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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至于挑拨离间云云,其实张宾确实也有这层意思。徐光程遐在中原士人中受宠信的程度都仅次于张宾,同僚之间互别苗头,争抢第一,本乃题中应有之意;但张宾始终觉得那俩家伙夸夸其谈,言过其实,所以不动声色地暗中打压,不希望石勒太过倚重他们。裴该即便当不成副督,观石勒的言行,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必然能在君子营中占据一席之地,张宾雅不愿裴该跟那二位走得太近,受到他们太大的影响。

    但他正不必撇清,说自己并无挑拨之意,也无意将这种挑拨举动做得太过明显深入,他知道即便裴该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那根刺终究是埋下了,自己只要静等刺上开花即可。




第十四章、形胜之国
    对于徐光程遐二人,张宾也就稍稍种下点儿刺而已,随即便举起碗来敬酒,主动揭过了这一篇,然后又再提起新的话题:听说裴郎与明公约定三事,说降石不降汉,可有此事么?

    裴该点一点头,回答道:确有其事。

    张宾笑问:明公为汉廷大将,受天子器重,倚为干城,石和刘,究竟有什么分别么?何来降石不降汉之说呢?

    裴该略一思索,就举例反问道:坐拥十万大军,出征不禀明目的地,凯旋也不交卸兵权,又怎么能说石就是汉呢?想当年曹操自称汉臣,袁绍也是汉臣,官渡对峙经年;刘备汉之宗亲,孙权也不敢自外于汉,却擒杀关羽,献首许昌——与今日之势,何其相似乃耳?

    张宾的笑容略略收敛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裴郎以为,今日之势,可能会出一个曹操?

    裴该一撇嘴:袁绍刘备孙权也不少啊。

    张宾的笑容变得有点儿冷:裴郎是希望汉国君臣相斗,晋室便有机会恢复河山了吧?

    裴该略略眯眼,紧盯着张宾的双瞳——那两道目光虽然可怕,但若一味逃避,只能被对方看轻喽——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希望春日无尽,严冬不至,但天时是不会因为我的期待而改变的——时局亦如此。能够改天换地的,不会是我一介书生。

    张宾将身体朝后微仰,笑容重又和煦起来:我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有改天换地的志向,假以时日,时局自然会因之而转变。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双眉一轩,怒视裴该,疾言厉色地喝问道:裴郎归附明公,是暂时栖身,还想找机会逃跑吧?!

    裴该继续凝视着张宾,毫无惧色地回答道:诚如尊言。竟然直接承认了!

    此举大出张宾意料之外,他倒不禁愣了一下,想不好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裴该暗中舒了一口气——若不作惊人之语,我就始终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这回好了,先手被我抢着啦。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稳坐钓鱼台,缓缓地端起碗来喝酒。

    张宾愣了也不过几息而已,便再继续喝问:裴郎这么做,不是在欺骗明公么?

    裴该摇摇头:我为救姑母而降,已经对石将军说得很清楚了,怎能说是欺骗呢?

    但并没有明言还想逃跑!

    君择其臣,臣亦择其君,合则留,不合则去,有什么奇怪的吗?裴该从酒碗上方透出目光来,盯着张宾的表情,唇边露出些微笑意,假若说,张先生您一时看错,最终发现所仕非主,难道还会继续竭尽忠悃,而不会逃跑么?

    张宾歪过头来,假意想了一想,趁机把表情和缓了下来:如此说来,裴郎是仍然不了解和相信明公了。

    裴该开始反击:石将军有何好处,正要向张先生请教。张先生中国士人,想必是读过圣贤之书的,左氏明尊王攘夷之义,孔子也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究竟是为了什么,张先生竟然弃父母之邦祖宗坟墓,礼仪之大服章之美,而偏要去追从一个胡人呢?!

    张宾毫无心理准备,被他这么一喝问,竟然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好在他终究是当世少有的智谋之士,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反驳道:孔子也说过:‘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胡与夏,都是人啊,本质上并无不同,关键是否接受圣人之教,中华服章。如今司马氏倒行逆施,残躏黎民,所作所为,休说夷狄了,简直等同于禽兽,正所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等岂能再奉之为主呢?明公则不同,虽然不文,却有廓清天下之志,也有扫荡宇内之才,我等正应使其中国之,方不负圣人之教和满腔抱负!

    虽然一大套话,貌似逻辑自恰,但气势上无形中却比方才要衰弱得多了,就仿佛裴该一矛刺过来,他没有还击之力,只好暂且以盾遮挡而已。

    裴该的笑容渐趋得意:如此说来,张先生是想做叔孙通,引导石将军为刘季了?

    张宾急忙摆手:岂敢自比叔孙?而汉天子见在,石将军如何能为刘季?

    然比石将军为哪位古人?哦,石将军战功彪炳,攻无不取,应该是淮阴侯了要么黥布彭越?言下之意,那几位都不得好死啊!

    张宾只好见招拆招,回答说:愿使明公为绛侯也。绛侯就是周勃,乃是出将入相的典范——他本身就是著名的猛将,后来又入朝做了汉相——用来比拟石勒可能的未来,倒是非常合衬。

    可是裴该又把话给绕回去了:绛侯何曾独领大军,长久游离于本营之外?

    张宾多少有点儿尴尬,感觉一着错失,竟然被对方牵着鼻子大兜圈子。要知道这年月普通士人之间逞才辩论,光讲大道理而不涉及实际事务的,机会并不是太多——高品士人便不同了,如王衍之辈惯于清谈,越是云山雾罩不着调,越显得高深莫测学识渊博,但张宾根本就不是那路人——裴该上一世可是经常在互联网上跟人打笔仗的,取胜的诀窍就是掌控辩论节奏,以虚打实,连续拋出未必跟主题真有联系的反问,争取把对方给彻底绕晕喽

    换言之,讲论实务裴该肯定不是张宾的对手,可是说起谈虚和诡辩来,若是不考虑身份高低,能够平等交流,他都未必会在王衍面前败阵,起码可以腆着脸自我宣布胜利——这七成是靠的后世经验,三成属于这具新身体的家学渊源,因为裴頠本人绍继正始之音,就是谈玄的高手,答辩参数那也是点满了的。

    张宾只好继续喝酒,借机会岔开话头,拉回到正道儿上去——他终究比裴该年长,又以大辈儿自居,占着可以随时转换话题的便宜——若我等真能导明公为中国人,裴郎可愿诚心辅佐,以成不世之业?

    裴该也不摇头,却连说了三个难字——难,难,难。我看石将军专心灭晋,南北游走,仍如胡人牧马一般,哪里象个中国人?又如何成就大业?刘季有巴蜀关中为其根基,光武先收河北,曹操地跨兖豫,古来游荡不定之军或可催敌于一时,却断无兴国立业之能。

    张宾辩解说:只为洛阳未下,晋祚未灭,暴政不息,无奈只得游走而已。晋兵分散各州郡,若不逐一摧破,又如何合围洛阳?只待灭晋之后,便可据地便可守土安民,恢复太平。随即将身体略略前倾,问道:据裴郎看来,何处可为明公的根基所在?

    石勒确实一直在找一处合适的根据地。他初起兵是跟随汲桑依附赵魏间的公师藩,后来战败逃回老家上党,才投靠了刘元海。可是上党距离汉都平阳实在太近了,那地方根本发展不起来,所以才趁着受命伐晋的机会,纵横河南地区,寻找新的落脚点。他也曾一度南下,谋据江汉,但是失败了——张宾当时就极言不可,你带着的都是北方人,怎么可能在南方混出什么结果来?

    因此当初裴该说他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蹿,势难长久——似此无根据无后方,一旦遭受挫败,恐怕会一溃千里,再难复合啊——石勒才会那么在意,赶紧取出地图来请裴该指点形胜之地,差点儿让裴该一如意砸脑袋上。张宾当然也曾经多次劝说石勒寻找一个合适的稳固的后方根据地,可以保证户口兵源和粮秣,以防被别人——比方说刘曜王弥,甚至于汉主刘聪——给卡住脖子,只是暂且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罢了。

    有些地区在当地环境上就不符合建基的条件——比方说江汉平原——有些地区符合是符合了,但周边势力太过复杂,还没有合适的楔入时机。

    所以裴该突然间提到这个问题,张宾当即感起兴趣来了,虽然他不认为裴该一小年轻能够说出什么道道儿来,但这个问题他熟啊,考虑了很多遍了,应该可以抢回谈话的主导权来。于是故意诚恳地询问裴该:据裴郎看来,何处可为明公的根基?

    裴该心说这你真是问着了——话说我要在这事儿上没有丝毫主见,能主动把话头给扯过来吗?当下淡淡一笑道:方才提到过刘季光武和曹操。刘季建基西陲,但如今晋室仍然占有长安,李氏(李雄)又据巴蜀,难以遽灭,况且不破洛阳,终究西道不通。曹操虽然以此许昌为都,奉天子以讨不臣说着话伸手朝地上一指——然终受袁氏之逼,待灭袁后,即据邺城为其根据——可见此二处或不能遽得,或不能久守。光武自河北起家,成就王业,此与曹操略同,在我看来,最为稳妥。故此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也,依山凭险,是真正形胜之国,可择此二邑而都之。

    张宾听了此言,大感惊异,不禁对裴该刮目相看——这小伙子竟然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十五章、谄媚小人
    裴该建议石勒设谋夺取冀州,然后选择邯郸襄国一带建立根据地,张宾闻言,不禁大吃一惊,眼珠子当场就瞪起来了。裴该瞥见他这般神态,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不禁心说:你是想感叹英雄所见略同吧?那是当然的,本来最后那句话,基本上就是史书所载你对石勒进言的翻版哪!要没有这点儿穿越金手指,我一后世小公务员,再加上此生的世家孺子,怎么可能分析天下大势,指点能够建立基业的形胜之地?

    耳听得张宾追问道:然而王弥以青徐为根据,颇具威胁。再加王彭祖(王浚)在蓟,刘越石(刘琨)在并,皆为晋臣,倘若联合起来,西北两路夹击,唯恐赵都难以守备啊,如之奈何?

    裴该心说这问题我可回答不了你们应该是趁着西晋覆灭,人心混乱,王浚和刘琨又不大和睦的机会,先兼并王弥,然后占据河北,再夺取幽并青徐,建立后赵政权的。但这都是后话,跟如今的形势也未必全然相同,在这具躯体残留的记忆当中,根本对东方的形势一头雾水——旧裴该终究只是个胸无大志的公子哥儿罢了——我没法给你详细分析。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藏拙,还能够假装莫测高深地藏拙。

    此事便要仰仗张先生为石将军谋划了。当年诸葛亮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但《隆中对于夺取荆襄之策,同样付之阙如我只是给你亮个远景规划,具体步骤近期目标,这不是我应该考虑的——况我与石将军有约在先,为其谋身固势,保一族之平安,但不献策伐晋——王彭祖刘越石皆晋之大臣,我又岂能背誓而图之?

    张宾皱了一下眉头:大军明日一早便要开拔,前攻洛阳,裴郎果然不愿随行么?

    裴该轻轻摇头:有言在先。

    既然如此,张宾轻轻叹了一口气,裴郎只得在此许昌城内,静候大军凯旋了——我会留下简至繁,供应若有所缺,向他索取便是。

    裴该拱一拱手:多承张先生关照。

    张宾突然间又朝前一探身体:裴郎可肯担任留守,负责许昌的防务,以及百姓安置呢?

    裴该说张先生你说笑了——石将军暂以许昌为本营,必留大将镇守,裴某何由置喙?况且我只应承辅佐石将军而已,也不愿辅佐其部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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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宾裴该两人交谈良久,但各自碗里的酒都还没能喝完一半儿,所摆的吃食基本没动——因为心思都不在吃喝上。最终张宾以事务繁冗,还有很多没处理完为理由告辞,领着那名老军离开了。芸儿阖上院门,裴该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上全都是冷汗,清风徐来,虽然已是初夏,却竟然生出了一丝透骨的寒意来。

    张宾这家伙,真是不好对付啊!不过看这情形,自己终究未落下风,没让他讨着什么好去,起码算是打了个平手。

    一回头,却见裴氏正在正房门口,倚门而立,看见裴该瞥眼过来,当即招招手。裴该赶紧拱着双手,小碎步趋近,口称:姑母康健,有何教诲?

    很明显裴氏刚才在房中支楞着耳朵,偷听裴该和张宾的谈话,应该是听到了片言只语的,就见她面色微沉,告诫裴该说:我等今虽无奈之下,暂时寄身胡营,然文约切不可为石勒等人设谋,以危朝廷社稷!

    裴该赶紧答应:适才不过大言敷衍张孟孙而已,姑母放心,侄儿当效徐庶进曹营

    裴氏疑惑地望着他:此为何意?

    裴该心说对了,这也是《三国演义上的内容,于是尝试着解释说:昔徐庶先从刘备,后为曹兵所俘,被迫降曹,然其终身不为曹操设一谋——是之谓也。

    裴氏点点头:但愿汝心,正如汝之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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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张宾辞别了裴该之后,就去拜见石勒。石勒早知道他去找裴该了,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张宾说了:此子降意未坚,仍想逃亡,但据他所言,合则留,不合则去,若明公能动其心志,则去意必息也。

    石勒说这不是想当然之事嘛,张先生你去跟他聊了老半天,就得出这么一个结果来么?

    张宾说不是啊,我主要是探查一下裴该的志向和才能。

    石勒问他考察的结果如何,张宾想了一想,回复道:恭喜明公,得一利锥,若能置于囊中,必然脱颖而出——绝不可放他离去!

    石勒没什么学问,听了这话一头的雾水,说张先生你又开始掉书袋了——这啥意思啊?

    张宾说好吧,那我大致给你讲一下有个名叫毛遂的古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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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晨日出之时,石勒亲率大军离开许昌北门,浩浩荡荡向洛阳方向进发。他任命大将支屈六为留守,并且派程遐辅佐支屈六,负责民政事务——至于徐光等人则和张宾一起随军远行,随时以备顾问。

    留守各将吏都到城门去欢送,程遐颇有文采,临别之际善颂善祷,滔滔不绝,只可惜言辞太过古雅,石勒基本上有听没有懂,只好斜眼偷瞧张宾的眼色,来决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示赞赏。至于胡人支屈六就简单了,一咧大嘴,一抱双拳,声如洪钟:祝愿明公此去旗开得胜,第一个攻进洛阳城,亲手活捉晋皇帝,夺得头功!

    裴该也被迫参与,但他却只把双手交叉在腹前,略略垂着脑袋,面沉似水,一言不发。没想到石勒最终还是把目光移过来了,一手牵着坐骑,一手提着鞭子,迈近一步,问他:裴郎,我即将远行,难道卿便没有片言只字相赠吗?

    裴该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心说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已经答允降顺于他——即便并非真心——那表面文章终究还是需要做一做的。于是一拱手:石将军

    石勒一扬鞭子,打断了他的话:卿既已归附于我,份属君臣,为何还称呼得如此生疏呢?

    裴该没有办法,只好顿一顿,重新组织语言,然后声量不高不低地说道:唯愿主公平安归来。你是去打洛阳,伐晋室的,我不能跟支屈六他们似的为你得胜而祈祷,但祝福你活着回来,应该问题不大吧。

    话才出口,就见石勒微微一愣,随即两道浓浓的眉毛就弯起来了,鼻头一皱,竟然喜上眉梢。裴该还在迷糊,石勒右手撇开鞭子——还好是挂在手腕上的,不会掉——朝前一探,一把就攥住了裴该的手腕,随即连声说:裴郎且安居,且安居,待我归来,再与卿倾心相谈吧!

    裴该心说至于的嘛,程遐骈四骊六一大篇,你连嘴角都未见抽动一下,我只是祝你平安,你就能那么高兴?眼见石勒翻身上马,率领大军去了,他斜眼扫视众人——既包括跟自己一起送行的,也包括尚未远离的从征将吏,就见大部分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有茫然不解的,有撇嘴冷笑的,有若有所思的,也有的脸上分别写满了羡慕嫉妒恨

    裴该完全摸不着头脑,心说难道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石勒对我的态度太过热情,为平生所仅见,所以大家伙儿才会吃惊?一直等到人群散去,他遛遛跶跶都快返回寄住的院落了,这才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禁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我靠,还真说错话了!这下子丢脸丢大发啦,也无怪那些人的表情如此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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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跃马而前,张宾徐光等虽是文士,却也都骑着马,跟随在后——胡军中本多骑兵,又惯于长途奔袭,是不可能跟王衍之流似的,行军时乘坐着马车甚至是牛车,还动不动就要歇脚,每日以拖慢行军速度为必备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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