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是以臣的建议,当急召蘷将军东归,助守魏郡、广平,至于上党、乐平,唯望支屈六可以拼死久守了。”
石勒点头道:“卿言是也。然太傅不日将归,朕意再询太傅,或别有良谋。”
正商量着呢,突然秘书监任播求见,一进来就慌慌张张地启奏道:“方得急报,太傅、太傅……”
石勒双目猛然一瞪,喝问道:“太傅如何”
“太傅于卢奴城北遇盗贼,并所从十余骑,皆已罹难矣!”
石勒不听此言,还则罢了,才听此言,不禁大叫一声,双眼翻白,朝后便倒!
旁边儿侍立的严震赶紧上前扶住,孔苌和任播也伏地呼唤道:“陛下醒来,陛下醒来。”严震急唤医者,好在短短片刻功夫,大夫还没到,石勒便即厥去复醒,然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中山守是谁卢奴令是谁当即枭首,并诛三族!”
严震和另两名宦者努力把他扶将起来——就石勒这快五百斤(晋斤)的份量,累得三人全都是满头大汗,手脚酸软。石勒朝前一倾,伏在了案上,随即捶案大哭道:“天欲灭我赵乎何以先夺我右侯啊!”
孔苌赶紧安慰他:“此事尚须核实……”转过头去对任播说:“倘若太傅果真遇害,当即舆其尸身而归襄国,候陛下查验。”任播赶紧说:“中山守、卢奴令已收敛太傅等尸身,先期使人传报,车乘在后,不日将抵襄国。”随即就从袖中把上奏给掏出来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就算把奏表递上去,石勒也瞧不懂,这只是表示:我不是瞎说的,有奏书为凭。
石勒一跃而起:“太傅在何处朕当亲往相迎!”然后连鞋都不穿,直接就两三步跑到殿外去了。孔苌、严震等紧着追赶,奈何石勒身高脚长,迈步甚大,竟然一直追到厩中,就见石勒已然跨上了无鞍的坐骑,以手一拍马臀,便直朝宫外冲去。
厩中都是御马,既无令,孔苌等也不敢骑,只得急唤殿中将军李阳,赶紧领着人追上去护卫啊!
石勒穿着便服,也不着履,当街跑马,一口气就冲出了襄国北门。等到李阳率骑兵追上去的时候,就见石勒揪着马鬃,正在道旁转圈,一边转一边放声大哭。李阳赶紧命宿卫围拢上去,拱护天王。
就听石勒边哭边叫:“太傅在何处太傅将从何道而来啊”
李阳等人尚且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俱都不敢回答。片刻之后,孔苌终于疾驰而至,进了宿卫圈,赶紧滚鞍下马,伸手抱着石勒的大腿,劝谏道:“陛下何以如此失态啊太傅不管是生是死,都不忍见陛下如此。还是先回宫去,候尸……太傅到时,再出迎不迟。”
随即压低声音说:“臣已命任播隐秘其事,以防动摇人心。当此国家危难之际,陛下亦当保重,不宜哀痛过逾啊!”
石勒只是伏在马项上大哭,整整哭了半顿饭的时间,这才暂收悲声,揪起衣襟来擦擦眼泪鼻涕,复仰天长叹一声,说:“卿言是也,太……任播所传之奏,及朕今日出城之事,都应保密,有敢稍泄者,杀无赦!”顿了一顿,说:“且先回宫去吧。”
石勒、孔苌希望保密,但这种密怎么可能保得住啊一则奏上先入尚书,尚书再传递给中书或者秘书,所以程遐比任播更早知道消息。理论上遭逢这般大事,他都不必通过秘书传奏,理当即刻进宫,亲自向石勒禀报,只是吧……他也不清楚自己应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石勒,担心一个不慎,被石勒瞧出什么破绽来。
二则天王光着脚丫,骑马出宫甚至于出城,还能寄望于碰巧没人认得,其后李阳等率宿卫急追,护之于北门之外,通衢之上,这怎么可能瞒得过人呢
于是襄国内外,谣言纷起,除了从尚书省透出来的消息,明确张宾遇害的,还有人说晋兵即将杀至,所以天王打算弃城跑幽州去……一时间人心惶惶,孔苌命人四处搜捕,却根本捕之不尽。两日之间,光携家带口逃出城外去避难的,就不下三百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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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上,午后申时,石勒正在殿中,命任播为他阅读并讲解各方来奏。这位石天王的精神极度疲惫,只不过短短数日间,鬓边竟出现了丝缕白发,而且眼圈发黑,双颊凹陷,仿佛陡然间苍老了十多岁似的——其实石世龙本年还不到五十呢。
平素石勒听臣下念奏都极专心,有不明白的地方会及时指出,要求讲解,但今天他却斜倚着靠几,仰头注目殿外天空,半晌不言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走神儿。只是每当任播念完一篇后,石勒或者微微颔首,表示允可,或者冷哼一声,表示驳回罢了。
听奏之际,忽有宿卫军官在殿门外禀报:“启奏陛下,太傅……”
石勒闻言,仿佛瞬间活过来了似的,当即把身子一正,高声问道:“太傅……梓棺送抵襄国了么”
门外军官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是……是太傅亲身在宫门外,请求进谒陛下。”
石勒闻言一愣,随即“噌”的便蹿将起来,抬起一脚,将任播踹翻在地——“竖子,焉敢欺我!”然后又光着脚丫儿跃过几案,直接冲到殿外去了,一边儿跑还一边儿喊:“速传,速传太傅!”
任播也是又惊又喜,但被踢翻在地,半身酸软,半天挣扎不起来。他心说是中山郡和卢奴县的奏书上说太傅遇害,尸骨即将舆归襄国的呀,又不是我编的瞎话……我这一脚挨得可多冤哪!
石勒一口气冲到宫门前——好在襄国宫殿是前两年刚修的,因为地方有限,物资匮乏,所以并不怎么宽广——果见张宾张孟孙
第七章、三道防线
襄国本属广平郡,但却非郡治,而只是最北部的一座普通县城罢了,故此城池卑小,户口不繁。
广平郡在汉时为赵国和钜鹿的一部分,魏时始置,但一直从属于冀州。到了西晋,才将广平和南方的魏郡、东面的阳平郡,以及从阳平析分出来的顿丘郡从冀州割裂出去,改属司州——因为这片地区,乃是故冀州最为膏腴之地。
原本河北地区的中心城市,在魏郡郡治邺县,袁绍、曹操先后立之为都,魏朝更以之为陪都,数代经营,极为繁盛。然而“八王之乱”时,各方势力多次围绕邺城来回厮杀,导致城池残破,户口十不存一,乃至于刘演虽一度据邺,却只能屯兵于城北、曹操故离宫所在地三台。
而且邺县终究距离河南地区太近了一些,是以当日张宾才会劝说石勒杀归河北后,在邺城北面的邯郸、襄国之间建立根据地——石勒最终挑选了襄国,为其便于辐射整个冀州也。只是建基匆匆、称王称帝亦匆匆,战事无日止歇,物资并不充裕,乃不敢大肆扩建襄国城,或在附近营建新都,一切都只能暂且凑合,就此导致了城池也小,宫室及朝廷官署更为逼仄的现状。
——在原本历史上,石虎篡位后,即于邺城营建新都,而把建基之处襄国降格为陪都。
所以尚书省和宫城距离很近,程遐一得传唤即至,其间石勒和张宾都没能说上太多的话。然而即便如此,张宾亦劝谏石勒道:“老臣虽疑是程子远妄行不法,然无证据。且程子远为皇后之兄、太子之舅,若骤处刑责,恐伤东宫之心,且累及陛下。尤其军方丧败,此际不宜罢谪甚至斩杀重臣,以免朝局动荡……”
张宾是很想要趁机弄死这个老对手的,但他终究不是程遐那般没有大局观,只怀私意之辈。要知道程遐乃朝廷重臣,内外党羽众多,若在太平时节,哪怕逮着他小一点儿的过错,张宾都可以趁机劝石勒兴起大狱,不但要把程遐往死里整,还须彻底铲除其党羽,以正朝纲。问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羯赵政权可实在经不起太剧烈的动荡啦。
所以张宾奉劝石勒,对程遐网开一面——但是坚决不能再让他立朝了!
张宾此番对付程遐,就跟程遐当初对付他一样,第一步先将对方逐出都外,然后才好徐徐削其党羽。而且在张孟孙想来,凡依附程遐者,多是因势所迫,而只要程遐失宠,分分钟转投阵营——是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也。等到局面稍微稳定一些了,那时候想摘程遐的首级,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石勒虽然暴怒,倒还并没有丧失理智——这要是程遐真把张宾给弄死了,复阴谋败露,石勒非一刀将那奸贼劈为两段不可;但如今张宾逃过一劫,于程遐的阴谋又查无实据,若是骤然翦除之,他也觉得跟老婆、儿子不好交代。
由此强按怒火,冷冷地说道:“太傅几乎不能生还见朕,为河北盗贼孳生之故也。汝掌尚书省,却不能镇定地方,可知罪么”
程遐连连磕头:“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既如此,命汝出镇冀州,以平嚣乱——汝可肯么”
程子远不敢不应。固然他知道自己于此事上,手脚做得应该还算干净,即便石勒遣人调查——哪怕就派张宾去——也未必能够得着什么实据,可以定自己的罪。问题是君要臣死,还管这臣有没有犯罪吗天子本来就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存在,况且又是马上天子,石勒若真起了杀心,光举起法律条文当盾牌,管蛋用啊
此刻倘若不从石勒之意,甚至于还敢出言狡辩,石勒一怒起来,真可能直接就拔刀子,自己连跑妹子裙下求庇护都来不及……那还不如暂退一步,先出京去避避风头为好……
石勒当即一拂衣袖:“汝自归尚书拟制去。”赶紧滚吧,别让我再见着你!
程遐狼狈而出。石勒这才拍案怒骂道:“以为这小人尚有些才干,虽知怀有私意,朕方用人之际,不忍黜退,不想竟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图谋太傅!”随即对张宾承诺:“且待时局安稳了,必取此贼首级,向太傅谢罪。”
其实这也是说说罢了,他真光火的时候,确有杀程遐之意,但等这事儿彻底平息下去,终究是皇后的兄长、太子的舅父,顶多罢官,还怎么肯下杀手哪别的不说,倘若儿子因此而怨怼乃父,又怎么好
张宾及时扯开话题,说:“臣方自幽州归来,不知前线战事如何啊前闻晋人迫近朝歌,不知如今朝歌如何了”
石勒长叹一声道:“石虎为朕断后,护守朝歌,可惜未及一月,即中计而亡……”
张宾心说这石虎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暂不便细询其事,就问:“则晋人既下朝歌,可曾深入魏郡否”
石勒略略停顿了一下,突然间朝前略一俯身,凑近张宾,说:“太傅,国家之大敌,再不是晋人了。”
张宾闻言,不禁愕然:“陛下此言,臣莫明所以。”
石勒忍不住竟然笑起来了:“不出太傅所料,裴文约趁祖士稚与朕激战之际,率军归洛,已逼迫晋主下诏禅让矣。不在去岁岁末,便在今岁元旦,当已登基,唯尚不知其国号为何……”
张宾闻言,不禁惊骇,复觉嗒然若失。
裴该在羯营时,张宾与之多次恳谈,不觉得那小家伙纯在演戏,则其于司马氏之厌恶,多半是真情实感。再加上张孟孙本人也是想辅佐明主,在乱世中建功立业的,故此早就猜到了裴该不可能长久附晋,一旦兵雄势壮,必谋篡僭。只是裴该这就逼迫晋主禅位了,就时机而言,确实过早了一些啊。
在张宾原本的料想中,裴该篡僭的最合适时机,应该在两到三年以后。无论到时候晋人已大败羯赵,长驱直入襄国,还是双方长期对峙,不分胜负,裴该都不能够再等下去了。除非形势彻底扭转,羯赵获胜,进逼洛阳,否则这一历史趋势是根本扭转不了的。
那么,裴该为什么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提前迈出那最后一步呢是他利令智昏了,还是麾下将吏逼迫所致张孟孙尝试把自己放在裴该部属的立场上思索这一问题。
石勒见张宾良久不语,就问:“太傅何所思啊”
张宾轻轻叹息一声,回答道:“臣知裴文约因何急于谋篡了——是为收祖士稚也!”
石勒有点儿迷糊:“此言何意还望太傅教朕。”
张宾便道
第八章、鲜卑单于
温峤离开洛阳后,便即乘车东向青州,复请卫循放海船,送他归往平州。一到襄平,他便急忙来见刘琨,告知裴该受禅之事,刘越石不禁叹息道:
“吾少年时,曾与祖士稚约,若异日四海鼎沸,当相避于中原……不想当避者,别有他人……”
随即愤然一拍几案,说:“我本晋臣,戮力于王事十数年,又岂能易帜而从篡逆!”
他这种反应自然也在温泰真预料之中——总不可能一听说裴该称帝,便当场喜极而泣,朝南拜舞吧——温峤便即规劝道:“于此事,姨丈还当三思而后行啊。”
刘琨就问了:“卿有何言”
温峤拱手道:“甥自中原归来,深知晋威已堕,人心在华,且关中军兵强马壮,粮秣丰足,复得祖公相佐,灭羯当不为难,底定天下,亦不过数年间事耳。姨丈先守并州,复奋战于幽蓟,其于晋恩,报之亦尽,又何必逆势而行呢平州终究偏在一隅,难以摇动大局,若从华而夹击羯贼,尚有功业彪炳史策之日;若仍奉晋朔,与天下为敌,岂是立身之计啊”
刘琨道:“料丹阳王必不肯从华,可奉其进位以续晋祚,南北夹击华贼。”
温峤苦笑道:“曩昔胡羯肆虐,中原陆沉,唯裴、祖扬武河上,规复虢洛。当时胡贼之势,尚不如今日之华,建康即不敢放片舟北上;则今丹阳王虽有绍晋之志,亦唯割据坐守而已,安可指望啊且南北悬隔,势难呼应,海上舟船,又多在华人手中……”
裴该原本就判断,刘琨若还是个聪明人,没有因为屡战屡败而伤到了脑子,则就形势而言,他多半是愿意,或者说必须归从于华朝的。当然啦,世间本多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忠臣烈士,问题司马氏的权威已然堕到了谷底,还有多少人心甘情愿为其殉死呢
在原本历史上,刘琨虽然蜷屈于幽州,仍然上表劝进,请司马睿登基,自身继奉晋朔,那是因为他没有第二家势力可以投靠了。胡、羯暴虐无德还则罢了,关键与晋仇深似海——一连逮了两名晋帝,还没多久就全给弄死了——则刘琨不管从胡还是从羯,都难免背德附逆之讥。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司马邺禅位,就理论上来说,华朝乃是晋家的合法继承者,而不是篡逆者——虽说实质没啥区别啦,但传统儒家就讲个程序正确啊。好比日后明朝虽逐蒙元,却仍然自称是上继元朝正统,而不是隔过元朝去找宋朝;再比如满清虽然伐灭南明,一直追杀永历帝到缅甸,也仍然宣称入关是为了剿灭流寇,为明朝报仇。其实这就是给胜朝旧臣和士人一个台阶下罢了。
如今这个台阶就支到了刘越石的面前,那么你下还是不下呢
温峤反复规劝,刘琨最终决定,开大会大家伙儿一起商量商量吧。会上,唯刘演表明态度,希望刘琨仍奉晋朔,其他卢谌、崔悦等人,却全都倾向于归华——因为原本这班文吏就没啥节操,军覆后陆续归从于羯赵。温峤当场与刘演激辩,刘伯升论口才自然远不是温泰真的对手,没多久便即败下阵去,只得气鼓鼓地扭头不言。
刘琨尚在犹疑,说:“既然卿等愿意从华,我也不便阻卿等上进之路……即将权柄交卸,自归田园去罢了。”转过头去,便命崔悦:“道儒且为我草拟辞表吧。”
倘若他坚决不肯从华,不受诏书即可,根本没必要上辞表啊。刘越石的意思,我为群僚所拖累,只得俯首而食“华粟”,但既曾为晋臣,不便再受华禄——当华朝制下一平头百姓可也。
崔悦慌了,急忙劝说道:“羯贼且尚肆虐于幽、冀,句丽纳崔毖残党,平州实非太平土地,则若无大人,我等将如何守备啊还望大人慎思。”你好歹是一面大旗,竖在这儿,我等皆服;你若是退隐林泉,撒手不理,那平州以谁为主哪刘演他肯定会把大家伙儿全都带沟里去啊;刘群小年轻胎毛还没退呢……
刘群刘公度,乃是刘琨的次子,但为嫡长,其人天性聪敏,世情练达,深得上下爱敬。然而刘群终究年岁还轻,才刚行过冠礼没两年,即便是天纵奇才,论威望也肯定比不上刘演、温峤、崔悦等人……故此在崔悦想来,倘若仓促间以刘群为主,必致集团分裂啊,乃恳请刘琨收回成命。
刘群本人自然也出列跪拜,反复劝说。
要知道暂且不论禄位和势力,仅说爵位,刘琨于晋为广武侯,华朝却封涿县公,这终究差着一个档次哪。刘群乃是刘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倘若从华,将来必定能够继承县公之爵;而若仍奉晋朔,不过继承个侯爵罢了。最糟糕是刘琨上表推辞爵、禄,则虽勉强归华,却无职无爵可以传诸子孙……刘公度怎么可能乐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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