色,倒足以打动亲人。问题裴妃不是寻常女子,本就雅擅诗书,复又历经磨难,见识颇广,对于政治也更为敏感,当下把侄儿之信连读三遍,不禁叹息道:“文约乃欲族司马氏乎”
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除非啥都没有,才可能孤身一人归依娘家。裴妃心说我如今已经过继了司马睿第三子司马冲为孙,则我后半生的贫富荣辱,就必须寄托在司马冲身上。倘若司马睿不肯臣服于华朝,南北便成敌国,司马冲论亲是司马睿之子,论名是晋家藩王,他怎么可能跟着我北渡呢就算司马睿肯放,我也没理由携孙向洛啊。
所以按道理来说,裴该就应该恳请我以长辈的身份去游说司马睿,恭奉华朔,如此才能你好我好大家好,姑侄二人也才有相见于洛中的可能性。然而裴该对此却无一语——他是觉得女人就不应该插手政治呢,还是根本不愿意司马睿归顺呢!
这个侄儿有些想法很奇怪,相处经年,裴妃也能够感受得到,裴该对于自己的敬重,不仅仅因为亲眷尊长之故、马厩相救之德,他对于女性,是肯平等相待的。故此以裴妃对裴该的了解,绝非认为女人不该插手政治,况且即便抱持这种想法的人,遭逢此等大事,也会希望女人能够在其中起到一定作用的吧。
那么裴该根本不提此事,就只有一个理由了:他压根儿就不希望司马睿主动臣服,而希望将来能以武力压服之。
出于对政治有一定的了解,裴妃可以理解裴该这么做的理由:倘若江南是别姓坐镇也就罢了,既为故晋藩王,且坐拥六州之地,则一旦主动臣服,又该如何处置啊由得司马睿裂土称藩,那肯定是不成的;召司马睿入朝,则其部属又该如何安置且在华朝尚不可能全力以谋江南的前提下,也容易造成地方长时间的动荡不安。
与其如此,还不如你绍继晋祚,跟我对着干呢。反正你们暂时也没有北伐的力量,而等我缓过手来,就可以一举而彻底解决江南问题。
可是到了那个时候,司马睿会是什么下场继而司马冲又会是什么下场我作为司马家的妇人,司马睿的姑母、司马冲的祖母,又当如何自处啊这又不是身在羯营之中,到处都是敌人耳目,你只好自己闷头苦思计谋,不敢跟我商量;你在信中把担心和想法跟我说明白了,让我预先有个心理准备也好,何必不着一字呢你当我傻啊!
果然感情这种东西,只要相隔一段时间,自然就会生分了……
裴妃为此而心中不喜,于是面对王导的时候,直接就自称“我司马家一老妇”——虽说其实并不算老。王茂弘因此而窃喜,这才敢把自家来意,当面道出。
裴妃于情——不管是对裴氏之情还是对司马氏之情——于理,都不大可能坚拒王导的请求,阻止司马冲在他们准备好的劝进表章上署名。其实若按她原本的想法,是既希望司马睿不要摆正车马跟裴该作对,也希望司马冲不要掺和进这种事里去的,如此,则她才方便于两姓间自处。但读过裴该的来信后,裴妃多少有些愠怒,更有些自暴自弃,因此一口便应允了王导所请。
——随便了,反正天下事都是你们男人在作主,正不必理会我一个女人的想法……我是不是感到为难,你们根本就不会加以考虑啊!
于是以吴兴王司马冲领衔,包括王导、王敦等丹阳群僚,江南各州牧守等联名上奏,恳请司马睿践位称尊。司马睿览奏大惊,坚拒不许。王导等以死固请,再三再四,司马睿乃叹息流涕道:“孤是罪人,唯有蹈节死义,以雪天下之耻,庶赎斧钺之诛……天子见在,诸贤何必逼我不已!”直接拔剑就要抹脖子。
王导等乃不敢逼,于是暂退一步,请依旧例,进位为晋王。
司马睿心里也很矛盾,一方面不忍祖先基业至此而绝,一方面担心跟华朝作对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同时又怕因为自己的怯懦、退缩,导致王茂弘等亲朋故旧没有下场……于是最终还是勉强首肯了,即于当年三月晦日即晋王位,立宗庙于建康。
旋封长子司马绍为晋王世子,拜吴兴王司马冲为太保,王敦为大将军,王导为骠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纪瞻为卫将军督扬州军事,庾亮为尚书左仆射……
对于华使孙珍,庾亮建议斩杀祭旗,以明顺逆之大义,司马睿却坚决不许,下令把孙珍礼送过江。
孙珍折返洛阳,向裴该请罪,裴该笑笑:“彼等自大,乃抗拒王化,这岂是卿所能改变的——无罪。”
这个裴诜所推荐的孙珍,确实有些才能,但也并非神仙,不可能凭其一己之力,彻底扭转建康政权的向背。即便当年诸葛亮过江游说孙权,联合抗曹,那不也得鲁肃、周瑜在内部加以呼应吗其实内部臣僚的意见,才是孙权定策的主因,诸葛亮不过锦上添花罢了。而如今的江东,内部又如何王敦可比周瑜,王导可比鲁肃,那俩货只要有一个不赞成从华,连孙权一成权威和能动性都欠奉的司马睿又岂敢定策哪
这倒也在裴该意料之中。其实他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为一旦南北对立预
第五章、河北盗贼
温峤千里迢迢,还未能抵达平州,襄国方面先就得到了裴该践祚的消息。
且说石勒自退归襄平后,检点败军,十成里少了六成,尤其羯赵精锐,损失惨重,不禁沮丧。但他很快就强自稳定了情绪,急命人草罪己之诏,把南征失利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以安诸将吏之心。
程遐还想趁机进张宾的谗言,说张宾擅自致书河北各城守将,要他们做好御晋的准备,此为越权之举——“太傅唯愿陛下丧败,乃可显其有先见之明也。”
谁想石勒对此却付之一笑,说:“太傅自有先见之明,朕出师前,便已说得明白。前言犹自在耳,且朕得以归返襄国,亦多得太傅先令诸城固守之力,又岂能怪罪于他啊”
程子远再多说几句,反被石勒斥退——关键他没有帮腔的了,张敬自知谋划失利,能够仍保禄位,已属侥幸,短时间内哪敢再说话啊!
随即石勒便命遣使召唤张宾,回襄国来谋划大计。
诏下尚书,程子远捏着那一张纸,仿佛觉有千钧之重……好不容易才把张宾给轰走,本以为可以徐徐离间他跟天王的关系,只要功夫下得深,总有张某宠衰恩尽的一日,则中朝事,唯我一人主掌,谁想到天王那么急着要叫他回来。张宾一旦归还襄国,还能有自己好果子吃吗
张敬算是完蛋了,虽说天王暂未责罚,但谁都知道当日一力主张豪赌的是他,辅佐天王,实际于军中谋划的也是他,则既遭如此丧败,他又岂能无过天王不过是担心影响民心士气,所以暂时留着他罢了,即便秋后仍不算账,此人说些什么,天王也不会再搭理,肯定会被边缘化啊。
程遐失张敬,如断一臂,再加军败,则依附者之心必然离散。那些家伙若是去投靠荀绰、裴宪等还则罢了——都是无能官僚,只会引经据典,或者吟风弄月,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但若张宾归来,天王寄望复殷,彼等再簇拥上去……我还能落着好吗
别看张孟孙从前假模假式不朋不党,在自己的紧逼下也步步退让,那是因为天王势正雄长之际,有他没他,关系不大,若欲揽权,反易遭天王之忌。但如今不同了,天王正想他帮忙收拾残局呢,必肯容忍其所行,则张宾或会向我报昔日之仇啊!
记仇之人,看别人也都是记仇的,阴暗之徒,以为世间不可能存在无私之辈,所以程子远认定了张宾一旦返回襄国,必然会对自己祭起屠刀。他越想越是慌张,于是暂将诏书按下不发,却先去向中常侍严震问计。
石勒草莽称尊,妻妾虽多,却无宦官,还是程遐到处搜寻善阉牛马者,割了几百个少年以充襄国宫闱。其间也被他访得一个高阳人,姓严名震,乃是天阉,而且还读过几天书,就直接进献给了其妹、皇后程氏。严震年过三旬,比那些新宦岁数都要大,相貌老成,心机却深,侍奉程皇后和太子石弘尽心尽力,就此得到石勒的赏识,命为中常侍,实掌宫掖。
程遐之所以进献严震,就是要在宫内给自己安插一个耳目——其妹程后终究是妇人,无见识,就算想给阿兄暗通消息,也不知道什么消息重要啊。在原本历史上,石弘年齿渐长后,石勒便命其省可尚书奏事,实习政务,且命严震辅佐之,参综可否,严震就此权倾一时,甚至于还超过了在外朝用事的程遐、徐光,以及掌握重兵的石虎。
但就目前阶段,太子尚未长成,严震尚不能狐假虎威,窃其权柄,因而倚程遐为靠山,态度还是相当恭敬的。程遐密会严震,直接问他:“天王欲召张孟孙归来,卿可能寻机进言,使寝此意啊”
严震苦笑道:“程公将我看得太重了,天王虽偶有垂询,但这般大事,又岂会听我之言即便皇后进言,怕是也难以阻止啊。”
程遐不禁喟叹道:“这可如何是好”随即对严震说:“我素与张孟孙不协,更于此番天王亲征前,出其于外,则彼若归朝,必然报复,对应时势,恐怕我难以对敌……我若失天王宠信,卿又如何”
不要以为别的大臣就没往宫里塞过人,不要以为没有旁的阉宦巴巴地凑上来逢迎我,欲图取汝而自代之。我跟你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一损俱损——所以啊,你别跟干岸上瞧着,也帮我动动脑筋,出出主意呗。
严震沉思良久,方才说道:“我有三策,不知程公是否能用。”
“卿可直言无妨。”
“其上策,程公可暂时顺从于张太傅,先当面请罪,复委曲求全,以使太傅不便遽向天王进程公的谗言。至于日后如何,因应形势,可再徐徐谋划……”
程遐当即一口回绝:“我岂能向那老贼俯首且即俯首,彼必不会害我乎中策又如何”
严震道:“程公可谋与徐公(徐光)、荀公(荀绰)等联手,一并拮抗张太傅,则太傅方归朝,不敢遽生害程公之心也。”
原本在“君子营”中,石勒谋臣、中原士人排前三位的,就是张宾、程遐和徐光,若论权势,张宾完全可以吊打那二三名,只是为了军中和睦,不便动手罢了。其后石勒定基襄国,程遐靠着献妹邀宠,又在王贡的暗中协助下主掌了情报工作,乃逐渐地接近张宾,把徐光远远甩在身后。等到除去张披,程遐之权柄一时无两,人皆依附,名位虽仍在张宾之下,论权势却隐然过之。再往后,张敬插足进来,成为程遐之亚匹。
此外,石勒灭王浚后,迫降了荀绰、裴宪等不少世家出身的文臣,原本只是想要利用他们的名望装点门面,拉拢中原地主阶层,但逐渐的以此二人为核心,也形成了一个小团体,论能量虽然不能跟程遐、张敬集团相提并论,论数量却远远超过了张宾——因为张宾孤家寡人,就不成其个集团啊。
如今张敬靠边站了,徐光渐有取而代之,重列季军之意。故此严震建议,程公你若能与徐季武冰释前嫌,再拉拢世家集团,矛头对外,一起拮抗张宾,就有可能继续压制张宾,免其成势了——起码来说,张宾不敢一回朝马上就向你报仇啊。
程遐闻言,捻须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且试言下策。”很明显,这个主意具备一定的可行性,却不能真使程子远心动——万一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再把徐季武给纵放成自家的强敌,或将得不偿失啊。
严震就问程遐:“天王之诏,已到尚书么程公可能隐而不发乎”
程遐连连摇头,说这怎么可能——“张太傅何许人也天王日望其归,如何能从中动手脚”你想按下诏书不发,让石勒等着等着,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不是开玩笑呢嘛!
第六章、唯恐不能全身
建平三年正旦日,张宾尚无音讯,孔苌倒是先逃回来了,还带来了石虎被杀的消息。石勒不禁深感哀伤,以至垂泣——终究那小子为我镇定河北、并州,屡立功勋,叔侄之间多少也还是有点儿感情的。
于是下诏,为石虎建衣冠冢,仍以王礼下葬,并且石勒亲往致祭。
旋即石勒就召孔苌入宫,商讨应对时局之策。孔苌说:“朝歌虽陷,晋人并未继续北上……”裴该建国的消息已经落实了,但具体国号还不清楚,况且说“晋人”也已经说习惯啦——“或因力尽粮蹙,或因魏郡、广平诸城守御得法,或因祖逖南归,一度陈兵于洛阳城下之故……
“然而既然裴、祖连成一气,则臣料裴该篡僭之后,为示其威,以服天下人,旬月之内,必将复发兵北犯。若其不信祖军,而遣关中军来还则罢了,若遣祖军来,则关中军可自太原、河内,两路夹击,以谋上党。若其牵绊上党之兵,不克东援,则陛下临缓急而思蘷将军,亦无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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