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枕冰娘
“我只是,恨透了你们这种理所当然……”
最后一个然字落下,一滴泪从辛夷眼角滚落。
她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李赫,那十二串冕珠后的帝王之眸,泪珠倒映出后者满脸震彻。
麟德殿宛如凝滞。只听见那一滴泪珠落在金砖地面上,一声清响,玉珠碎裂,留下一星水印。
“只是恨透了这种理所当然”晋王李景霆重复着这句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唯独目光不愿从辛夷身上移开。
“这也不是民女所言,而是那个杂役奴仆所言。”辛夷侧头瞥了李景霆半眼,便乍然转身,往大殿门口离去。
在一片僵住的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在死寂到呼吸不闻的空气里,她旁若无人地往殿门去,没有向李赫行礼跪安,也没有向任何人辞别。
她就这么,背向而行。
然后她微微抬眸,看到了殿外的长安京都,八百里秦川平原,无数炊烟袅袅,几多捣衣声急,还有墙角晒太阳的乞儿,高楼吟诗作画的书生,花街廉价的胭脂笑得颤的窑姐儿。
更多更多穿行在棋盘般的坊市间,宛如渺小密集的蚂蚁的——
三教九流。芸芸众生。
卑微,脆弱,贫贱,粗俗,却无坚不摧,强大如斯,托起一切,又孕育一切。
足以让任何人低下头颅,足以让这个国弯下脊梁。
辛夷一笑,拂过大殿的绣鞋忽地停住,她没有回头,就这么背对大明宫,面向长安城,朱唇轻启,语调有些不稳。
“总是……总是可以做些什么的呀……哪怕一点……总是可以做些什么呀……”
啪一声。李景霆手中的玉笏猝然拿不稳,摔在了地上。
皇帝李赫浑身一抖。待他想叫住辛夷辩个一二,却发现女子的背影,早已消失在殿门外。
取代映入他眼帘的,是殿外晴空万里,苍天下油盐酱醋。
身为这片土地的君王,他不是第一次见,却放佛第一次见。
李赫也笑了,他兀地往龙椅背靠去,整个人懒懒地窝成团,摆摆手:“退朝!”
……
离麟德殿大朝刚过去一日,辛夷持牌闯禁的风闻还未消停,长安百姓忽的发现,城郭四角的钟楼蓦地热闹了。
不停有紫袍锦带的权贵,甚至皇子皇孙,登上钟楼,俯瞰城中,也不吟诗作画了,也不歌舞升平了,只是脸色凝重地查看番,就一拨去了换下一拨来。
钟楼并无甚稀奇,连守楼金吾卫都贪懒,铜钟上蒙了层灰,然而却是最适合俯览城中万象的地点。
“长安城郭,四角钟楼,是最适合俯浏览城中万象的地点。”同样的话从李景霆口中说出,换来了聂轲一笑。
“所以,殿下眼中所见,因为大河水患涌入的流民情况如何”
“只增不减。你瞧瞧,就在这片刻间,东边遭了贼西边闹了架,都是流民引起的。若再不妥善安置,天子脚下也要乌烟瘴气了。”李景霆藏于蟒袍中的指尖捏得咯咯响。
聂轲缩了缩脖子,试探道:“皇上为治水焦头烂额,流民的事分不出心。殿下意欲如何”
李景霆有半晌沉默。他看向脚下大街小巷,恍若被日光灼了般,微微眯了眼。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为政
“这,才是江山。”李景霆向着楼外满城繁华,正色弯腰揖手一礼。
“这,才是王选。”聂轲看着李景霆的背景,也重重地将额头叩在了地面。
“棋榜之言,事关天机。就算你心里清楚,也不可随意多嘴。”李景霆回头,略微责备地盯了聂轲半眼。
聂轲一惊,忙请罪道:“属下失言。可是,就算王爷心怀苍生,派出王府亲兵和影卫前往,也是远远不够。毕竟丰州灵州,人口数万,再算上老弱病残,拖家带口,迁移不是容易事。”
“本王只能尽力,尽最大力。”李景霆叹了口气,黯黯摇头,“不然本王也不会连影卫也派出,将自己暴露在棋局刀锋之下……”
“影卫还是留在王府,保卫王爷周全罢。其余的事,交给老夫!”一阵豪爽的笑声打断,惊得聂轲匕首乍然出鞘。
“谁!郑家家主”
来人正是郑诲,五姓七望之郑氏家主。他在一群影卫的簇拥下,踱步上楼,向李景霆行过君臣礼,笑得满额褶子。
“若派出我郑氏所有亲兵侍卫,并令丰州灵州一带郑氏分家鼎力相助,可够”
李景霆大喜。甚至忘了尊卑礼仪,亲自揖手一礼:“多谢郑家家主!只是无皇令擅自出手,若父皇怪罪下来……”
“不用王爷操心!老夫自有计较。连王爷都拿自己往律令刀尖上撞,老夫还怕什么!”郑诲满不在意地摆手,笑意愈浓,他顿了顿,再次启口间,脸色多了分肃穆。
“支撑起这片王业九州的,从来不是三纲五常,君君臣臣,也或许不是高贵华美的道义,而是那些脚趾头里沾着泥,拿孔子画像卷大饼吃,确实愚昧确实卑微甚至有时确实可恶的老百姓。”
“这是”李景霆一愣,又惊又喜。
“记住了辛夷那番话的,可不止王爷一个人。”郑诲意味深长地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夫连日登临钟楼,俯瞰那涌入长安的流民,心下也是颇有动触。”
李景霆恍然,怪不得这几日,钟楼成了热火地,原来怀着同样心思的,不止他一人——
好在不止他一人。
于国于民,大幸。
“但就算郑家加上……也怕是不够……只能能救多少是多少了……”聂轲呢喃,可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他慌忙伏地求饶,“主子恕罪!”
李景霆摆摆手,眉头同样蹙成团:“你说了实话,何罪之有虽然人手多了,可还是不够……”
“若再加上臣等呢”又有笑声随着脚步声传入钟楼,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个。
旋即,十几个李景霆并不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场中,紫袍金带,俱是朝臣,各色官袍,竟从一品到五品都有。
“若派出我李氏所有亲兵侍卫,并令丰州灵州一带李氏分家鼎力相助,可够”
“若派出我赵氏所有亲兵侍卫,并令丰州灵州一带赵氏分家鼎力相助,可够”
“若派出我孙氏所有亲兵侍卫,并令丰州灵州一带孙氏分家鼎力相助,可够”
……
一句句,一字字,朝臣们一个个站出来,毫无迟疑地颁下了家主令,乍然间传遍九州,春风也渡玉门关。
或许在朝堂上他们势不两立,但此刻他们都站在了一起,站在了百姓的身后,以一种父母护卫子女的姿势。
或许其中有人官阶低微,势力渺小,能派遣的不过百十人,但此刻他们不卑不亢,五姓也没资格嘲笑或轻视。
郑诲朗声大笑,笑得额头上又添了几道褶子:“诸位大人,你们可想过,这次出头的结果没有皇令,自作主张,若是诛九族,说实话,万没人帮你们脱罪的!”
“问问这顶官帽,就是答案。”所有朝臣指了指头顶,给出了一样的答案,没有人迟疑,更没人退缩。
一顶官帽,肉食者谋。他们是尚书侍郎中书令金吾卫,是栋梁帝师芝麻官小狱吏,此刻却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父母官。
这是官帽的答案。
将我弱小但五斗米不折的脊梁,交付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将我卑
第四百三十九章 风雪
赵王李景霈确实抱恙,但只是小恙。府里成堆的御医,脚趾头都不用担心。
何况郑斯璎打小只被别人伺候,哪里伺候过别人,端个水都会洒,沏个茶都会苦,混在一堆忙前忙后的丫鬟里,显得格外扎眼。
前脚王俭将她送来,后脚她就成了王府的笑话。
无数次风言风语,无数次指桑骂槐,李景霈脸冷得像坨冰,愈看她闹笑话愈寻她笑话,郑斯璎都忍了下来,然后无数次泛起如昔端庄的笑意。
她必须忍。
因为她明白王俭将她送来,是一场惩戒,一场顶着“尽心照料”实则羞辱的报复,一场盖着鲜花实则污秽不堪的贬黜。
而一切的源头,都是辛夷。
从鼓动儒生声讨辛夷违逆祖训,到陷害辛夷献诗南诏吐蕃,她郑斯璎一次次踌躇满志,赌上自己在王俭心中的地位,和借助王家扶摇直上的前途,却一次次输了个彻头彻尾。
辛夷鲜花着锦,王俭如芒在背,于是她,就被打入了地狱。
她清楚王俭是这样的人:棋子有用则用,无用则弃,信任赞佩赏识都不过是拴住棋子的绳子。
如同拴住条狗。她郑斯璎不过是王家的一条狗。
她很清楚。所以她必须忍。
踏过血路和白骨,打断脊梁和当她重返王家之时,她会十倍要回来,王俭欠她的,王家欠她的,最后,辛夷欠她的。
因为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愿意赌上所有。
……
“郑大姑娘,这便是分发的棉褥了。”侍卫的声音将郑斯璎从走神中唤回。
郑斯璎一愣,才发现自己走出了亭子,来到了一串临街棚屋前。衣衫褴褛的流民乌压压地挤在前面,眼馋地盯紧了她面前的棉褥。
原来临近腊月,天寒地冻,赵王李景霈感流民过冬艰辛,特上奏皇帝,于国库取棉褥百批,分发给从丰州灵州一带进京的流民。
于国于民,皆是善举。皇帝李赫大喜,当即允了,还当众盛赞了赵王一番,让赵王府和王家接连几天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棉褥之事自然便由赵王负责。长安临街搭了一溜串棚屋,屋中成堆的棉褥。但凡因水患逃难而来的流民,皆可按人头领取。
流民们听闻消息,感天动地地拜谢大明宫,呼啦声就赶过来了,身为正主的李景霈却缩在一旁的亭子里,嫌外面风雪脏了锦帕,连面儿都不露,反正有侍卫婢女帮他动手,他顶了个善名,就已经赚到了。
棉褥上陈旧的霉气往鼻尖冲,郑斯璎的指尖兀地刺进了掌心。
她依然是个笑话。站在一堆领棉褥的流民和发棉褥的奴才中间,她依然那么扎眼。
这种体力活不需李景霈动手,也不需她郑大小姐动手,她不过是随驾“照顾”李景霈而来,却连在亭子里避雪的大丫鬟都不如,还得在寒风中奔波。
“……王爷是不是过了……好歹是郑家千金……”
“……千金不过是王家养的一条狗……”
忽的,亭子里的议论随着北风,飘进郑斯璎耳里,她浑身一抖,整个人僵在了那儿。
“……这女人最近老作蠢事,但也不算完全无用……王家也没彻底抛弃她,不过是给点颜色……所以,舅舅是真想惩戒她,还是想把她安插本王身边作眼线……本王拿不准……但无论那一条心思,本王都没有和颜相待的理由……”
李景霈冰冷的声音,混着温热美酒的瓷盅碰撞声,让郑斯璎的眼前乍然腾起抹水雾。
她看不清眼前了。只感到风雪从衣襟钻进她昭君裘里,冷得她一个寒噤,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下去。
“……总之,都被带到砧板前的狗,没有再吠的道理……否则,死得更快……这女人不算傻,知道该怎么做……”
“王爷圣明……奴才再给王爷的手炉添点火……
第四百四十三章 挨骂
凤仙鼻尖抽了抽,似乎那儿很酸,但她拼命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去,然后故作嫌弃地别过头,生怕江离看见她的表情:“堂堂棋君,王选之一,怎的如肉麻……啧啧,起了一身疙瘩……酸酸酸……”
江离笑了,干净的瞳仁划过抹狡黠:“既然凤姨气消了,那什么尿床辟邪的事,凤姨就烂在肚子里罢。咱俩都忘了,谁也别说。”
“哟这时候知道好面子了”凤仙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地转过身,盯着江离,“那和辛丫头闹了别扭,就缩头乌龟似的躲我这……面子不好了”
江离笑一僵,眸色一暗:“……不说这事……不说……”
“还想着逃逃逃!非要逃到人都跑了,你才知道急不是!”凤仙没好气地白了江离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有什么结不能解有什么话不能说两个人儿心是齐的,还有什么不好办你就非要自己给自己挖坑,挖新坑填旧坑,然后自己跳下去,不是二楞子是什么”
暗中的钟昧看傻了。
堂堂天枢台之主,被个婆娘这么数落。只怕这一幕传出去,都没人信的,或者说更多人在看到的瞬间,就将这婆娘视作了死人。
触龙鳞,天下浮屠,逆潜龙,风云失色!王选一怒,白骨祭我棋。神佛无可挡,血溅我剑长明!
然而江离只是低下头,眉间腾起股颓然:“……我……”
话还没完,就被凤仙打断。后者伸出根指头,毫不留情地戳戳江离额头,吐出两个字——
“你你活该!”
好似一个核桃塞到喉咙,江离一下噎住了,不住咳嗽起来,目光却有些躲闪,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明明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愿承认,犟着不愿打自己脸。
凤仙看得更气了。干脆扯出另一个靶子,指了指大明宫道:“你知道晋王李景霆和你最大的不同在哪儿么”
果然,李景霆三字,让江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来了神气:“他”
“江山和美人,选哪个。”凤仙目光如剑,一针见血,“李景霆,十有**,会一口回答,要江山。哪怕辛家丫头此刻人头都在剑刃下了,他也会这么回答,他是那样的人。这样的答案虽然冷了点,却意外地不会让人反感。”
凤仙顿了顿,白眼看向江离:“而你呢口口声说要美人,棋又下得那么好,步步都是要江山。一会东一会西,舌头和皮相都是开花的,答案给了千百个,各个都好听,却意外地招人反感。”
凤仙说得急,好似硬要把江离的榆木脑袋给撬开,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棋局,就装不下一颗女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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