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苏峻既死,其部奔散,苏硕虽然奋战而透重围,却不敢再归宫城,被迫南下去投马雄了。于是王敦、邓岳合力攻克了建康城,复临宫苑,王彬、诸葛恢等见叛军星散,急忙打开大门,跪迎王敦。王敦没搭理王彬,却命将诸葛恢绑缚起来,即于门前正法。
——诸葛恢终究是司马睿的表舅,倘若事后处刑,说不定司马睿还会为他求情,还不如现在就砍了,然后死人身上的罪名,还不是想怎么安就怎么安吗
唯有苏峻之弟苏逸还苦守着石头城,所部尚有三千余众,因为地势险要,城防牢固,武昌军一时间也杀不上去。但邓岳随即用长竿挑着苏峻的人头在山下叫骂,却难免使得山上人心惶惶,苏逸拼命弹压,警告众人说:“南人恨我等切齿,若降,俱不得好死。不如固守,城中尚足月半食水,且候张、马等将军回师,必能转败为胜。”
此时裴妃和司马冲在城中,被苏逸遣人围困,隔绝内外,尚且不知苏峻已死,而建康已克的消息。但外界的喧哗之声,他们还是能够听得到的,裴氏就安慰司马冲,说:“大军四合,贼将殄灭,吾儿勿惊。”
司马冲仰着小脸问祖母:“若阿爷来时,可会杀我么”他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久经**,也不可能真的啥都不懂啊。
裴妃安慰他道:“吾侄昔日曾云:‘虎虽毒恶而不食子。’况且汝父慈厚,岂能杀汝彼若要杀汝,除非先杀了吾!”
司马冲却问:“然而昔日苏贼要害我,祖母为何欲推我去与他杀啊”
裴妃一时语塞,正在琢磨该怎么解释才好,忽然门外传报,说尚书令徐玮请求入觐。裴氏没好气地回了一声:“不见!”
可是她拒绝也没用,话音才落,徐玮就直接大步走进屋来。裴妃愠怒道:“汝等皇帝在此,岂可如此无礼!”
徐玮躬身施礼,随即低声反问道:“太妃真欲大王久居此僭主之位么”
听他口称“太妃”而不是“太皇太后”,又称司马冲为“僭主”,裴氏不禁疑惑,就问:“徐卿此言,究竟是何意啊”
徐玮这才拜倒在地,解释说:“臣本无叛华之心,被迫至此,曾劝苏贼奉太妃与吴兴王,占据建康,以迎华军,奈何苏贼不听,反迫吴兴王僭位。臣之所以不死谏,且不走者,为留此有用之身,以觇混乱之际,援救太妃与大王脱出虎口……”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裴公有书信在此,太妃一见,便知臣所言无虚了。”
裴妃还在琢磨是哪个“裴公”,难道是裴嶷千里迢迢从洛阳送来的书信不成么接过来展开一瞧,才知道原来是指的裴仁……
苏峻为了方便控制裴氏祖孙,既迫司马冲称帝,搬入宫城,当然就把裴仁等老家人都给轰走了,改以旧日晋王府的奴婢伺候。他所找的借口是:“天子当用宦者,难道将裴仁等先阉而后用不成么”但他派过来的也并非全都是婢女和宦官——王府用阉人不是惯例,但也不违制度,所以司马睿身边是有宦者的——也不在乎自己打自己的脸。
裴氏就此和裴仁等相隔绝,既担忧他们的安危,也更觉如行暗夜,彷徨无助。她是曾经想过落跑的,心说当初我连羯营都逃出来过,况乎这只拿栅栏围着的建康城呢然而当日落跑,全凭裴该之能,如今自己却势单力孤,连芸儿都不在身边,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商量,那么带着一个小孩子又该如何落跑啊跑哪儿去呢
如今见到裴仁来信,仿佛溺水之人捞着根稻草,不禁惊喜交集。裴仁的信很简略,只说徐玮可信,自己父子等不曾罹难,全靠徐玮的保护;如今已设谋脱主母、小主人于囹圄,但听徐玮安排即可。
裴妃当即注目徐玮,低声问道:“我祖孙全赖卿谋,卿有何计可使我祖孙得脱啊”
徐玮急促地回禀道:“实不相瞒,苏贼已死,苏逸实守石头,而为王……晋军团团围困。今臣已安排妥帖,于崖下系一小舟,恳请太妃、大王缒绳而下
第四十八章、信物
为了可以就近布划,方便援救裴氏,同时也逃避皇帝三不五时的催促,王贡乃请命离开洛阳,东下徐方,与建康仅仅一江之隔。
徐玮的计划早就通过裴仁等送过江来了,但只是一个设想而已,缺乏具体流程——关键是石头城何时扰乱,一切都要应机而变,不可能先详细设谋,更不可能将具体规划通报给王贡知道啊——所以王贡领人在江水祠东南方临江扎营,也已经等了半个月了,其心情自不免忐忑,寝食难安。
其实裴氏救得出来救不出来,甚至于会不会死在乱军之中,王子赐并不是非常在意。固然因此而可能招致皇帝的雷霆震怒,但天子终非昏暴之主,也知道此事难为,最终他王贡屁股上落不下太重的板子。但若设谋搭救,却在行动过程中出了漏子,导致裴氏遇害,事情就彻底难以解释了,王子赐每思至此,都会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的……
好不容易见有小舟靠岸,急忙派人前去打探,隔不多时,部下引徐玮等人来见,但却不见裴氏甚至于裴仁跟随。王贡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急忙拱手问道:“来者可是徐先生么太夫人安在啊”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盼望是裴氏自重身份,不肯遽下舟船,而要自己前去恭迎。孰料徐玮苦笑还礼道:“玮有负阁下所托——太妃坚决不肯过江,奈何”
王贡闻言,反倒大舒了一口气——是不肯过江,不是死在了江上——急忙详细打问经过。于是徐玮便将救人的过程,备悉道明,最后说裴氏和司马冲都被武昌方面的战船给接走了,裴仁父子、夫妻不忍相别,也跟随而去。
王贡心下稍定,表情反倒变得冷峻起来,轻叱一声:“徐先生以救出太夫人自效,今太夫人不见,则徐先生功难抵过,仍是朝廷罪人,尚有何言可说啊”喝令士卒,将徐玮等一行人绑缚起来。
徐玮忙道:“太夫人实有信物于我,备往洛阳,上呈天子。”
你说确实已经把裴氏给救出来了,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裴仁等都未能过江,那我怎么知道你没有扯谎呢徐玮也知难以取信华人,于是临分别时,就请裴氏赐下片言只字,好让他跟华朝方面有个交待。
王贡就问了:“是何信物搜出来我看。”
徐玮双手环抱,牢牢护着胸口——很明显那信物他给揣怀里了——连声道:“此信唯天子可看,王公慎不得启!”
王贡暗笑:你是害怕我抄走了信物,然后给你一刀,自己将信物上呈天子去冒功吧这种担心倒也不为无理,但如今你既然落到了我的手上,我若真想要,还有搜不出来的道理吗你能藏哪儿撑死也就割肉塞入体内吧,我想要把你每寸肌肤都脔割开,也不算什么烦难之事。
于是任凭徐玮苦苦哀告,他却毫无反应,士卒们乃放心搜检,果然从徐玮怀中掏出一个纸卷来,双手呈递给王贡。王贡展开来一瞧,上面只有十二个字,相互间几无关联,根本无法通读——难道说,这是什么隐语吗
便问徐玮:“此何意啊”
这个纸卷,并非裴氏临时写就的——舟船之中,逃亡路上,哪来的纸笔——原本就藏在身上,分别之际,取出来递给了徐玮,徐玮当时就已经展读过了。王贡受裴该的指点,是搞过密码、暗语的,徐玮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压根儿瞧不懂,心说多半是太妃练字的草稿,只为让天子辨识她的笔迹吧。
然而就这么几个字,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啊,退一万步说,我不但没有救人,反倒暗害了太妃,照样可以从她身上搜个纸条出来,假装是信物。他因此而恳求裴氏多赐几个字——没纸不要紧,可以撕小人的衣襟;没笔也不要紧,小人可以啮指出血,给太妃您当笔使。
然而裴妃却道:“卿但将此呈递天子,天子自知。”随即不顾而去,登上了武昌方面的战舰。
故而王贡询问徐玮,这十二个字是什么意思,徐玮苦笑道:“某亦不知,太妃但云,天子一见,必能证我清白。”
王贡本来倒也没有劫夺信物回去冒功的想法——没把裴氏接过江,何功之有啊反倒是留着徐玮,总可以证明我对于救护之事是下了心思的,未能克尽全功,也是姓徐的责任,与我无涉。他纯属好奇而已,想要瞧瞧裴氏仓促之间,究竟留下什么信物给天子。
只可惜瞧不明白……说不定真是什么隐语,我若从中作梗,隐语既上,反倒会受到天子的怀疑,也不可知。
于是将纸卷递还给徐玮,说:“汝执此物,或能脱罪,然唯天子命有司处置汝,我不便越俎代庖。”下令把徐玮的从人尽皆捆上,徐玮就不必要绑了,谅他逃不掉,可押往广陵县去,临时打造一辆槛车,送其北上。
车行辚辚,终归洛阳。这一路上王贡倒是也没有苛待徐玮,除了乘坐槛车,坐席卧草外,日常食水等供奉并不缺乏。进城之后,王贡也不归家,先往宫门请谒。
而这个时候,裴该正在和裴熊商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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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熊深受裴该的信重,乃使于禁军中任职,军衔中校,且可随意出入宫禁。
宫中使唤人,多数还是从晋室继承下来的——唯朱飞执意要继续侍奉司马邺,乃从之于公府——所有男性,自然都是宦者。裴该非常厌恶宦官制度,并且瞧着那些不男不女的家伙就恶心,然而这终究是商周以来延绵不息的旧制,而且根据他的了解,非但中国或者受中华文化影响的朝鲜、越南等国,埃及、波斯、印度等古文明,土耳其、埃塞俄比亚等古国于内宫中,亦惯用阉人。可见这是奴隶制或封建制王朝的惯例,破这个“四旧”影响不大,阻力却必不在小,得不偿失,只索罢了。
——还是需要把自己的改革“点数”逐渐积攒起来,施加于更为重要的方面啊。
因而只是命秘书作文,备言阉宦制度的残酷、无人道,然后下诏削减阉人的数量,并禁其干涉政事。即便如此,仍有不少朝臣上奏劝谏,说宫中少用阉寺,则必多用宫人,久而久之,难免阴气过盛而阳气不振。
裴该当即反驳道:“卿等以为,阉寺而有阳气乎”
因此宫中少数宦者,只备粗使洒扫,以及服侍皇后、太子、皇女——安娘也已经被接到了洛阳,因其年幼,尚未正式册封公主——罢了,裴该则于起居只用宫人,于公事只用士人。由此正常男性而得到随时进入内宫资格的,数量不在少——当时的宫掖制度本来就没有后世那么严格——裴熊也不算是特例。
裴该这一日,乃是因为拓跋头的死讯
第四十九章、伐残汉
王敦攻打建康之时,大本营设在白鹭洲,而以安全为名,将司马睿及王导等臣僚都安置在新近收复的于湖县内。裴氏祖孙先至洲上,王敦方入建康,无暇往顾,乃命其兄王含前去拜谒——当然是按照对待藩王之礼了。王含因此询问道:“即押去于湖可也,于僭主何必如此恭敬啊”
王敦笑笑说:“晋王尚未下诏废黜吴兴王,我等岂可无礼。”随即面色一沉:“吴兴王实袭东海武王(司马越)之爵,而武王于我有大恩,我又岂是辜恩负德之人啊”
——想当初司马越执政之时,欲以王敦为扬州刺史,长史潘滔对王敦的为人瞧得很清楚,就劝谏说:“今树处仲于江外,使其肆豪强之心,是见贼也。”然而司马越不听。所以说王敦之所以能够脱离北方的乱局,镇守江上,实受司马越之赐。
王含闻言,不禁蹙眉,便又问道:“若归吴兴王于湖,恐将不免于难,处仲既念东海武王之恩,何不自留之”
王敦叹息道:“我本筹谋,若晋王不可保,便拥立吴兴王,惜其年幼,尚须等待。奈何苏峻先迫其为帝,则我之谋不可行矣……然料晋王必不忍杀之。”
于是裴氏祖孙在白鹭洲歇了一宿之后,就再次登上舟船,被押送去了于湖,与司马睿相见。不少臣僚提出,应处僭主以极刑,考虑到他原本是大王您的亲生儿子,不妨罪降一等,赐死可也。
然而裴氏有言在先:“汝等欲杀冲儿,且先杀老身!”
司马睿是个忠厚老实之人,怎么肯下手杀自己的亲儿子呢——即便杀了叔母,也不能杀冲儿啊——便即于群臣前垂泪道:“是孤不德,使吴兴王陷身于贼,为苏峻所逼,罪在孤也,稚子有何见识,复有何罪啊”
随即又装模作样要从侍卫手中抢长矛来自尽,说:“卿等欲杀吴兴王,孤不忍见,不如先从东海叔父于地下吧!”
王导趁机站出来充好人,说:“吴兴王非自贼中俘获,乃自逃出,可见实无篡僭之意,不过为贼所逼,寡妇孤儿,无奈而相从也。自当免其死罪。”顿了一顿,又道:“且吴兴王实继东海王之统绪,岂可灭绝”
东海王司马越虽然名声很不好,终究是支持司马睿过江坐镇的大恩人,而且在座北人,多半都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又怎么能以篡僭这般泼天罪名来处置他的后人呢按律是必定要除藩的呀!再者说了,废了吴兴王,吴兴太妃又怎么办她可是洛阳那位的姑母啊,而且据说姑侄两人感情还很好……
虽然一力撺掇司马睿践位称帝,绍继晋祚,但在座官僚也都存着狡兔三窟之心,是不敢把事情给做绝了的。
于是最终决定,以司马冲行为不检为由,废为庶人,别以西阳王司马羕次子司马充承袭吴兴王爵。
——西阳在豫州弋阳郡,故而司马羕早早就渡江归藩了,华朝建立后,被降封为西阳侯;其世子司马播亦从,但次子司马充却出仕建康,仍旧留在江东。
然而裴氏表态,我只要冲儿,不认这个什么司马充,就此于吴兴王府中别辟一院,让她继续抚育司马冲,教书习字。司马充每常往问起居,裴氏却始终不见。
这也是后话了,且说石头城被围两个月后,传来马雄、**、管商等尽皆覆灭的消息,苏逸乃不能守,城破被杀。随即苏硕亦被俘虏后押赴建康,斩首于市,建康百姓分割其肉,顷刻便尽。司马睿这才从于湖启程,返归已然近乎一片废墟的建康城。
王敦立此大功,自然复荷重赏,他趁机排除王导等人的意见,命冠军将军赵胤率五千兵马留守建康,邓岳领三千军驻守石头。
王处仲本来想在建康多留些时日,以巩固城防与自家权势的,可惜席不暇暖,便得到消息,说汉中军出沔水攻打荆襄,王廙和司马承俱不能御,于是被迫匆匆率领舟师,西归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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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军东进,这个计划其实早就定下了。
杨虎痛恨王廙,乃反复向陶侃请命,一等巴氐退去,汉中无警,便当逆沔水而出,去取魏兴。对此陶瞻也说:“故汉之时,魏兴、上庸、新城本属汉中,其后魏、蜀相争,孟达以三郡降魏,遂使分裂。三郡北凭南山,东接荆山,自山地而入平,得之乃可威胁荆襄,失之而使汉中天险不完——势当取之。”
因此陶侃承诺,等打败了巴氐后,稍稍休整一段时间,便当挥师向东。可是这边儿正要动手呢,忽然传来朝命,说苏峻方造乱于东,此时不宜东出威胁王敦的后路。杨虎等对此纷纷表示难以理解,陶侃笑着解释说:“此朝廷欲抚安南人之心也。”
一直等到裴氏脱难的消息传到洛阳,就此也得知了苏峻已死的消息,明白东南的乱事不日将解,于是朝命将幽囚已久的苏峻次子苏孝明正典刑,同时遣快马前往汉中,通知解除禁令。陶侃乃命以杨虎为先锋,毛宝率后军,发兵七千往攻魏兴;同时司州方面,驻守上洛的天武军,也派出刘遐率一旅之师南下策应。
华军来势汹汹,王廙则惊骇莫名。那边王敦才刚返回武昌,就听说了司马承在南乡为刘遐所破,而王廙调集江陵附近的兵马,并请湘州军来援,才刚抵达新城而已——魏兴、上庸,已尽为华人夺取。王敦便欲发兵往救,钱凤却说:
“陶侃此来,为夺三郡也,以地势论,三郡合归汉中,为敌所必取者。我方东征破贼,士卒疲惫,喘息未定,实不宜遽当华寇之锋芒。以臣之见,可发兵助谯王(司马承)守襄阳,命令弟世将(王廙)退兵至荆山。若华人得三郡即止,则以今日之势,只能予之;若其不止,方可复谋遏阻其势。”
王敦无奈之下,也只得信用钱凤之言,只可惜消息迟到了一步,杨虎、毛宝已经在筑水上大破荆湘联军,王廙率先弃军而逃,全靠湘州刺史应詹苦战断后,才避免了全军覆灭的噩运。随即华军便又逼退应詹,夺取了新城郡,倒是就此而止,不再继续向荆襄腹地挺进了。
只是朝廷并未将三郡划归汉中,而仍旧置为荆州,任命裴开为荆州刺史,刘遐、杨虎领兵镇守——趁机将杨虎调离了汉中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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