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天和十二年秋。秋闱刚结束,午门斩刑再出意外。
正三品国子监祭酒,利州武氏嫡子武愚,为罪女辛夷发声,命谏乱世当正,自刎于断头台上。
武家白幡飘飘,悲泣入云,修仪武慧亲自回蜀主持,朝廷百官都自发前往吊唁,盛大而隆重的丧礼,自然为天下瞩目。
然而真正震彻天下的,是武愚一席话:读书人。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若砸落混混九州的金雷,炸开苍天暗暗浮云,惊醒无数蒙昧如梦的初心,也教天下千千万儒生,同时在心里发问——
何谓读书人
这便是读书人。
武愚干涸在午门的鲜血,给出了无声而完美的答案。
读书人,简单的三个字如飓风般传播,尤其是在无数尚着白衣的书生中间,在纸醉金迷的长安之下,酝酿起惊人的暗流。
一股虽手无寸铁,却如蚂蚁聚集仍可吞象的暗流,一股背对权贵千军万马,脊梁和丹心为刀剑的暗流,一股被立于官途巅峰的诸人而忽略,却是大魏最无畏而有力的暗流。
只待某日,这股暗流,如劈开暗夜的第一道曙光,朗照天下。
同时,因为武愚命谏,行刑被打断。王俭也忌惮武家真和他计较,毕竟多一个敌人,总不是省心事,而且还是曾将一个女子送上帝位的家族。
是故,王俭做主,压下处斩圣旨,将辛夷押回大牢,暂待不发,自己亲自赴利州,凭吊祭酒武愚,样子做得足。
武愚之死,以王家示好,皇帝追封的青史流芳结束。
而辛夷的小命却前途不明。王家只是将她暂时押回大牢,处斩的圣旨依然有效,于是朝野上下猜测,估计等王俭从利州回来,断头刀还会再一次落下。
天下人谈论大牢中的辛夷,都如谈论个死人,同样的话从大太监郑忠口里说出,却只引来李景霆警告的冷声——
“你若再出言不逊,本王立马砍了你。”
郑忠一缩脖子。然而回头看看麟德殿,四周如云的金吾卫,再看看孤身一人的李景霆,他胆子又大了,硬着顶了句:“只是暂时押回大牢,处斩的圣旨未废,待王俭大人回京,这行刑照旧……所有人都这么说,也就王爷不信……”
猛地,一线寒光划过,一柄剑刃已横在了郑忠脖颈。
随之而来的,是李景霆能把人冻成冰坨的目光:“本王的剑从没耐心。你试试”
郑忠干干地咽了口唾沫。终于相信晋王爷今儿个,有些不同寻常。
曾经的他满心棋局利益,眼角都是炽热的**,心若块石头,除了自己的胜负,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煨暖。
然而此刻,这块石头却是火热,连同眸底都是疲惫而担忧的血丝。
他显然多日不曾睡好了。为了某个人辗转反侧,
第四百二十二章 生机
影卫神情如昔,禀道:“辛歧老爷已去府上任职。那就是所空宅子,挂着官名叫长史,其实没啥事作的。辛歧老爷天天坐在后苑煎茶打瞌睡,上个任比泡茶馆还舒坦。王府其他奴才都小有微词了。”
“谁敢对岳父大人……”前时还冷脸威严的江离,忽的叫了出来,可话方出口,又自觉失言,他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清咳两声。
“本公子吩咐过……那不是上任,那就是给岳父……给辛歧大人送钱……对对对,送钱……别管辛歧大人在宅子里做什么,都随他,只要他拿钱拿得开心……”江离的脸色有些古怪,影九的脸色更古怪。
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平日神祗般的自家公子,此刻却好似个“狗腿子”,什么送钱讨人欢心的话,理直气壮得,脸也不带红。
可影九不敢多问,恭敬地低下头:“属下明白。立马告诫越王府:一切随辛歧大人,再有多嘴者,斩无赦。”
“这便是了……你不知道……哄岳父比哄媳妇儿还难啊……”江离无声地松了口气,低声呢喃。
后半句音调太低,影九没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哄什么难”
“没什么!没什么!”江离若被抓住尾巴的猫,都快绷不住威严的架子,连忙别过脸去,“罢了。读书人的事去吩咐。”
太过明显的逐客令,影九只得压下疑惑,行礼离去:“属下遵命!”
一阵阴风飘过,影卫乍然就没了影。
唯见秋风萧瑟,红叶漫天起,小贩挎着篮子叫卖桂花,新酿桂酒的香气已在大街小巷蔓延。
金秋,十月。在武愚自刎于午门后一月,在晋王素席跪殿无果后,王俭从利州回京,腥风血雨再掀。
王俭前脚到长安,后脚就上奏皇帝,行刑照旧,提审辛夷。帝准奏,同日,公开处斩的圣旨传遍天下,断头台备好。
这日,武愚鲜血还没干涸的午门,再次人山人海,一袭麻衣的辛夷被狱卒押解着,跪在台上,背后插着待斩的木牌。
唯独诸人发现,关押大牢的辛夷,似乎还胖了些。
然而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屠刀磨亮,死局无人可阻,监斩席上的王俭笑得猖狂。
同样,正午,刺眼的日光将屠刀映得雪亮,百姓们头颈伸长如鸭脖,像看戏般眼巴巴等着行刑,唯一不同的,是再无那日附和王俭叫嚣的儒生,不知道是叫累了,还是被尚未干涸的武愚的鲜血灼了眼,今日竟一个也不见。
这点异常并不被王俭放在眼中。
他满心思都是断头台的辛夷,大仇得报,恩怨了结,多几个少几个儒生,反正都是棋子,再无人阻拦他王家当兴。
王俭看了眼日头,满脸被炽盛的红光笼罩,他拿起装满令牌的桶,用尽全身力气,整个向断头台扔去。
“时辰到!斩!”
哗啦一声,满地“斩”令牌,地狱声催。
百姓们屏住了呼吸,瞳仁睁大。
刽子手狠狠抽出辛夷背部的木牌,卖力地抡起了屠刀。
寒光一线,在半空划出冰冷的弧度,刀刃上反射的日光一闪,一股疾风飚过,刀锋乍然而至——
还未碰至脖颈,王俭就放佛提前看到结局,爆发出疯狂的大笑:“王家当兴!天助我王俭!杀杀杀!谁还敢拦我王家,谁还敢逆我王俭!”
不合时宜的大笑,伴随急速下落的屠刀,让整个午门宛如地狱,魑魅横行,黄泉无眼。
在刀锋碰到辛夷脖颈的刹那,在王俭的狂笑到达巅峰的刹那,轰隆一阵巨响——
然后,屠刀一滞。所有人的呼吸都瞬间慢了半拍。
午门被从外打开,露出宽广的长安街道,还有密密麻麻的白衣书生。
书生。俱是读书人。一眼望不到头,浩瀚若天穹,略略一数,似有三百之巨,像一军之众,井然有序地列于门外,向断头台走来。
浩浩荡荡,白衣如云。这三百人中有长安城熟悉的面孔,有五姓七望的公子哥,有寒门穷第的秀才,甚至有皇室年轻一辈的子嗣。
然而此刻,他们俱着白衣,这象征还未踏入仕途的仕子的白衣,有簇新的半旧的,有从箱底翻出带了些虫洞的,却是一致干净如斯的白(注1)。
白如雪,白如璧,白如少年初心,抹去所有身
第四百三二十三章 书生
金吾卫和家兵,书生和王家,在这剑拔弩张的僵持中,午门陷入了暂时的滞静。
无虎狼可啸,无魍魉可猖,三百白衣书生,再次成为唯一的中心。
“辛氏不可斩!”当头的一名书生待周遭安静,遂上前一步,朗声重复了句。
“穷酸秀才休得猖狂!武愚是给你们灌了**汤不是!你们说不斩就不斩笑话!你以为你们是谁你们知不知道强出头的结果待老夫回去,随手就能如碾蚂蚁般碾死尔等!”王俭伸出一根指尖,气得哆嗦。
然而,那书生只是笑了:“我们知道,然而我们依然要如此去做。曾经我们也哑了喉咙,蒙了双眼,玷了此心,成为和所有人一样的人。然而武夫子一死,惊醒梦中人,吾等才从这乱世中,找回那份初心,找回这一袭白衣。”
书生看向断头台上还未干涸的武愚的鲜血,深深地行了一礼,续道:“今日所来者,全是自愿,幸得高人相助,吾愿扬武愚夫子遗志,愿命谏乱世。只凭此刻,我们共同的名字:读书人。”
然后,又一名书生向前,拂了拂一袭白衣,那无暇而素净的白,在日光照耀下,好似无暇的白壁——
此时此刻,比世间任何官袍或绸缎都高贵。
最美不过一袭白衣,吾名读书人。
书生脸上浮起了骄傲而清浅的笑意,脊背挺直,朗声道——
“就算在棋局中迷失太久,无论走到哪个位置,亦不忘当年白衣,少年初心。你们以当成一种希冀,然而我们,必须以此为信条,要用热血和生命去践守的信条。因为,吾乃读书人!”
旋即,又一名书生上前,眼眸明亮,朗声道——
“如果乱世黑暗,人心蒙昧,门阀把持朝政,大贤含冤九泉,你们可以为虎作伥同流合污,保得太平富贵。然而我们,无法折腰或沉睡,必须劈开这夜,祭出不折的剑,因为,吾乃读书人!”
读书人,此三字,再次响彻天地!撼动晦晦九州!
在令人震彻的寂静和动容中,三百书生陆续上前一步,一人一句,朗声高吟,浩然之气激荡,此间不朽!
“算计无情,刀剑无眼,蝼蚁尚且惜命。你们可以珍惜柴米油盐,上有老,下有小,可以围观或低头。然而我们,必须献上这命,断绝后路,发出微弱但不息的呐喊。因为,吾乃读书人!”
“百姓手无寸铁,平民贱若草履,在五姓和权贵面前,不堪一击,蚍蜉撼树。你们可以就此沉默,瞎了喉咙蒙了眼。然而我们,就算知道死局和弱小,也必须亮剑一战,不死不归。因为,吾乃读书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你们的理由,然而我们,还有另一种,可为之挥洒这命,这头颅身躯,这滚烫的热血。那个理由,叫‘家国天下’,,因福祸而趋避之。因为,吾乃读书人!”
“苍生,国家,道义,百姓,于你们是虚无缥缈,距离过日子太远,你们可以把这些话在书塾里背得滚瓜烂熟,出塾就忘,或者人前装个样子,人后两样。然而我们,必须以此为活着的信仰,为赌上命守护的大义。因为,吾乃读书人!”
“乱世混沌,魑魅横行,朝政昏昏,门阀猖獗。如果一定要有谁,去劈开这长夜,用血肉铸就出黎明,请一定,自我读书人始。白骨为路,前仆后继,先贤后生,无怨无悔,苍生肩上扛,家国心中藏,请一定,自我读书人始。因为,吾乃读书人!”
……
为苍生奔走,为社稷发声,为家国献命,为万世开太平——
请一定,自我始。
因为,吾乃读书人。
……
重复回响的最后一句,震彻天下,九州动容,天地间一股浩然之气荡涤,八百里江山多娇,英雄气瀚瀚。
浩浩荡荡的白衣三百,若世间最辉煌的日光,将这风雨如晦的长安洗涤,魑魅魍魉灰飞烟灭,初心如雪。
手无寸铁布衣芒履,这群书生却成为最无坚不摧的力量,无形的刀剑出鞘,无形的盾牌在手,恍若三军而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德妃
王俭肺都快炸了。一群书生搅局,半路还杀出个姜苍,居然不畏他王家,也无惧他王俭,愣头青地阻拦。
简直像一个疯子。和那群白衣书生般,都像一个疯子。
“姜苍!你可知老夫是谁你可知和我王家对着干的下场你确定,你今日要拦老夫要为一个从不相识的罪女出头”王俭一字一顿,眸闪寒光。
“大人不需再问了。苍手里的剑,就是答案。”姜苍一笑,手上的力道加大,那柄剑骤然上起,一把挑开了王俭的剑。
哐当一声,王俭的剑在半空划了条弧,扎入刑台地面三寸。
“金吾卫听令!我姜苍,拼上性命,拼上官位,今日只凭读书人的身份,保辛姑娘不死!护心中道义不灭!剑出无悔!若有不愿者,自行离去,若有并肩者,我姜苍拜谢!”
姜苍仗剑向长空,满面激昂,振声大喝,他一把扯掉了鳞甲官袍,露出了里子——
那竟是一袭白衣。
武官服之下,是书生的白衣,是和场中三百人一模一样的白衣。
他早已下定了决心,换上白衣,有备而来,将最后滚烫的血,洒在这无悔的天地间。
金吾卫们顿时红了眼。
哐当哐当,数十柄剑尖对准了王家,没有一柄退却,也没有一柄犹豫,无声而坚毅的倒戈,对这权贵和乱世的倒戈,点燃了一颗颗赤子丹心。
三百白衣,无形的戟;金吾卫将,有形的剑。
未入仕途的书生,不沾尘埃的初心;踏入官场的武官,初心依旧的信义。
文守,武攻;一方起点,一方归来。
一切在瞬间完美契合,无声的默契,宛若最强大的军队,向王家,向肮脏人心,向晦晦世间——
出剑!
“战!”书生们和金吾卫同时大喝,声震青云,大地颤抖,出征号角响,无悔亦无惧。
王俭腿脚一软,蹬蹬蹬后退几步,扑通声跌坐在地上。
他脑海里最后划过的模糊画面,是三十年前的秋,两鬓乌黑的年岁,他刚走出科举场,仰头看天,胜券在握地露出了笑意。
那时,他好似,也着一袭白衣。
只是后来,这白衣去哪儿了呢
想不起来了。
……
王俭头脑里嗡一声,双眸乍然恍惚。
旋即,他的世界就变为了一片黑暗。
……
天和十二年秋。秋闱刚刚结束,金榜题名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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