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主母……不,辛姑娘瞧好罢!”钟昧像个玩架的市井泼皮,扭了扭脖子,卷起袖子,怒目圆睁地往儒生群冲去。
“兄弟们!为姑娘‘开路’!”
一声威咤,百十个黑衣影卫若鬼魅闪现。他们都是江离留下的天枢台精兵,面对一群空有吼得嗓门大的儒生,才是真正的狼入羊群。
“怎么!妖女还敢动手祖宗规矩都反了么!妇道人家休得猖狂!”
“狂得就是我家姑娘,怎地让开!给我家主母……不,我家姑娘让路!”
儒生和影卫们混乱成一团。虽然数量上,儒生占绝对优势,但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像小鸡仔般,被影卫们顷刻赶到一旁,加之影卫亮出匕首刀鞘,拦下往前冲的愣头青。
影卫们并未动真格,只是拦人。以身躯和刀鞘形成栅栏,将书生们圈在路两旁。
不到半会,场中就清理出一条路来。
干干净净,敞敞亮亮。从辛府一直通向了宫门。
路的两端,一头是巍巍宫阙,晨光洒金;一头是辛夷一人,风华无双。
“请姑娘放心走!途中绝不会有半个苍蝇混进来!”钟昧连同天枢台影卫,一边拦着儒生,一边气势如虹地向辛夷道。
“多谢。”辛夷颔首。绣鞋落地,踏出了辛府,向朱雀门走去。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稳,没有乘轿没有车马,绣鞋就这么踏过长安城,踏在这片热血江山上。
她目不斜视,无论两边儒生叫嚣多难听,多猖狂,她连脖子都没扭下,只是坚毅地凝着尽头的宫门。
一步,两步,三步……
十步,百步,千步……
胭脂裙迤逦,珠翠环佩响,下颌微抬,脊梁挺直。辛夷像个胜者般,穿过浪潮般的儒生们,穿过两旁不停的恶叱,将这座长安的肮脏与虚伪都踩在了脚下。
放佛她不是被声讨的罪大恶极者,而是手执审判之剑的上位者。前时还处于绝对优势的儒生,反而成了渺小的蝼蚁。
虽然数量众多,却只能抬头,仰望天空和日光。
这是一幕奇怪的场景。
街旁恶言毒语如云,路中女子一人傲立。在影卫为她清的通道上,平静而高傲地向临近的大明宫,亮出了手中无形的剑。
终于,辛夷走到了朱雀门。过了此门,便是皇城,三省六部官署所在,过承天门,再入宫城,天子起居之地。
至此,进入大明宫。
当辛夷伫立在朱雀门前时,整个现场都安静下来。儒生们润了润冒火的嗓子,紧张又忿忿地,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比辛夷还在意。
学而优则仕。天下读书人都垂涎的宫门,乃是登堂入室,封王拜相的龙门,寒窗十年却不一定能踏入,平生能朝见圣颜者万万分之一。
然而此刻,一个女子,没有帝召,甚至连引路的宫侍都无,就这么如踏入自家后院,就要进入天子宫阙。
儒生们咽了咽口水,眸底泛出嫉妒艳羡愤慨,复杂的情绪砸得他们说不出话,只管饿狼般死死盯着辛夷,盯着她的绣鞋,跨入这宫门。
死寂。朱雀门前死寂。
死寂。长安城也死寂。
死寂。天下都在这一刻陷入死寂,暗中无数双眼睛都关注着这一处。
万众瞩目,屏息凝视。辛夷的脸上依旧风平浪静,她看向守卫宫门的金吾卫,后者们也盯着她,不甘地涨紫了脸。
金吾卫们当然认得辛夷。但守关的将军都选择了眼瞎,朱雀门紧闭,禁廷禁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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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三章 登堂
当承天门和朱雀门在身后轰隆关上,长安城的吵闹顷刻隔绝,禁廷之内的肃穆扑面而来,门里门外,竟成了两个世界。
来往的宫眷官吏看见辛夷,有忿忿地飞个白眼,有还算客气地行个礼,也有如门外儒生般,立马兴致上头叫骂开的。
然而辛夷只淡淡地移开视线,她的目的是麟德殿的大朝,沿途的小虾米,还不足以让她分心。
日头渐中天,时间不多了,王俭的弹劾折子已递上,砧上之鱼已临生死关。
辛夷攥了攥令牌,回忆着屡次进宫,被宫侍引领的路线,穿过太极宫,入丹凤门,至大明宫,向大朝麟德殿走去。
而此刻,麟德殿。
金銮座上坐着赵王李景霈,他支着额角,懒散地倚着,目光只往王俭瞥,似乎听凭后者做主,他不过是撑面子的。
文武百官分列两旁,黑压压望不到头。打头站着王俭,还有陇西李的家主李圭,二人正呈上折子,一唱一和地进谏。
“赵王殿下,辛夷不知使了什么妖术,迷了皇上的眼,赐下内廷行走之权。一不合祖宗礼法,二不合三纲五常!辛氏罪大恶极,理应斩首!”王俭气势汹汹地道。
陇西李的家主李圭也上前一步,正色道:“赵王殿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算不论辛氏平民卑贱,就凭她一介妇道人家,怎可受赏官权将我大魏万万千儒生,官吏,仕子又置于何地女人读了些书,会作诗,已是破格,怎还能涉政,坏了祖宗规矩!”
“臣附议!大明宫岂能有女子踏入!”文武百官都忿忿不慨地附议。
李景霈打了个哈欠:“可圣旨是父皇下的,本王有什么法子”
“殿下三思!”王俭一声冷笑,“皇上今年来龙体欠安,许是昏了脑子,总是做出悖逆的圣裁。殿下匡扶圣意,也是维护吾皇名声,总不至于任凭皇上百年之后,载入史册,多笔‘数典忘祖,昏庸无道’的罪名罢!”
李赫缩在后宫,面对自家侄儿,王俭说话也没了顾忌,哪怕诸臣都变了脸色,他也胜券在握地看向李圭。
“李圭李大人,汝以为如何”
陇西李的家主李圭皱了皱眉头,低语道:“王俭,你别太得意。我陇西李此次附议你王家,只是维护大魏祖训,并不是与你王家同流合污。陇西李和皇室最亲,守护传统祖制,自然义不容辞。”
“老夫知道。你陇西李心里也没瞧上王家。”王俭不在意地摆手,“但至少这一次,你我目的相同,联手是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至于以后,敌人还是盟友,再论也不迟。”
“目的相同,一次同盟!老夫允了!不过你记住,五姓七望要叛,陇西李定是最后一个!”李圭冷冷地移开视线,向李景霈跪下。
“我陇西李附议!维护祖宗纲常,妖女辛氏当斩!”
“正纲常!斩辛氏!”王俭连同百官纷纷跪下,请旨声震彻大殿。
“准奏。”李景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竖起根指尖,若砍头的铡刀,哐当声落下——
“谁准了本姑娘不准!”
忽的,一声娇叱,麟德殿的大门轰轰打开。辛夷踏着一爿日光,踏入了殿中。
嘶一声。群臣皆倒吸了口凉气,然后所有的目光都凝住了辛夷的鞋。
一双绣鞋。大魏开国百年,还从来没有一双绣鞋,在没有帝王召的情况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踏入麟德殿。
再当抬头看着辛夷的云鬟红裙,群臣只觉得异常扎眼,哪怕没有个人恩怨,愤恨与阴沉都乍然在殿内积聚。
空气顿时压抑到可怖。
诸如“妖女”“礼崩乐坏”“不守妇道”的咒骂低低响起,如嗡嗡的百来只苍蝇,在殿内扑棱,教人头昏脑大。
然而辛夷依旧眼珠子都不转下,从容来到殿中,向李景霈一福,然后直直地看向王俭,一字一顿,重复了刚进门的话。
“本姑娘不准。”
“笑话。”王俭和李圭同时从朝天的鼻孔里挤出丝冷笑。李景霈眯了眯眼,没开口。但文武百官直接被这句说得理直气壮的“不准”,给炸开了锅。
第三百九十四章 魔音
“相夫教子”辛夷玩味着这四个字,猛地绣鞋一踱金砖地,一声闷响,唬得满朝笑声一滞。
“不错。妇道之本,是相夫教子。”辛夷承了李圭的话,在王俭和百官面露不解时,她又兀地转了回来,“但治国平天下之权,女人家操得一大半!”
“治国平天下,自齐家始!女子教子循规蹈矩。童而习焉,长而行焉。君子肇源于孩提之时。故相夫教子,职任重大!以太姜,太妊,太姒,皆极贤德,母仪天下。是以相夫教子,为治国治天下的基本,庶几名副其实(注1)!”
一番论断,掷地有声。整个麟德殿的地面都放佛震颤。
辛夷先顺着李圭的毛,承认妇道之本,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将相夫教子抬到天下之本的高度,直接给李圭扔了回去。
这一扔,还不轻。
李圭的笑乍然僵硬,眸底戾气一闪,怒喝道:“巧舌如簧!强词夺理!相夫教子怎能是天下之本!儒生寒窗十年,于家中,有父教,于塾庠,有夫子,至于四门太学,有博士助教,都是明理致知之源!女子所谓相夫教子,不过是教导些不要淘气,会听话识人罢了。”
“这就是大人理解的相夫教子非也!”辛夷猛地打断李圭话头,眸色雪亮,不卑不亢,扫视了圈气得脸红的朝臣,傲然一笑。
“世有贤母,方有贤子!今欲昌明因果之事理,及其实行之方法,必先从事于家,而家,又须以女为主!如周之三太,皆女中之圣人,实开周家王业之基!(注2)须知天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家有善教,则所生儿女皆贤善!家有贤子,则国有贤才。穷则自淑,化及乡邑。达则兼善,普益斯民(注3)!”
辛夷大气不歇,小脸都说得有些发红,一字一顿,如惊雷炸响,将满朝文武的脸炸得渐渐苍白,将整个压抑的大殿,炸出一股豪气冲天去。
也将这金戈铁马的天下,炸出浩浩胭脂血色。
不输英雄,巾帼何如!
李圭噎住。腮帮子鼓了几下,又气又急,于是愈发忘了说什么,只得竖起指尖,颤抖地指着辛夷,怒极“妖女,果真是妖女”。
“就算相夫教子为天下之本,行此职的女子居功至伟,也可踏足前朝。但汝乃一介平民,犯了尊卑贵贱,亦是死罪难逃,容不得狡辩。”
恰这时,王俭走出来,阴骘的眸子像秃鹫般,恶狠狠地盯着辛夷。
“尊卑王大人您和我论尊卑”辛夷笑得愈灿烂,自然瞧得王俭火气直往脑门冲。
“王大人确信要和我论尊卑”辛夷上前一步,笑得露出圈碎米牙,那是一种清艳的狡黠,一种“不怀好意”。
王俭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捅了马蜂窝,然而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辛夷的唇瓣已然开启。
“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此若言之谓也(注4)。”
“所谓贤人君子者,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此则君子之所宜有,而非其所以为君子者也。所谓小人者,非必贫贱冻馁辱阨穷之谓也,此则小人之所宜处,而非其所以为小人者也(注5)。”
“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注6)。”
……
辛夷的唇瓣像连珠炮般,没半刻停歇,无数次把王俭“荒唐……”的话头堵在喉咙里,然后她只管一句句诵下去。
从四书,到五经,从先贤,到今才。数十句论断被辛夷一句接一句扔出,像把一个个雷炮炸在殿中,噼里啪啦,地动山摇。
群臣开始还唇瓣翕合,似乎想反驳什么,可后来发现,根本就没有接口的间隙,话头一次次咽下去,直到把自己憋得胸口痛。
“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以度量衡断之。治世则不然,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以度量断之,其杀戮人者不怨也,其赏赐人者不德也(注7)。”
“以法制行之,如天地之无私也,是以官无私论,士无私议,民无私说,皆虚其匈以听于上(注8)。”
……
一句又一句。辛夷不喝一口水,不歇半口气。若说经史子集是一箱子,此刻的辛夷,就像把箱子全部提起来,底朝天哗啦啦往下泄。
整个大殿都是女子的背经声。
魔音绕梁——绕梁——绕梁——
王俭的阴骘脸直接变成了“痛苦”。李圭的愤慨眉直接蹙成了“头疼”。群臣正气如虹的“妖女狂妄”,最后就剩下了一个念头。
“……辛姑娘你歇歇……”
连金銮座上的李景霈也抚着额头,竭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然而辛夷还面不改色地念下去。
“人皆可以为尧舜。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日举百钧,则为
第三百九十五章 崔偷
王俭呆呆地仰头看着辛夷,李圭愣着,群臣傻着,李景霈是唯一留得清醒的,却也忙唤了小太监拿来象牙鹅毛掏耳朵,来不及管辛夷。
辛夷唇角一勾。绚烂的笑蔓延开,点亮了她眼角灼灼的火光,将她整个人都霎时笼罩在片异彩中。
“既然大人无异议。那这个东西,大人也就不需要了罢。”
辛夷伸出手,从木鸡一般的王俭手中拿过“处斩辛氏”的奏折,然后抵着梁柱子,把折子卷了卷,簪进了脑后的发髻中。
以奏折为钗,簪发为髻。
“告辞。”辛夷向李景霈一拜,向满朝文武一礼,向王俭和李圭一福,转身走出了麟德殿。
殿门轰轰打开,高升的日光哗啦声淌进来,将她背影浸在一片华光潋滟中。
背梁挺直,下颌微抬,女子的绣鞋踏得坚毅如山,凤眸噙着的光,比满城日光还明耀几分,越过百官,跨过殿堂,踏过这王业巅峰的战场。
而她脑后奏折为钗,刺得所有官吏眼眸剧痛。
象征着男人权利的奏折,象征着仕子荣耀的奏折,居然被一个女人当做饰品,拿来簪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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