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武愚的脸色忽的郑重起来。一股浩然之气从他身上迸发,光风霁月,辉辉煌煌,仰之若高山之巅,望之似山河之瀚,令人不禁俯身长揖,尊一声师者千秋。
辛夷但觉心底火热,似有山川在胸间激荡,沟壑平,千金酒,一声长啸欲劈开这乱世。
“学生辛夷,谨受教。”辛夷按捺住心绪,叠手行礼,弯腰几乎碰到膝盖,用读书人的大礼,表达了对眼前这位夫子的尊敬。
“但汝记好了:若你有朝一日,能到达某个巅峰,莫忘治国平天下。”
莫忘治国平天下。最后半句,掷地有声。
争名夺利可,逐鹿九州可,但最后的最后,不要忘了读书人的初心:欲平天下,舍我其谁。
辛夷忽的想起,当年,辛周氏也说过:不要忘了棋局终点是家国。或许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更多
第四百一十七章 午门
长生递出卷策的手一抖,本能地缩了回来,可只是瞬间,又递了出去——
因为同时,他感到怀里秘藏的雁钗,硌得他生疼。
那是一枝雁钗。金风玉露,大雁成双,那是一对雁钗中的一枝,放佛是遗失了另一只,不知在何处,也不知在何人手。
形单影只,孤雁茕茕,一在阳世一在阴,鹊桥再长也跨不过生死。
“……必须要找到另外一枝……爹爹带到地下去的秘密,娘亲一生的心结……我来揭开……绝不能中途失败……必须要清河崔的掩护,进入各大府库找……”
长生做梦似的呢喃,眸底渐渐被夜色吞没,看不到了底,手却递了出去,沉默,压抑,决绝。
这一幕让那陇西李的影卫很满意,他得意地接过卷策,桀桀笑道:“回复知烨公子:卷策得手。按计划进行,放风声给王家,下一步戮辛!”
旋即,一阵阵阴风刮过,又有陇西李的影卫到来,放佛是来护卫和迎接这卷策,空气里腥风汹涌,无声的杀机已经成熟——
“拓卷策万千,署辛夷之名,广传天下,群儒共诛!”
随着一声低令,似闻刀落闷响,长安顿时被血色湮没。
于是,当第二日,乡试还没结束,辛夷还没从结业的欢喜中缓过来,天头还没大量,大明宫还未醒来。
整个天下忽的发现:恍若一夜之间,关中各个地方,都张贴起了一张卷策:奉天子而征四方。
署名:辛夷。
卷策是用拓印,假托之类都抵赖不得。它似乎是长了脚,以可怖的速度传播,从乡间到京城,从楼阁到草庐,但凡人多舌嘈的地方,那卷策都如狗皮藓,张贴得到处都是。
然后,九州大地一震。暗流滔天煞起。
只因那卷策之言,要多大胆有多大胆:抨天子,论朝政,讽五姓,怼门阀。字字够明白,句句无遮掩,任何一茬挑出来都足矣要颗头。
先不究辛夷如何敢写,这样的“掉头文”,被刻意地大肆散播,其结果就是:殿内王俭率领群臣进谏,谏妖女辛氏当斩,殿外数万儒生叫嚣,午门公开处斩辛氏,方能平众怒。
朝堂被群情激愤的诛伐湮没,皇帝反对的半个字都苍白:当即准奏。
八月廿。仅仅在辛夷提交武愚结业对策后第五日,金吾卫就闯进了辛府,将辛夷以“僭逆”罪,缉拿归案,押入大牢。
八月廿一。仅仅在罪犯辛夷入狱后一日,王俭上呈全国儒生万言书,厉陈辛氏大逆,请皇帝公开处斩,斩立决。
八月廿二。仅仅在王俭奏章递到御案上的后一日。皇帝李赫准奏,御令天下:准万民共证,逆女辛氏伏诛。
八月廿三。仅仅在皇帝处斩圣旨传下的后一日。金吾卫将辛夷带出大牢,押往午门刑场,公开行刑。
这日,秋风萧瑟似呜咽,红叶漫天,长安城若浸在了一汪血泡子里,纸醉金迷的空气里,都是腥味和恶臭。
午门,这公开处斩的鬼门关,已经断头台备下,刽子手磨刀,王俭作为监斩官,坐在上首笑得满面红光。
而麻衣素服的辛夷,被两个狱卒押着跪在台上,雪亮的眼眸毫无躲闪地刺向王俭,看得后者要不是顾忌圣旨规定的行刑时辰,手里的“斩”牌几次想扔出。
而断头台外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后面的挤不到前面,并排站的都要被冲散,其盛大热闹,不明所以者还会以为是看庙会。
同时,更多的儒生携那张“奉天子而征四方”的卷策,像抓住罪证般,得意地高举,义愤填膺地叫嚣“逆女辛氏,罪不容诛”,在王俭的默许下,这声讨一浪高过一浪,声势浩大得,要掀了天穹盖儿。
于是一切看来都很民心所向。百姓围观,群儒共诛,衬得台上那抹倩影愈渺小。
王俭笑意愈浓。才大病初愈苍白的脸,都被一种光华所笼罩。
“人常言:苦尽甘来,福祸相依。我王家栽在辛氏手下这么多次,如今
第四百一十八章 阻挠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盯着武愚,尤其是王俭,确认了几番,后者有没有烧坏脑子,这番疑惑,在随即赶来的一群影卫后,变得更加清晰。
原来在武愚到场后不久,一群影卫就匆匆赶来,刷刷跪倒在武愚面前,冷汗直滴:“……属下们不知何人救走大人……但请大人随属下回去……不然武家怪罪下来……族令不可违……”
“武家下令暂时软禁老夫,是猜到老夫性子,不想老夫插手此事罢。”武愚冷冷地一哼,“但救老夫的人,比武家影卫更中用。眼皮子底下,都能送老夫到刑场。你们自己不得力,就别怪旁人。”
“……属下自会断臂求罪……但还请大人乖乖回去……不然……”影卫们惶恐变色,声音刻意压低。
“老夫人都站在这里了,岂有回去的理你听过飞出笼子的鸟还会飞回去”武愚像听到了个笑话,蔑了半眼道,“除非,尔等绑了老夫。”
“属下不敢放肆!”影卫吓得声音都哆嗦了,在众目睽睽下,绑个三品重臣,给他们胆子也不敢。
几人一来一去,场中倒听明白了。
武家猜到武愚会为辛夷出头,所以提前软禁了后者。但不知从哪里冒出另一股势力的影卫,救走了武愚,让他阻拦行刑。
辛夷不动声色地漾起笑意。她本能地猜到,救走武愚的是谁的人,是谁下了盘借花献佛的好棋。
毕竟若他亲自来,是男女私情,最多来个英雄救美,但武愚是师生大义,再加三品官位,无论讲纲常,还是谋朝政,后者都更能说上话。
“真是的,下棋愈发精了。干脆人也成精罢了。”辛夷佯装嗔怪,脑海一划而过那个他的容颜,又噗嗤声笑了出来。
无声无息就红了小脸。
这一幕被王俭敏感地捕捉到。眼皮子下的砧上鱼意外得了生机,在他屠刀下暗自欢喜,王俭眉间的杀意顿时凝成实质。
“武愚武大人,处斩辛夷是皇令。难道你还想抗旨不成!今儿管你是武家人还是其他,拦了老夫的刀的,都是和我王家作对!辛氏当斩,王家当兴!来人!把武大人拖下去!时辰已到,斩立决!”
王俭再次扔出斩令牌,戾气将他整个脸都染得发黑,本来还因武愚出现而转向的风头,立马就变为了谄媚和欢呼。
“妖女伏诛!辛氏当斩!”儒生们发出了震天的叫嚣声,刽子手再次举起屠刀。
“若要斩辛夷,必先从老夫身上过!”武愚一声大喝,闯过拦他的狱卒,直接奔到断头台上,与刽子手对峙。
“武愚!你以为老夫不敢么!”刀到临头,还被横插一脚,王俭气得睚眦欲咧,猛地一拍桌案,“杀!把敢和我王家作对的人,都杀光!”
儒生们推波助澜,百姓们惧怕自保。此刻的午门,王俭的话就是圣旨,刽子手的刀在片刻凝滞后,径直向武愚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娇叱——
“王大人稍安勿躁!”
一阵急促的马蹄止住,一名女子翻身下马。着湖青男装,梳花冠高鬟,英姿翩翩娇雄,凤眸凛凛含光,光是这出场的风姿,就让诸人移不开目光。
王俭最先缓过神来,阴着脸,懒懒一拱手:“武修仪武娘娘。不知娘娘凤莅午门,有何指教”
武慧美目一转,先确认武愚的安好,才攥着马鞭看向王俭:“指教不敢。如今长安城一半姓李,一半姓王。我武家自问,没这么大脸面。”
暗带挖苦的话,并没让王俭有丝毫不适,他反而得意地一咧嘴:“娘娘是聪明人。既然知道,就赶快回宫罢,别在这叨扰行刑了。”
“本宫无意阻挠行刑。不过有句话说得对,天子脚下,皇令为尊。而皇令只斩辛夷一人,并不包括本宫胞弟。”武慧顿了顿,看了辛夷一眼,“他不过是犯了些傻劲儿,无意和王家作对。还望王大人高抬贵手,莫伤及无辜。”
武慧是来救武愚的。也只救武愚
第四百一十九章 白衣
一柄藏在衣袂中的短剑。
武愚负手迈步,缓缓向前,浑身气势继续攀升,逐步达到了巅峰,他整个人开始被种光华笼罩,脸颊覆上了层异彩,眸眼明亮,宛若少年。
“我在国子监任教十余年,只见过三人,明明无关自己的利益,甚至威胁自己的利益,也要为天下出声的人:一是晋王殿下,二是越王殿下,最后,便是这个辛夷。甚至辛夷比他们还特殊,妇道人家,进学半夏,却敢把脑袋拴裤腰带,写下如此之文。”
“我那时就想,我甚至不若一个女娃娃么身居高位半生,混迹官场三十年,我却哑了喉咙,聋了耳朵,浑了双目,蒙了内心,唯独把利益算得越来越精,这身白衣在箱子底,越来越多虫蛀。”
“老夫武愚,授学二十年,任国子监祭酒,掌天下学问之巅,行教书育人之职。老夫庆幸有辛夷这个学生,找回老夫这身白衣。若此学生有罪,老夫焉能无罪若此学生当斩,老夫焉能苟活”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无数人脸色骤变。
“阿弟糊涂!你快回去!莫再掺和!”修仪武慧急得脸色煞白,立马命影卫上前拦武愚。
王俭身躯一抖,危险地微眯了眼:“武大人若执意阻挠,老夫也就遂你愿罢。”
辛夷也心底一揪,低低喝道:“夫子不可意气用事!夫子为国子监祭酒,掌天下学问事宜,若为学生一人出头,何以面天下仕子!”
午门顿时陷入混乱。蝗虫般的影卫涌来,武愚猛地一踏地面,拂袖喝:“谁敢上前!老夫正三品祭酒,谁敢放肆!”
影卫们一滞,迟疑地看向武慧,王俭耳膜一震,恍了神,才掀起的纷纭又陷入僵持。
武愚负手而立,白衣映日,淡淡看向王俭:“王俭王大人,老夫只最后问你一句:辛夷,你斩还是不斩”
斩个死对头还一波三折。王俭只觉脸打得啪啪响,眉间的戾气几欲凝成实质,管什么武家什么皇令,他的斩令牌蠢蠢欲动。
“武愚武大人,老夫也只回你一句:辛夷,定斩!若你阻拦,老夫一并斩!”
“王大人息怒!”最先急的是武慧,她立马向王俭赔笑,不住向武愚使眼色,“阿弟你糊涂!你置你兄弟姐妹于何地就要为一个学生搭上性命么!你回去!你快回去!”
然而武愚再没理睬诸人,只在王俭愈浓的杀机中,如一座仰之弥坚的高山,脊梁挺直,巍峨矗立,拿背部护住辛夷,拿目光诛伐王俭。
“回去我是要回去,回到三十年前的少年去,那仅仅作为读书人的少年。当年也是这般的秋,那少年刚走出科举场,金榜题名,一袭白衣。”武愚看向辛夷,拱手一揖,是感谢的礼——
“多谢。我武愚今日护你,不仅是为你夫子二字,也是为我自己,为在这昏暗乱世中,辟出一条归途。”
乱世风雨,人心蒙昧,我愿祭热血与赤诚,辟出一条归途。
归途尽头,是初心,是如果丢失太久,必须以决绝的方式来寻回的初心。
归去,归去,这副肮脏的皮囊,这染上太多杂质的双眸,这愧对三十年前少年的自己,再次魂兮归来。
那少年只有一个名字:读书人。
武愚泛起解脱的笑,笑得眸底都有了泪花,鬓边白发在风中飘拂,却恍惚再次染墨,羽扇纶巾白衣,他明明满面皱褶,此刻却宛若少年。
“我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我武愚的初心:三十年前,我走出科举场,对老天发誓,愿此生,无论身居何位,无论青史谁书,无论通达贫贱,都不辱读书人三字。”
“风雨如晦,我秉赤子丹心。朝政浑浊,我苍生肩上扛。魑魅魍魉,我以天下为己任。奸邪当道,我祭热血为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谓:读书人!”
读书人。
简单的三字,金雷炸响,将这长安大地震得发抖,将这八百里山河震得瓦解,也将这乱世蒙昧人心震得慌慌逃窜,如鼠虫避日月之辉。
武愚笑意愈浓,就算年近五十,少年的神色却再次在他眸底点亮,无关乎皱纹或白发,而是属于少年的赤诚与热血。
“当今之局,五姓七望势盛,皇权式微,若欲破局改治,则第一要义,必得削门
第四百二十章 战场
午门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忘了反应,只有脑海里不停回响着一句话——
若问读书人三字该如何解释,那武愚给出了最完美的答案。
读书人,当如此。
……
良久,武慧最先清醒,无声滚下一行热泪:“……他……太傻……”
“但读书人,有时最缺的,就是一种傻劲儿。”辛夷眼眸滚烫,给了武慧回答。
“读书人老夫制举为官近四十年,都快忘了这三字……”王俭恍恍惚惚,看着满台鲜血发呆。
“……读书人……我们也是读书人呐……”原本附和王俭叫嚣的儒生呢喃着这三字,陷入了挣扎。
何谓读书人
那么傻,为一份初心轻易祭出命,为虚无缥缈的苍生国运,就献上鲜血与头颅,和那些棋局里精明无比,利益算得门儿清的棋者比。
太傻。
然而正因如此,才无愧为读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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